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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试与文试都已结束,今日是放榜的日子,夫子吩咐人贴了布告在学堂外,一大清早就围了不少人,都挤在一处找自己的名字。
人太多,小小庭院挤得水泄不通,尹秋立在外围踮脚看了许久,始终只能瞧见一片乌泱泱的人影。
少顷就该入课室读书了,尹秋想尽快搞清自己文试的成绩,便也硬着头皮朝人堆里挤去,然而尹秋身形瘦小,个子还不算高,好一阵也徘徊在原地前进不了,她正发愁着,便见傅湘拨开众人朝她行了过来,喜形于色道:“尹秋!我替你看见了!探花郎啊!”
尹秋一听,赶紧上前道:“真的?第三名?”
傅湘像是比她还高兴的样子:“了不得,连我都才第八,你还真是读书的料。”
尹秋毕竟入学不久,课室里又有不少比她先来的弟子,能考第三名着实不容易,尹秋笑了笑,说:“我们课室不同,学的东西也不一样,你那第八可比我这个第三要强上不少。”
两人退出人群走到廊下,傅湘面露得意:“那你要这么说的话,我武试还是第一呢,这么比起来,你还得加把劲啊。”
尹秋武试得了第五,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她哪能和傅湘比?
周围尽是弟子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傅湘将尹秋带到较为清净的地方,问道:“对了,昨天的事怎么样了?原本我一直在院子里等着你,可后来见满师叔把你送了回来,便不好打扰你们,你快与我说说。”
提起这个,尹秋略显无言,说:“快别提了,昨天幸好有师叔在,不然我真是急也要急死了。”
傅湘眸光微闪,瞧着尹秋笑了起来,摸着下巴道:“你这反应倒是有趣……先别说,让我来猜猜看,”她绕着尹秋走了两圈,一副兴味十足的模样,“我猜,丁师姐见了你,肯定就把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对不对?”
尹秋一愣,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傅湘笑得狡黠,“否则我也不会叫你替我去了。”
尹秋揣摩了片刻她这话:“什么意思?”
傅湘优哉游哉地靠在廊柱上,说:“还能是什么意思?那丁师姐就喜欢模样漂亮的小姑娘,你这张脸不是我吹,谁见了都得动动心思,丁师姐哪会不喜欢你?”
尹秋一下反应过来,气道:“原来你早就预料到了,你是故意让我去的!”
傅湘说:“除了你,这院儿里我也挑不出别的人帮我啊,何况你把药瓶的锅甩我头上了,你不得回报我一次?这也是你自愿的么。”
难怪她之前那般胸有成竹,说什么只要尹秋出马绝对十拿九稳,感情这人是一开始就盘算好了,就等着尹秋点头。
“我不理你了!”尹秋低哼一声,抬腿便走。
“哎!别生气啊!”傅湘赶紧抓住尹秋,赔笑道,“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么。”
“你就是利用我!”尹秋一肚子不乐意,“你要是早点跟我说清楚倒也罢了,却是明知道丁师姐可能缠着我,还把我当个傻子一样替你挡桃花,我可是真心诚意要帮你的,你怎么这样?”
傅湘从未见过尹秋发脾气,不由也慌了神,说道:“这怎么能是利用呢?这叫好朋友之间互帮互助嘛!”
尹秋推开她,气地直跺脚:“你歪理一堆,我说不过你,不跟你好了!”
“哎唷,别呀!”傅湘复又拖住尹秋,嬉皮笑脸道,“我又没强迫你,是你自己答应的么,再说了,你不也说有满师叔在么?那肯定就没出什么事儿是不是?”
尹秋睨着她:“你还笑!万一昨天师叔不在呢?你叫我怎么办?”
“她不可能不在,”傅湘煞有介事道,“我听说头天院儿里来了个新人,和你起了争执,满师叔虽未到场,却特意叫了名师姐过来替你解围,说明满师叔很关心你,这样一来,武试的时候她必然也会到场,一来是为看看那新人还会不会找你麻烦,而来则是想看看你武试表现得如何,怎么着她都会来的,眼见你被丁师姐带走,满师叔怎么可能不管你?”
