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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终究是要有一个官方结果的。

天子很快下旨,说沈珏于皇室有功,又得昭宁公主倾慕,上欲成其美,遣嫁公主于沈氏,命其择日完婚。

圣旨里头那句于皇室有功说得颇为含糊,到了民间,便演绎出诸多版本。

版本之一是说沈家大公子在秋狝时救了昭宁公主,昭宁公主以身相许,成就这段姻缘。持这一说法的人立时遭到了旁人的攻击,只道人人皆知昭宁公主倾慕沈探花,哪里需要沈探花救她,才得她以身相许。

这位看官,这你就不懂了吧,女儿家大多矜持,更何况昭宁公主这样骄矜之人,当年被沈探花拒婚,引以为耻,这回也是沈探花英雄救美这才通过了公主的考验,抱得美人归。具体详情,我这里有一册新出炉的话本子,叫作《骄主》,里头细述了他二人风月之事,客官可要一观?盛惠二十文。

一阵“嘘”声中,这位兜售三流话本的书贩灰溜溜走了。

另一人便说起了第二个版本的故事。说是沈珏确实救了人,但救的是他的表弟,沈皇后所出的今上长子,这才是有功于皇室的真相。你说陛下赐婚,断了沈大人的仕途,似乎有些那什么。我跟你说这里就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交换了。你要想,沈大人救的是谁,那是陛下嫡长子,待……之后,到时候一切还不是他说了算?总之,这里头水深得很。若不是我有个亲戚这回跟着贵人进入上林苑,我也不会知道这等秘辛。

爱看风月故事的,自信了那个风月版本,爱听阴谋秘辛的,则更倾向于那个更加讳莫如深的版本。

而对于此时还在上林苑中的勋贵子弟们来说,他们显然有自己的版本。

这群人,比百姓更接近皇室,又本就身处风暴的中心,因此少不得心中有些想法。

不说大皇子与昭宁公主为了一头母鹿兵戎相见,后来事态发展到大皇子射伤沈珏,更是叫人吃惊不已。

此事说与旁人听,只怕都没人信。

偏偏却是切切实实发生了的,还是在一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虽则陛下已经低调处理,连带着那个射中昭宁公主的护卫,也因他以死谢罪而未再追究。事后更是下了封口令,又顺势抛出昭宁公主与沈珏的婚事转移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但这些生于权贵家族的公子哥儿,心中却是各有计较。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不宣之于口并不代表没有自己的看法。待回到家中,同家里长辈说起此次伴驾之行,总是绕不开这事。

只这些,都是后话了。当务之急便是去瞧瞧沈珏,顺便送上贺礼道一声喜。

然而这些人都叫沈珏以静心养伤为由给挡回来了。只皇后带着大皇子去看过一次,再之后,他便闭门谢客,安心养伤了。

沈珏那边的动静自有人时时报于元羲知晓,但她听过便也只是听过,并不表态。身边的侍女是知道他二人内情的,不由多嘴说了一句:“殿下,是不是该去看看沈大人?”

毕竟现在他们是未婚夫妻,她去探他,天经地义。

公主殿下听了这话却是一愣,侍女便缩了缩头,不敢再劝。

“也好。”却不想,她竟是同意了。

站在思贤苑西苑等着通传之人回话时,便是沉稳如双鹤都觉得一切甚为新奇。

通报的人很快便回来,对着元羲躬身道:“殿下,请。”

元羲轻轻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白衣的公子正坐在窗边,手上把玩着什么,元羲随意一瞥,只觉似有光芒在沈珏的指间一闪而过。

那是……

她的眉头蹙起,去看沈珏,沈珏眉目间却是一片懒洋洋,见了元羲,站起身来道:“殿下真是客气,人来了不说,还带了大礼。”

元羲看了眼双鹤手上捧着的一小篮橘子,道:“这是新到的贡橘,拿过来给你尝尝鲜。你的伤势可好些了?”

沈珏淡淡笑了笑,道:“多谢殿下挂怀,臣的伤势无碍。”

元羲点了点头道:“看来沈大人恢复得不错,尚有心情玩飞镖。”

沈珏对面的墙上,挂了一个靶子,上头孔眼甚多,想是他平日无聊拿来练手的。

沈珏听了这话,扬了扬手上的东西,笑道:“殿下说的是这个吧?这是箭头,臣闲来无事便把它自箭羽上拆下来,说起来也有趣,长长一支箭,真正伤人也就那么小小一截。如今拆下来当飞镖使,亦是一件利器。殿下可要玩一玩?”

