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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五,曲知府秉明了吴王爷,领着一班捕快将澄心观搜检暂封,以免民众侵扰破坏。这事的起因,是澄心道尊不知怎地,盲了双目,大失常性,在澄心观中持剑狂奔,伤了十几个弟子。
道士们联合吴王府的府兵,好不容易才将他制住。老道士破口大骂,什么“渎神不敬”、什么“装神弄鬼”,叫嚣了两个日夜,终于奄奄昏迷。吴王爷一向慈悲为怀,对澄心道尊敬重有加,特为他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为他择了一处偏院休养。
澄心观没了主心骨,观中道士纷纷散去,或投奔他观,或还俗归家。
闻桑也在搜检的捕快之列,他在后园中找到了一条地道。地道的尽头却是封死的石壁,并没有什么机关,只在发现了一些经年已久的破碎白骨。
仵作验了,均是兽骨。澄心观的异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有好事者声称,澄心道尊发疯那日,曾有地动山摇的异象,澄心观上空腾起一团黑云,直上青天逃逸而去。百姓们都传闻,是澄心道尊多年来降妖除魔,造了太多杀孽,遭了反噬的缘故。
年关将至,街市上大小商铺竞售各式年货,除了桃符新历,还有那些年画春幡、烟花爆竹、蔬食饧豆、干货腊味,不一而足。腊月本就是长孙家旗下产业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春花安排着酒楼置办了十样锦食盒、钱庄特制了锦缎手绣的大红利是包,药铺推出了可由买家手制的屠苏袋,长孙家的年礼在汴陵城风靡一时。
腊月二十四,吴王世子新纳的侧妃秦氏亲写了拜帖,过长孙府拜望。
这位王府侧妃新嫁了数日,据说归宁的时候排场颇大,秦家将府门口的整条街以红布铺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当上了王府正牌的亲家。递张拜帖也是走个过场,春花刚收到拜帖,家人便来报说秦侧妃已在门前了,命她速去迎接。
受过裂魂之术,善魂虽重新归位,心志却多少会受些影响。春花觉得自己近来多了些妄想的症状,却不知秦晓月是什么情况。
她迎到府门前时,秦晓月正从一辆四面雕如意牡丹的华丽香车款款下来,站在长孙府的门匾下。
走得近些,正听见她拿着点腔调对婢女道:
“我从前觉得长孙府门庭最是气派,如今看来,好像也不过如此么。”
“……”
春花只好当做没听到,笑吟吟地将人迎进来。
“本该我先去贺妹妹与世子新喜,可惜这近年关了,俗事缠身,一直未能成行,反教妹妹先来看我。”
秦晓月笑一笑,眉间似有郁色仍未化开:“久闻长孙府园中玉簪花种得好,可否与春花老板去花园中走走?”
“这寒冬腊月,哪里有玉簪可看?”
见秦晓月面现不豫,春花话头一转:
“不过园中尚有几株腊梅,还可一观。”
秦晓月比斗香大会时瘦了不少,眉眼微凹,眼下似有微微黑影。然而脂粉涂得厚,高耸的发髻上钗环琳琅,颇有些明艳的豪富气魄。
她与春花并肩而行,眉宇深蹙,却不说话。行了一段,秦晓月蓦地止步。
“我嫁入王府时日尚浅,却偶然听说了一桩传闻,颇为奇特,是以想来向春花姐姐求证。”
春花知她此来必有深意,也不意外:“不知是何传闻?”
秦晓月微垂水眸:“听闻,春花姐姐曾与世子议过亲。”
春花一怔。
“我从前以为世子属意的是寻静宜,却没想到,他心里的人是你。若是寻静宜,我自问比不上,但你……相貌才情均不及我,又镇日抛头露面,早坏了名声。他怎会……怎会中意你呢?”
春花默了一默,而后哂笑:“秦家妹妹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我从前确实和世子议过亲,但那是小时候娘亲们随口一说,后来王妃提过一次,也只是说笑,从未当过真。我与世子从来只有兄妹之情……”
她话音戛然而止,秦晓月摊开手掌,掌中安静栖着一条金红两色,歪扭陈旧的平安络子。
“这络子是你亲手打的,我记得许多年前在你那见过,我还嘲笑过你打得丑。”秦晓月幽幽地道,“世子竟将它……珍藏在书房的沉香匣子里,我碰倒了匣子,他一连三天都没和我说话。”
她声音微带了点哽咽:“他那样温和的人,竟然为了这个,三天没和我说话。”
春花收起了笑意,冷冷睨着秦晓月。
“秦家妹妹走这一趟,究竟想要个什么结果呢?想让我承认我心悦世子,还是想让我否认,和世子撇清干系?”