听她此言,尹秋不由惊诧于傅湘竟然这般心思缜密,她不仅预料到了丁怜真见到尹秋的反应,还将满江雪也算计了进来,前前后后的事她虽未亲身参与,却是对任何可能发生的变故都了如指掌,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她所想的目的。
尹秋越想越不是滋味,只觉与傅湘相识以来,她从头到尾都对傅湘印象极好,也将她当做唯一的好友,没想到傅湘平素大大咧咧又不拘小节,内心却是这般深重,尹秋忽然觉得自己对傅湘还是知之甚少,仿佛从来就没真的了解过她。
纵然这事说起来,委实不是什么大事,但尹秋却禁不住感到膈应,觉得自己是一头雾水地扎进了傅湘的圈套,还分毫没有察觉。
钟声乍起,辰时到了,院儿里的弟子们都开始朝课室行去,尹秋沉着脸,别过头道:“不说了,读书去。”
见她神态不好,傅湘知道尹秋定是心中不痛快,便跟上她的脚步道:“好小秋,你别生我的气了,你看,你有满师叔保护你,我却是孤家寡人一个,遇着事儿了指望不了别人,只能自己想办法,我确实不是故意骗你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尹秋得了这话,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她一瞬想到傅湘的身世,想到傅楼主对她不管不顾,只将傅湘扔到云华宫由她自生自灭,这么久了也不闻不问,傅湘若是学得好方可回去,学不好只怕这辈子都只能待在云华宫求活,尹秋尚且有满江雪照顾着,可傅湘却是一无所有,某种方面来说,她其实比尹秋还要可怜。
尹秋看着傅湘恳切的眼神,心也就跟着软下来,干巴巴道:“没生你气。”
傅湘顿时如释重负,揽过尹秋的肩,哄她道:“没生气就好,你可别真的不理我啊,我只有你一个好朋友,你要是不理我,我活着可就没意思了,只能找块豆腐撞死。”
尹秋被她逗得发起笑来,说:“你脸皮这么厚,豆腐撞得死就怪了。”
“那我撞墙去!”傅湘作势就要寻墙。
“好了别闹了,”尹秋扒掉傅湘的手,“再不进课室,夫子罚你了!”
她说罢,一溜烟入了堂去,傅湘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扬起了唇角。
·
尹秋适才入了课室,夫子后脚就跟进来了,学生们齐齐俯身作礼,向夫子问了安,夫子就放榜的事夸赞了前三甲一番,尔后便冲门口道:“进来罢。”
一众好奇的打量视线下,孟璟穿着崭新的弟子服,面无表情地立在门边。
“这是新来的同窗,年方十二,他叫孟璟,今后就与你们一同念书,大家多加照应。”
只听孟璟的姓名,满屋子学生们便都露出了然的神情,他前些天对尹秋大打出手的事已传遍新弟子院,不少人虽未亲眼目睹,却都对孟璟有所耳闻,一时间,学生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窃窃私语不断。
“是他?前两日刚来就闹事的那个。”
“听说他父母被紫薇教杀死了,他非说是尹秋害的,当着几个师兄的面打了尹秋呢。”
“这么个浑人,怎么分到我们课室来了?”
“不来我们这儿去哪儿?一看也是没读过书的,别的课室他听得懂么?”
……
断断续续的话语传入耳中,孟璟听得心生不适,暗暗捏紧了拳头。
“安静!”夫子喝了这句,四下顾盼一阵,指着尹秋身边那名弟子道,“你,到后面去坐,孟璟,你过去替他的位置。”
那弟子一愣,侧脸瞧了瞧同样愕然状的尹秋,也不好多说,老老实实收拾好笔墨让了座。
孟璟抬眼看向尹秋,脸色顷刻间就变了,冷声道:“我不想和她同桌。”
“没你说话的份!”夫子言简意赅,“我让你坐你便坐,别耽误老夫讲课,过去!”
孟璟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走到尹秋身边,将笔墨重重一摔,坐了下去。
学生们目露疑惑,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似是都不明白夫子此举是何用意。
“入了学堂就是同窗,从前有天大的仇恨也得给我忘干净了,老夫的规矩摆在这里,不求你们真心实意地相处,起码在老夫的课堂上,谁要是敢兴风作浪,我绝饶不了他!”夫子居高临下地扫视一圈,并未将目光落在孟璟和尹秋身上,高声道,“都把书册翻出来,大声晨读!”
很快,室内陆续响起了“哗哗”翻书声,学生们正襟危坐,将书册高举在眼前,齐声诵读起来。
尹秋怎么也没料到孟璟会和她在同一个课室,且还成了她的同桌,这情况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尹秋心中五味杂陈,如坐针毡,控制不住地心神不宁起来,连课本也看不大进去了。
好在一上午过去,孟璟倒也没有招惹她,许是夫子事先同他打过招呼,他虽脸色极为不好看,但也并未故意挑尹秋的刺,始终一语不发地坐在座位上,像个不能动弹的木头桩子。
午时放了课,学生们照例行去饭堂用食,傅湘自知有愧于尹秋,一听到钟声便火急火燎地跑来等着她了。
两人碰了头,傅湘又是好一番表现,说了不少笑话给尹秋听,尹秋却兴致沉闷,郁郁寡欢。
“怎么了这是?”傅湘瞧着尹秋,“还在生我的气啊?”
尹秋摇了摇头,回首朝课室内看了一眼。
弟子们都已离去,唯有孟璟还坐在桌边没动,众人对他印象不好,是以也不见谁主动同他搭话,都心照不宣地将他当做空气。
“那是谁?”傅湘探着头,“瞧着眼生。”
尹秋说:“是孟璟。”
傅湘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就是那个新来的?”