元羲看着他手上闪着寒光之物,摇了摇头道:“不了,本宫不善兵刃。”

沈珏听了这话却是笑了笑,道:“殿下原来竟是不善兵刃的吗?下官的印象里,殿下可是非常懂兵刃之人。哪一个人在殿下手中,不是如臂指使的兵刃利器?指哪打哪。”

元羲歪了歪头,看着他的眼睛,一脸无辜道:“沈大人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沈珏看着他,笑了笑道:“难道不是?”他看了眼跟在元羲身后的侍女,道:“这样稳重妥帖的侍女,平日里从不得罪人,关键时刻却能把言辞化作刀剑,置人于死地。”

双鹤听他这样说,却是脸色一白,但并不反驳。

元羲看了眼双鹤,吩咐道:“你先下去。”

侍女乖巧地冲这两人福了福身,把篮子放到一旁,便退了下去。

元羲的目光自侍女的背影上收回,同沈珏道:“你被大皇子射伤,却迁怒于我,是何道理?”

沈珏听了这话,却是摇了摇头道:“殿下这话说的,亏不亏心?臣倒想问问殿下,看到臣被大皇子射伤,殿下心里便没有半分的得意吗?”

这世上没有比伤口更叫人刻骨铭心的了,冲着自己而来的利箭,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便是伤口好了,还会留下疤痕。他与大皇子之间,已有了芥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脆弱,一旦破坏,很难再恢复原状。

他们之间再也无法回到那一箭射出去之前。

元羲听了他的话,目光扫过他手上的箭头,却是认真问他:“我说的话,你相信吗?”

沈珏一瞬不瞬看着元羲,目光带了不动声色的锐利,只道:“殿下说说看,兴许我便信了呢。”

元羲伸出手,从他手上拿过那枚冷硬的凶器,她的手指拂过那锐利的棱角,道:“当时你与我站在一处,那支箭射向你,便如同是射向我。你被射伤,我又如何得意得起来。”

公主殿下说着,冲他笑了笑道:“不过,如今再回想,我该是得意的。”说罢,又抬眼看住他,问道:“你说,我该不该得意?”

两人对视半饷,沈珏点了点,道:“果真是殿下的脾性作风。”

元羲轻笑了一声,把手上的箭头抛还给沈珏,道:“你的委屈不满,该同皇后诉。说起来皇后不是带了大皇子来探过你了吗?怎么,这事儿没有说清楚,竟叫你如今还心绪难平。”

沈珏听了这话,却是恍然大悟道:“原来殿下过来是检验成果的。叫殿下失望了,臣如今的意难平,全是为了殿下一人。”

“殿下当真没有良心,若不是你,我如何会走出林子来?我在密林中,可看不到那么远的树上挂着条蛇。”说到最后,他已是有些咬牙切齿。

元羲却是笑得愉悦:“那你岂不是要谢我。因为我,你救了大皇子,立下大功。”

说到这里,她又叹道:“皇后也该谢我的。”

“谢你什么?谢你不惜以身犯险,闹出这许多的事端来?”

是了,那时她身边的禁军中有他的人,他自然知道她那时做了什么。

既说到了这一步,沈珏索性一股脑儿说了下去:“这不是昨日我见到的那头鹿,他却因了昨日的失之交臂而耿耿于怀。这是殿下听了昨日之事找人做的局吧?殿下明明是世上最狠心之人,偏偏要在众人面前装仁慈。”

元羲歪了歪头,抚掌而叹:“先前你说你我是知己,我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你当真懂我。”

世上也有其他人,一眼看到她的坏,对她苦口婆心疾言厉色,她便也不想拖那个人下水。

眼前这人,却是她的共犯。

“圣旨你也接了,你要不要拿这桩大功求陛下收回成命?”

元羲看着他,笑意盈盈问道。

此时,博望苑中。

“沛儿,你可知错了。”天子坐在上首,高高在上问着儿子。

大皇子跪在下首,老老实实道:“儿臣知错了,母后已经教训过儿臣,儿臣行事太过鲁莽了。”

天子点了点头,又问:“还有呢?”

大皇子挠了挠头,道:“儿臣不该非要猎那只鹿不可。”

天子屈指敲着桌案,继续问道:“你可知你最大的错是什么?”

大皇子想了想,试探道:“是儿臣御下不严,差点伤了皇姐?”

天子看着他,眼中是多年身居高位的冷峻,他冷声道:“这些都是表面。你最大的错误,是无法在复杂的局势中做出正确的判断。为君者不必多谋,但必要善断。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舍弃,都要求你对局势有洞若观火的了解,唯有如此,才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见儿子被说的低了头,他又放缓了语气道:“你还小,要学的东西很多。也不必气馁。但是必须要记住教训。知道吗?”

大皇子躬身应是。

天子垂了眸子,问道:“你去看过你表哥了?”

大皇子抬起头,谨慎地答道:“是,母后带着去看的。”

天子笑了笑,又问道:“你向他道谢了?”

大皇子点了点头,道:“嗯,毕竟是表哥救的儿臣。”

天子沉吟片刻,又问了个问题:“那你可向他道歉了?承认自己的错误了?”

