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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渠的讲述停了下来。严衍道:“……后来呢?她当真烧了钱庄?”

“呵,她怎会如此蠢!寻仁瑞来之前,我们已将所有存银、票据、账簿都搬到后院去了。大火烧了前半边院子,后头安稳无事。”

“第二日,我和她一起,终于说服了爷爷,把管家权交给了她。她站在钱庄前院的废墟上,给来兑银的存户叫价,凡是肯推迟六个月兑银的,加五分利,推迟一年兑银的,加十分利,但名额有限,只能从低至高竞价,待名额满了,剩下的存户便只能当日按原价兑银。渐渐便有些存户受了她鼓动,在七八分利上便忍不住叫了价,拿了银钞回家去了。那些当日坚持要兑银的,也都兑出了现银。咱们钱庄,竟然就这么撑下去了。”石渠嘿嘿一笑,“从那以后,爷爷对春花是心服口服,真正让她放手去管家了。”

“……”严衍心道,小小年纪,就这样深的心机。

“她年纪小,又是个女孩子,家里虽有几个忠心的护院能保她安全,但白眼欺辱总是免不了的。还是后来攀上了吴王妃这层关系,外头才逐渐对她客气一些。别看我这妹妹面上总是笑眯眯的,里头其实十分要强,也尤其沉得住气,比我这哥哥不知强多少倍。”石渠满口的称赞,丝毫没有被妹妹比下去的沮丧。

严衍皱起眉。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想要在满是人精的汴陵商界闯下一片天地,曾历过的种种艰辛,不问可知。

他忍不住道:“你既知她艰难,身为七尺男儿,怎不扛起家业重担?”

石渠怔了怔:“严兄你也觉得,我该拿回掌家权,让春花回家去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么?”

“……”严衍一愣。

他还真无法想象,把长孙春花圈养在闺阁之中,是个什么样的图景。

石渠自嘲地笑笑:“莫说她肯不肯,即便是她肯,这一摊事,我也撑不起来。”

严衍摸摸鼻子,他倒颇有自知之明。

“我这妹子,有心胸,有手腕,有本事,十个男人都顶不上她一个能干,凭什么不能掌家?她掌家虽累,自己却开心得意,我们长孙家也日进斗金,汴陵百姓更是多了许多营生,我有幸和这么个妹妹从一个娘胎出来,怎么就不能做条咸鱼了呢?”

严衍被他厚如城墙的脸皮震撼,竟然一时没有话反驳,只好点了点头。

石渠更得意了,笑呵呵道:“如今,我和爷爷只盼她找一个稳重可靠的夫婿,若能帮衬她一二更好,以后也能开枝散叶,培养下一代接班人。”

若有所图的目光在严衍身上绕了又绕。

严衍权作不察,背过身去咳了一声。

石渠便以为自己暗示得还不够,有些发急地靠近他,低语:

“其实啊,是她让我多在你面前提一提她的长处。咳咳,这意思,你明白的吧?”

“……”

避无可避,严衍只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石渠兄,严某身在公门,凡事都以公务为重。在汴陵不过一匆匆过客,实在不宜有过多牵绊。……严某向来不解风情,若是多心误解了,还望见谅。”

石渠呆了一呆,待要再说什么,严衍已提步前行,迎向远处的春花与李奔,把他一个人抛在了身后。

“诶,严兄,你等等我啊,咱们再商量商量!”

回程的时候,锦匣中的碎银与黄纸均已散尽。依旧是李奔赶车,石渠一改来时的聒噪,竟然闭目缩在车角养神。

此时已是子时,春花前日忙了一整天,这会儿困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线,却还强撑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严衍说话。

严衍道:“这样的事,东家其实也不必亲力亲为。”

春花打着哈欠,笑笑:“爷爷说,定要家主亲至,才算诚心。”

严衍眸子微凝:“只要是能够振兴长孙家家业,能让令祖父开心的事,你都会去做么?”

“那是自然。我这一生的心愿,就是爷爷和哥哥平安喜乐,长孙家兴旺安宁,别无他求。”

春花没有察觉他话中难得的探询,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微眯的双眼渐渐阖上,细嫩的小脸埋进了毛领,仿佛一朵澹然小花收拢了花瓣,沉沉睡去。

严衍神色复杂,他真正想问的话,并未宣之于口。

为了长孙家兴旺安宁,所以要招赘一个最为“合适”的夫婿吗?