尹秋说:“嗯。”
“他怎么成你同桌了?”傅湘说,“这几天倒也没来得及问你,他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怎么会和你起争执?”
尹秋神情复杂,看向傅湘道:“你还记不记得在青罗城的时候,我和师叔向你打听过一个人?”
傅湘说:“记得啊,”她再度瞥了眼孟璟的背影,“该不会就是他罢?”
尹秋轻叹,便在去饭堂的路上,将她与孟璟之间发生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傅湘听她讲完,恍然大悟道:“难怪他会对你动手……但他爹娘又不是你害死的,他老欺负你干什么?”
尹秋说:“可在他心里,我就是害死他爹娘的人。”
“那是他是非不分,”傅湘挑起眉来,“明明是他爹娘想先杀了你赚钱的,结果反倒被紫薇教的人给杀了,这关你什么事?他不去找紫薇教报仇,却来欺负你,忒不像个男人!”
尹秋又是一声叹息:“原本他父母是可以不用死的,只是紫薇教的人误把他当成了我,一路追杀……所以他才会那么恨我。”
傅湘顿了顿,也跟着尹秋叹气道:“这般说起来,他父母虽然见财起意死有余辜,但孟璟倒是没什么错,也是个可怜人,”她拍拍尹秋的肩,安抚道,“不过就算如此,你也不要自责,他要恨你我们管不着,但你自己万不能也把罪名往头上揽,你更没错,同情他可以,但也勿要忍让他,他要是敢再对你动手,我头一个收拾他去!”
尹秋闷闷不乐的,点头说:“知道了。”
·
两人一同领了饭食,离开饭堂时才见孟璟独自行来,这时饭堂里的饭菜已经所剩无几,孟璟在众人的注视下盛了些残羹剩饭,挑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神情异常冷漠,不看任何人。
到了武课时分,弟子们照例跟着教导师姐练起剑来,众人挥汗如雨时,孟璟则坐在练武场外的小板凳上,仍是谁也不看,他表情呆滞,眼神涣散,也不知在想什么。
整个练武场上都是练剑的弟子,只有孟璟坐在一边干看着,就更显得他孤身只影,一派冷清。
弟子们见此情形,免不了又是一阵低声交谈。
“他怎么不来练剑啊?什么身份背景都没有的人,教导师姐居然能容忍他当众偷懒。”
“可不是,我们刚来的时候又苦又累,怎么到了他这儿就这么清闲?”
“依我看,倒不是教导师姐包庇他,你们看看他生得那个模样,哪里像个男孩儿?娘娘腔腔的,多半是体弱无力,拿不起来剑罢!”
弟子们说到此处,齐齐发出一阵哄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教导师姐闻声而来,挥鞭道,“再叫我听见你们笑一声,我这鞭子可就不留情!”
弟子们都领教过这位教导师姐的厉害,闻言赶紧收起了笑脸,不敢做声,但见一名男弟子却是出了列,指着孟璟道:“回师姐,弟子们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坐在一边休息,这岂不是有失公允?还请师姐给个说法!”
尹秋扭头看去,认出这男弟子便是那天与孟璟打起来的那位。
教导师姐听他此言,出奇地没有动怒,只是看了一眼孟璟,平淡道:“他是有心疾,练不得武,”说罢又立马凶巴巴道,“管别人做什么!练好你自己的剑去!”
闻言,那男弟子瞧着孟璟哂笑一声,回到了队伍当中去,听闻孟璟患有心疾,弟子们感到诧异的同时,又开始私语起来。
“我说呢,原来是个病秧子。”
“你还别小瞧了这病秧子去,打起人来比谁都狠。”
“那咱们以后更要离他远点了,省得哪天发了病怪到我们头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就是!”
……
耳中充斥着这些弟子们的话语,尹秋与傅湘对视一眼,都没有搭话,只默不作声地练着剑。
孟璟孤零零地坐着,虽然听不见旁人在如何讨论他,但那一双双朝他投来的视线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既悲且愤,更多的还是凄凉。
他这辈子都不能习武,只能当个没什么用的读书人,就连书能不能读得好,眼下也还未知。
在青罗城时,好说还有个陆怀薇对他呵护备至,可如今陆怀薇深受重伤,一连几日都人事不省,孟璟连探望她一面都难,加上他又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没人愿意与他来往,反观尹秋却是好友成群,多的是人维护她,心疼她,孟璟真是又嫉妒,又羡慕。
想到爹娘亡故以来的日子,想到自己午夜梦回时哭得伤心欲绝却无人可知,孟璟坐在这小板凳上,只觉周身的寒风像是一把把刀子,刮的他浑身剧疼,却又无力摆脱。
他看着练武场上的弟子们,忍不住想:他们的剑,使的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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