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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对汴陵城中的许多人来说,都极为漫长。

梁昭已被州府收押待审,梁家好说歹说,总算没有让梁兴与梁大夫人被一齐带走。事关城中两大富商,曲知府不敢擅自开审,打算先秉明了吴王再做打算。

梁家急找了个大讼师,给他们支了个招。长孙家财势不弱,与其在公堂缠讼,倒不如在开审前私了。

天刚泛白,梁远昌携了重礼赶到长孙府。守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在书房中见到了长孙恕。

长孙恕年纪大了,鲜少起得这样早,神思倦怠,仿佛随时会打起呼噜,陷入昏睡。

梁远昌先开了口:“老哥哥,我亲自给您赔罪来了。”

长孙恕沉沉咳了两声,打起精神:“春花那孩子受了惊吓,还在房中休息,老朽也只是粗略听了一耳朵。既然梁老弟亲自来了,不妨打开天窗,咱们两个老东西,仔细说道说道。”

梁远昌见他还算客气,心下一安。于是将昨夜之事委婉地复述了一遍,虽不能将黑的说成白的,但凭着锤炼了数十年的三寸不烂之舌,也修饰抹平了不少。末了,他道:

“我老头子管教无方,家门出此败类,自然难辞其咎,原本是没脸来见老哥哥你的。可是昨夜春花丫头那架势,不光是要和梁家彻底断交,还要逼得梁家在汴陵城混不下去!老哥哥,以咱们两家多年的情谊,何必非要闹得鱼死网破?”

长孙恕一怔:“春花她……果然说得如此严重?”

“老哥哥,我知道这丫头是你心尖上的宝,只要能给春花丫头解气,把昭儿那孽障打断一双腿,我老梁也绝无怨言。可是,这难道就是对春花丫头最好的补偿么?”

梁远昌掏出手巾,擦了擦额上的密汗:

“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春花丫头年轻有本事,但遇事还是容易冲动,老哥哥可千万得替她把把关。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说与你听听?”

他与长孙恕两个相识六十年了,深知这老家伙从年轻的时候就脾气耿直但心慈手软,若不是晚年得了个泼辣果断的孙女儿,长孙家早被寻家吞吃的渣都不剩了。长孙春花嚣张跋扈,就算吴王爷亲自发话,也未必压得住她。世上唯一能让她改变主意的,也只有这老家伙了。

果然,长孙恕掀起满是褶皱的眼皮:“梁老弟请说。”

梁远昌掏出两张刚拟好的庚贴,递到长孙恕面前。

“老哥哥,春花这个当家人做得有多难,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一个女娃娃,非要学男人做生意,那还能有不吃亏的?这事真闹开,她的名声可就彻底坏了,你给她踅摸的那几个身家清白的入赘郎君,恐怕一个也不敢上门了。依我看,索性还是让春花和昭儿配了一对,对他们俩都好。我们梁家甘愿入赘,奉上三倍赘礼。”

他仔细端详长孙恕脸色,又补道:“当然,到此处,你们长孙家还是吃了大亏的。”他抬抬手上庚贴:

“这是我家三房小孙女儿满儿的庚贴,我已连夜差人与石渠的合过了,那真是天作之合。”

长孙恕:“梁老弟这意思,不仅要让梁昭入赘我家,还要把你最宠爱的嫡孙女儿嫁给石渠那个浪荡子?”

梁远昌:“不错!”

“石渠和春花两个的婚事,一直是老哥哥你的心病,我哪有不知道的?这事儿过后,咱们两家就是双重的亲家,今后和睦如一家,汴陵商界,岂不都是咱们说了算么?”他咬了咬牙:“老哥哥若还不顺心,我把梁家的整个药材生意给满儿当陪嫁,送给长孙家。”

这本钱,确实下得十分重了。

长孙恕沉默了一阵,命人请石渠过来。

石渠一进门,看见梁远昌就要发飙,幸好长孙恕抬了抬手,示意他安静。

长孙恕慢条斯理地将梁远昌开出来的条件说了,向石渠微一颔首:

“你梁家祖父开出来的条件,对你,对长孙家的前程都十分有利,哪怕是将来科举不中,有这样一个岳家,也不怕被你妹子撵出门。石渠,你如何说?”

长孙恕很少用这样庄重严肃的语气同他商量事情。石渠愕然了半晌,青白二色在他脸上交替变幻了几次,终于甩头大怒:

“爷爷你老糊涂了吧?”