马车在没过靴背的雪地橐橐而行,行至一个弯道,压过硬石,车内蓦地一颠。

春花直直地向对面倒了过去。

严衍发觉自己犹豫了一瞬,还未醒悟,女子纤细的身躯已落进了他展开的双臂。

暗香盈怀,他忽地失去了呼吸。

石渠在这一震之中睁开双眼,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呆了呆,脸上瞬间通红。

“咳咳……车里闷得慌,我出去跟李奔一起赶车。”

他逃命一般钻出车厢。

春花在严衍怀中微微挣扎了一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去了。这细微的惊动如一缕轻烟,将严衍燎了个正着。

他神思不定地想:这里是待不得了。

雪夜似乎比往日的夜更长一些。过了丑时,雪停天霁,天光微微发蓝,正是长孙府中人人都陷入了熟睡的时刻。

一个黑影在屋檐一角上轻轻一踩,翩然无声地落在院中。

书房坐落在长孙府东南角,与闺房只隔了一重月门。一个小婢打着哈欠经过,应是起来如厕,穿过月门去了。

黑影在廊柱后立了一会儿,闪身来到书房门前。

门上的锁并不复杂,他指尖轻轻划过,锁芯便弹了出来。

书房内的陈设是黑影熟悉的。他无需点灯,便穿过堆了一地的账册舆图,绕过前日刚送来的布料样品,来到书案之后的书架前。

第三行,最左。

书格中是一尊铜铸的双飞燕子。黑影伸手试了试,果然是个机关。

轻轻折下燕子的翅膀,书格内壁倏然滑开,露出一个暗格。雪光映入房中,将暗格中一个乌木方盒照得分明。

黑影轻轻吸了口气,将那方盒取出,又从身上取出一柄细小的钥匙。

“嗒”的一声,方盒开启。盒内静躺着一封书信。

黑影藉着雪光将书信展开,却蓦地愣住了。

书信上,正面反面都空无一字。

细微的响声从远处传来。黑影耳力极好,微微一震,目光投向窗外,果见一人乌发如泉,秉烛披衣,穿过月门踏雪而来,不是长孙春花又是哪个?

春花行至书房门口,礼貌地咳了一声,方才道:

“是严先生么?”

黑影——即是严衍——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声。

终究还是低估了她。

不知从何处无声无息地落下一个人,静默地站在春花身后。严衍认出,正是许久不见的护卫仙姿。

这将计就计的招数他查案时用得不少,这回,竟轮到自己被请入瓮中。

他将手中白纸放回方盒,转身向春花行了一礼:

“东家如何知道,严某会在今夜出手?”

春花微微苦笑:“严先生答应留下过年,绝不会多留一日。明日除夜,人人守岁,那就只能是今日了。”

出乎他意料,春花眉宇间没有怒意,倒是笼着一层心如止水的倦怠。

她叹了一声:“非要走到这一步么?”

严衍沉默了一瞬。

公门中人,查明真相才是大义,对此他从无疑虑,但不知为何,此刻还是感到了一丝理亏。

“人都有不欲对人言之事。但苏玠一案,不仅牵扯他自己,还关系京中苏家百年的声誉,更关系着其他受妖尊所害之人。我虽不知你应承了苏玠什么事,但为汴陵安、为社稷安,还是希望你据实以告,助我查清真相。”

春花看向他:

“我听说,京中的苏家已将苏玠从宗谱上除名了。”

“倘若查知苏玠是受人迫害冤屈而死,我自会为他洗刷名誉。苏家也会将他记回宗谱。”

春花冷笑:“这可不是苏玠想要的公道。”

严衍盯着她半晌:“若我没猜错,石渠兄的妾室烟柔,便是与苏玠同死的花娘菡萏的密友。你将她软禁在南郊老宅,又是在逼问什么答案?你不是也想要一个真相么?”

春花倏然抬眸:“你……竟连这个都查到了。”

“你既有书信留给谈东樵,说明你也希望,若自己遭遇不测,真相仍能大白于天下。既如此,为何不在安然无恙时将书信交出?”

“严先生,你逾矩了。”春花的话音冷了下去。

“长孙春花是个生意人,不懂你的那些公理正义。我只认两件事,一件是一诺千金,九死无悔,另一件,是永远不要贪冒你收拾不了后果的风险。”她望定了严衍,“你就是那个风险。”

“我确实有意……劝严先生你辞了公差,入赘我家。”她冷不丁地坦承,倒教严衍不知该如何应对。

“但严先生若以为,能左右我做事的方式,那就太高看自己了。”

严衍沉默了。

春花站起身:“书信什么的,我早已销毁,你也不必再找。严先生是断妄司的人,确实不宜再屈就在我这小小钱庄,若是不介意,明日便搬出府吧,长孙家奉上双倍月俸,绝不阻拦。”

“如此也算,各得其宜了吧。”

她拢了拢身上外袍,转身踏出了书房,只将一盏星烛留下,再无他言。

作者有话要说:  漫长的第三个故事告一段落,呼~

接下来是一章番外,然后开启下一个故事。所谓缘更么,就是……码了就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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