春花叹了口气。
“早几年,我确实是给世子送过平安络子。不过么,我也亲耳听见世子说,他只当我是妹妹,若要娶我,他宁可去死。”
秦晓月愣愣地望着她。
“不瞒你说,我那时觉得,是有些丢脸的。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我长孙春花活在这世间,有太多得意欢喜事做,可不是只为了喜欢一个男子的。心中有了挂怀,看人看事都难免偏颇,这于我毕生所求,大是不利。”
春花炯炯盯着秦晓月:“于你,世子是绝世难得的良人。于我,我自己才是最好的良人。你我所求,根本不同,莫要无谓争斗。”
秦晓月为她泠然目光所慑,不禁低下头去:
“我听人说,澄心道尊出事那日,你也在澄心观?他们说澄心道尊疯了,是妖物作祟反噬?是不是……和盘棘有关?”
春花道:“此事,你该去问衙门,或者问吴王。”
秦晓月嗫嚅片刻:“你……可会将我受裂魂之事,告诉世子?”
“若此事于他有大干系,我自然要告知。”春花道,“眼下,似乎还没有必要。”
秦晓月不说话了。
春花向她行了一礼。
“不知秦侧妃,还有何吩咐?”
目送秦晓月离开,春花转过身,便见几株梅树之间,一个修长俊逸的身影清澈地映入了眼帘。
“严先生!”春花咧开嘴,冲他一笑。
严衍有些闪神。
他已经能看出,这笑容与面对秦晓月时客套得体的笑容有所不同,却和她面对祖父兄长时的笑容,有几分相似。
严衍在长孙府中休养了多日,终于能够下床。他想着叨扰太久,该搬回客栈,长孙老太爷和石渠却都推说做不得主,让他千万一定要向春花本人告辞。
这几日来,春花都忙得脚不沾地,两人竟是连面都见不着,好不容易才在花园中遇上她。
春花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皱起眉:
“还没好透,怎能受风呢?”走过去,替他拢了拢披风系带,在胸前打了个蝴蝶结。
见他面色有些苍白,应是在外头站了一会儿了。她了然:“你都听见了?”
严衍点点头:“见你应付得极好,便没有打扰。”
春花一哂:“世间痴心女子多错付,何必再加为难。”
她顿了一顿,探询的目光投向他,“严先生,可曾受困于情么?”
严衍摇头:“严某信法度,信义理。情乃虚无缥缈之物,凡人各有心思,多冠以为情之名,实则行的都是龌龊之事。不如以法度为尺,万物皆可丈量,无分轻重,亦无亲疏。”
春花心中一动,倏然看向他,半晌笑道:“你这话,妙得很。”
“哦?”他微微低头,正与她目光相对。
“我与严先生不同。我信的,是一个利字。”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我若能利及众人,众人便会反惠于我。而情这一物,便如一叶障目,让世人看不见真正的利之所在,或是只见小利,不见大利,只见眼前利,不见长远利。倘若人人都能看清自己的利益攸关,我长孙家的生意,也会好做许多。”
她喃喃道:“谁遣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无情。”
严衍沉默一瞬,蓦地勾起唇角,笑了:“你这话,也妙得很。”
春花被迎面而来的璀璨亮光灼了一下,仿佛冰湖春融,枯树绽芽,一瞬间由冬入春,被席卷进漫天桃花。
眨了眨眼,那亮光却又突然消失了。再细看下,对方依然是沉静无波的神情。
……是她看花眼了么?
平时冷冰冰的人,笑起来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他不笑的时候,显得格外严厉难以接近。若他像石渠一样腻笑,只怕整个汴陵的芳心都要丢在他身上了。
春花觉得,自己好像得了个旁人不识的宝贝。
她心中一动,忍不住就问:
“严先生,你们断妄司,给你多少月俸啊?”
得知他是官门中人之后,她又刻意观察过他。严衍穿着颇为简素,饮食也不甚讲究,整体看起来就是……很穷。春花直觉,他应该是个比闻桑大不了多少的小官,最多算个……捕头?
严衍与她并肩携行,忽地一丝素馨的淡香又沁入鼻息。枝上腊梅如少女红唇初绽,严衍不知怎地,卸下了防心,如实道:“每月三十两。”
春花震惊:“这也太少了吧。”
她又问:“你家中……还有什么亲人么?”
严衍思忖片刻:“父母早逝,家中只有年迈祖父,还有……一位姨母。”他于亲缘上十分淡泊,祖父严格而不亲近,姨母虽关怀备至,却难以交心。
“如此。”春花低头,沉思了起来。
青灰色的天空中云层混浊,渐渐地,竟落下丝团般的雪絮来。
春花驻足,仰脸道:“下雪了。”再看看严衍,忙踮起脚尖,替他将披风的兜帽戴上。
柔滑微凉的指腹轻轻擦过严衍脸颊。
严衍不觉一愣,下意识向侧让了一步,拉开两人距离。
“东家。”他垂眸,道。
春花收回手,偏头看他。
“严某的伤势已无大碍,今日见着东家,是为了辞行。
作者有话要说: 来更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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