“……”梁远昌目瞪口呆。长孙家的二世祖果然名不虚传,这傻子若是梁家的孙子,早被打死了。

长孙恕竟然并不恼怒,只是沉声道:“好好说话。”

石渠愤愤不平,嗓门儿大得能掀翻屋顶:

“长孙家是块多了不起的牌子?我长孙石渠是个多了不起的人?凭什么要用我妹子给我和长孙家换个前程?自家的姑娘受了委屈,长孙家不能拼上阖家之力给她出气,那要这破家还有何用,我看散了也就散了吧!娶老婆生孩子,也只能生一窝孬种!”

他手指着梁远昌:“你拿自家的姑娘不当人,我管不了。我妹子可比一百个姓梁的捆在一起还要金贵!”

梁远昌气得浑身发抖:“老哥哥,你这孙子,也太不像话了!你可得好好管教!”

长孙恕扶住靠在一旁的龙头拐杖,颤颤巍巍站起来,向梁远昌拱了拱手:

“石渠方才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不论我家春花丫头想做什么事,我老头子和她这不成器的哥哥全力支持!你说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我以为最深远的,就是让她光明正大、问心无愧,凭自己的本事,走自己想走的路。”

他深深叹了一声:“梁家老弟,我长孙恕是老糊涂了,却还没糊涂到你想的那个地步。五年前的事,我老头子还没忘呢。从今往后,你我也不必再来往了,咱们就各凭本事,各行其路吧。”

梁远昌脸色红了又紫,难看至极。以他的身份地位,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他冷冷哼了声,再无敷衍,说了声“告辞”便拂袖而去。

石渠眼见这峰回路转,虽觉畅快,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长孙恕望着梁远昌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你妹妹想和梁家掰腕子,这事不那么容易。这几日让她好好在家歇息,你跟着我,把城中几个老兄弟都拜访拜访。”

石渠终于会意,狠狠给爷爷竖了根大拇指。

“爷爷,刚才我要是答应了那老匹夫的条件,你该不会把我撵出去吧?”

长孙恕瞟他一眼,不答反问:

“你刚才……说谁是老糊涂?”

“……”

严衍在书房门外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他听李俏儿说梁远昌上门,怕长孙家祖孙应付不了,才特意赶过来,现下看来,倒是多余了。

不过,这倒让他明白了,长孙春花是如何养成这样的心性。

外人羡慕长孙家男人躺着吃香喝辣的福分,却看不见长孙家相依为命的义气决心。

他转身离开。穿过层层回廊,路过庭园,府中三步一布甸,五步一茶亭,厚席铺地不硬,石径深雕不滑,处处无华而讲究。每一处景观,每一块地砖,都彰显着春花对祖父兄长的拳拳爱护。

实在很难不叫人羡慕呢。

严衍推开春花闺房的门,愣了一愣。

方才离去之前,那姑娘还在床榻上沉睡,身边有许大夫照看,此刻却是人去榻空。

严衍深深地皱起眉,转脸看见许大夫端了汤药走过来。

“严先生!”

他以下颌指指屋内:“她人呢?”

许大夫笑呵呵道:“东家已醒了,精神还不错,俏儿扶她去看衡小少爷了。”

“胡闹!”严衍面现薄怒。

许大夫望着他的背影,感叹了一声:“现在的年轻人,气性都这么大!”

马不停蹄地来到长孙衡的居所之外,果见那女子斜倚在门廊下的躺椅上,披了件毛边大氅,手里笼着个小暖炉。

奶娘抱着长孙衡,仙姿立在身后,李俏儿拿了个金光闪闪的拨浪鼓,一下一下地逗着娃娃,娃娃便不经撩地发出一串又一串铃铛般的笑声。

春花望着他们,眉眼弯弯,带些恬静的笑意,双唇有些苍白,乌发编成简单的双麻花辫,一看就是李俏儿随手绑的,额边碎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全然没有了呼风唤雨的大当家气度,像个宠在谁膝下的小姑娘。

严衍远远地看了一会儿,举步上前。

“东家该在房中歇息,不该在此吹风。”

春花的目光与他触了一触,居然微微有些躲闪。但她自制力极强,仿佛脑仁里有只手摁着眼珠子不要拼命转动,面上看来仍然十分端庄沉稳。

严衍想到了这一层,心里已有了数,不知为何有些愉悦。

春花咳了一声:“许大夫说我身子无碍,若体力允许,就可以出来逛逛。”

严衍看她一眼,摸摸她手里的暖炉,已不大热了。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刚烧好的小暖炉,塞进她手里,将原来的替换下来。

春花瞠目结舌地看看他背后:“你是变戏法儿的么?”

严衍沉沉地笑了起来。

李俏儿见状大吃一惊:“东家,严先生原来会笑唉。”

春花也笑起来。眸子又与严衍对了一对,不着痕迹地垂了下来。

“严先生,陪我去园中走走?”

严衍瞥见她淡红的耳根,点点头:“东家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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