大皇子低头,道:“是。”

向旁人承认自己的错误,那不是叫人舒服的体验。

而他道歉的对象还是救了他的表哥,他大仁大义光风霁月,衬得恩将仇报的自己越发低劣。

他一时甚至想钻到地洞里,但是不行。母后牵着他,果决地把他带到了表哥面前。

于是他必须要扮演一个知错就改知恩图报的人,低下头来认了错,几乎是在讨好着等着另一个人的原谅。

天子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淡淡道:“只承认误伤便可。你是皇子,不必道歉。”

什么?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为君者或许会犯错,但绝不能向臣子道歉。”

“否则,君主的威信将荡然无存。”

大皇子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另一边,沈珏听了元羲的话,却是道:“殿下有恃无恐,是吃定了臣。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你我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元羲勾了勾唇,却是看着他道:“沈大人,既是一条船上的人,还请以后多多指教。”

沈珏便道:“殿下,你我如今既然是一条船上的人,便该同舟共济。臣受了伤,又想吃橘子,便请殿下给我剥个橘子吧。”

元羲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的理直气壮。想着他如今是病人,便顺着他一回。她从一旁的篮子里挑了个橘子,纤指从肚脐眼处用力,细细剥了起来。

空气中泛起酸酸的甜味。

秋日的阳光照进屋里,像流动的蜜,温暖而粘稠,叫人浑身都使不上劲儿。像是那琥珀里的小虫,失去了抵抗的力气,一刹的沉溺凝固成了永恒的姿态。

开弓没有回头箭是真的,而那些两人相处的脉脉时光,也是真的。

他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回头。

她把剥好的橘子递了过去,沈珏拿在手上,轻轻掂了掂,叹道:“去岁在荆州,还是我给殿下剥的橙子。这才一年,你我已是这样的情形。”

元羲点了点头,道:“纤手破新橙,我记得。”

沈珏把橘子一分为二,把其中一半递给元羲,道:“殿下辛苦剥的,也该尝尝。”

元羲接过,撕了一瓣放在嘴里,蹙了眉道:“还是有些酸。”

沈珏尝过,亦点头道:“是有些酸。还未熟透。”说着转过头来问元羲:“安喜殿夜宴,殿下可还要去?”

元羲点了点头,道:“我可没有不去的理由。”

沈珏放下橘子,同元羲道:“越吃越觉得酸,辜负殿下一番辛劳了。”

元羲好笑道:“你既不爱吃,倒也不必勉强。”

沈珏手又摸上了那箭头改成的飞镖,那利器在他手上乖巧若活物,他轻转了几圈,叹道:“真不想叫殿下去安喜殿啊。”

说着便随意一掷,入木之声传来,箭头直中靶心。

元羲的目光从那靶子处转回到沈珏脸上,看着他问道:“你不想我去安喜殿?为什么?”

沈珏摸了摸鼻子,不去看她,只道:“我不喜欢那些人那么看你。”

元羲仔细看着他的神色,辨别着他的意思,最终却是哑然失笑道:“这橘子确实酸。”

沈珏转过头来看着元羲,自失一笑道:“殿下说过的话,殿下忘记了,我却一直记得。”

他们两个说的话可就多了,沈珏这样说,元羲却是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由问道:“我说什么了,叫你耿耿于怀至今?”

沈珏偏头一笑,淡淡道:“殿下不记得也好。”

公主殿下可是混帐得很。当初她挑破了他的心思,却又在他奉上自己的心意时拿捏挤兑他。话里话外,透露出招驸马也不妨碍她弄出几段露水姻缘的意思。

如今他是那准驸马,思及那日之话,心下颇觉微妙幽怨。

公主殿下眉头一蹙,只觉他莫名其妙。

沈珏却是转了话头,又摸出一枚飞镖,问元羲道:“方才见殿下看得目不转睛,可要一试?”

元羲摇头道:“我没玩过这个。”

沈珏把那飞镖塞到她手上,复又把自己的手覆住她的手,道:“殿下,瞄准那靶心,我说放手便放手。”

实在盛情难却,元羲拿住那枚飞镖,稍稍适应了一番,道:“那便试试吧。”

沈珏从背后拥住她,他的手覆盖着她的手,两人一道握住那枚飞镖。

如此暧昧的动作,若是忽略掉两人指间那枚利器,也可叫人赞一句缱绻情深。

“三、二、一,射!”

尖端冒着森森寒光的飞镖朝着靶子疾射,“笃”的一声,插在了先前那支飞镖的旁边。

“夫妻齐心,其利断金。果真如此。”沈珏在她耳边笑着说道。

他说话的气息笼住她的耳侧颈畔,元羲斜睨了他一眼,却并未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润色字句,丰富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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