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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玠自幼就知道,自己是家族中的异类。比如,他仰望青天的时间,总是格外长。
苏家森严的门规对同族的兄弟们,好像不算什么,甚至还是家族的荣光。他们苦读,科举,中榜,犯了错,便去宗祠中对着满墙的忠烈牌位跪上一整天,终有一日成为家族年轻的附庸和新生力量,娶妻生子,再竭尽全力培养下一个附庸。
苏家是奔腾不息的大河,是永远向上的巨树,而苏家子的命运,注定是汇入大河的细流,是奋力上抽的枝桠。
但苏玠不同。他无法克制自己奔向院墙之外的。雨水、草叶、晨起的山霭,林间的虫鸣都让他畅快雀跃,家规和布满灰尘的典籍只会让他频频打瞌睡。
苏玠没有母亲,只有严肃而难以接近的父亲。父亲对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和其他堂兄堂弟一般,成为一个不招眼,也不落后的苏家子。为了达到父亲的期望,他斩断一切不合常规的幻想,闭门苦读,只为考中进士,让父亲在家族中也长一回脸面。
但苏玠没想到,他真的是个异类。
科考前一夜,他路过父亲的书房,听到父亲和嫡母的交谈。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嫡母的声音溢满担忧。
父亲呵斥:“他娘虽是异类,但他始终有一半苏家的血脉。当年为了家族体面,我已经对不起他娘,怎能再对不起他?”
“若有人发现玠儿的亲娘是个妖怪,苏家立朝以来的清白名声可就都葬送了!老爷,这孩子已经长大了,你就让他离开苏家,自生自灭,不好吗?如今还要他考科举……谁能担保,他不会像他娘一样,突然变成一只鸟儿,就飞走了?”
父亲不说话了,但也没有表示赞同。
苏玠像个孤魂野鬼一样离开,他希望他的人生是一场大梦,总有醒来的一天。
其后,自然是落榜和嘲笑。
父亲失望透顶,但苏玠早已有了自己的计划。
苏府高耸的院墙从来都拦不住他,这一次他收拾了自己全部的所有,离开了京城。
他不知道该去向何方,但听说汴陵是天下最繁华之地,于是果断奔向汴陵。
苏玠在汴陵漂了一年,游戏人间,挥霍金银,放浪形骸。他不知道银子什么时候会花光,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何要生在这世界上。
来燕楼建成的那一日,苏玠变成了一只燕子。
楼阁的顶端散发着一股令这一族禽类兴奋而疯狂的气息,汴陵城中所有的燕子都在那个清晨觉醒了。苏玠昨夜睡去时还是个清俊少年,醒来时已是一只双翅黛黑的鸟儿。
血液里从未被激发过的野性恣意奔涌,他想高声歌唱,歌声化为了一场动听的鸣叫。
飞翔竟是无师自通的。
苏玠顺从着自己的,展开双翅,冲破窗棂上的薄纸,在微雨中翱翔九天。
无数黑点向他迎面扑来,又与他擦肩而过,清脆的鸣叫招引着他的加入。它们成群结队地降落在绿野流水中新建的楼阁上。
殷红的庑顶洞开着一个个圆形的凹槽,恰好方便燕子们筑巢。山、水、楼阁、游人与燕子构成了一幅绝美而和谐的画卷,可以想见,楼阁顶上筑满燕巢时,又是一番风流壮阔的景观。
凡人们在来燕楼前宴饮高歌,谈风弄月,迎春接福。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喝酒喝得最多,在楼前手舞足蹈,翩翩欲仙。从他的自夸中,苏玠听出他名叫“祝般”,这座来燕楼,就是出自他的设计,是他穷尽一生的心血。
宴会上衣着最高贵的人是皇帝的叔叔,吴王蔺熙。他身边紧挨着一个须眉灰白的老道士,仙风道骨的样子。祝般一个劲儿地向吴王敬酒,迫切地渴望他的赞赏,感谢吴王对兴建来燕楼的支持。
“来燕楼的第一块基石,还是王爷您亲手埋下的呢!来燕楼如此迅速建成,都是王爷仁德庇佑啊!”祝般如此说。
吴王淡淡地笑了笑,似乎并不怎么开心。
下一刻,天空宛若冰裂,裂缝中迸出刺目的光刃,一道惊雷正正劈在了来燕楼的庑顶上。
微雨演化成了滂沱大雨,楼阁摧崩,地动山摇,凡人们惊惶逃避,燕鸟也四散飞翔。
雨幕中,只有祝般纹丝未动,面对着层层脱落的楼阁残骸,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苏玠还不熟悉自己新的身体。他的双翅被雨水打湿,瞬间变得沉重无比,大风吹得他眼盲,雷电劈得他脑壳发昏。他跌跌撞撞地飞向汴陵城中的暂住之所,只飞到半路,便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下坠中,遇到了树枝的阻滞,虽然还是吧唧栽在地上,好歹没有摔死。
再醒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被裹在一张柔软的丝帕里,隐约的馨香,让他心上狠狠一撞。
他似乎……被一双温柔的手捧在胸口。
少女娇怯怯的声音离得极近:
“云暖,它醒了!”
另一个人的声音明显冷漠得多:
“吃个豆腐脑儿,也能捡只鸟儿回来。菡萏你可真麻烦!”
“古树婆婆都说了,这鸟儿伤得不重,只是摔晕了。”
“咱们两个自己都吃不饱,拿什么养活它?教楼里的嬷嬷看见了,我又要跟你一起挨鞭子!”
菡萏有些着急:“我少吃几颗米,它就能活,用不了几天!等它好了,自己就飞走了。好云暖,你帮我守着秘密,别告诉嬷嬷!”
柔软的指腹轻轻抚摸着燕子的小脑袋:“小燕子,你乖乖的啊。”
燕子歪头,贪婪地汲取着那手指带来的温暖。
苏玠在菡萏的悉心照料下,渐渐康复。他还不能熟练地感知自己的身体和能力,但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触摸到了门道,好像知道怎样才能变回人形了。
他也渐渐了解了菡萏的身份和所处的环境。
他知道菡萏是个不太成功的花娘,容貌在楼里不算顶尖,待客的时候也不算知情识趣。她的好友云暖,常常骂她迟钝冷淡,并断言她在楼里永远出不了头。
而菡萏只是淡淡一笑。
她没有把他养在笼子里。他的伤好了以后,已经能在小小的院落里四处飞一飞,但不管飞出去多远,他还是会飞回来,把自己的小脑袋靠在她的手边,静静地听她讲今天发生的事。
她不是没想过嫁人。但肯为她赎身的人,都是她不喜欢的人。她是个直性子,喜欢谁,讨厌谁都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既不肯对别人说谎,也不肯对自己说谎。有时她惹恼了客人,带着一身的紫青淤痕回来,便大大咧咧地当着他的面沐浴。
她说,她今日接的那个客人脾气不算好,但毕竟没有打她。于是她就能多攒下一钱银子。
她说,她的身价不高,这很好。等她哪天人老珠黄不值钱了,钱也攒得差不多了,就能以便宜的价钱给自己赎身,想必老鸨也不会阻拦。
她说,商市街上新开了一家春花绣庄,他们招绣娘时,不嫌弃从楼子里出来的姑娘,只要肯吃苦,就能拿一份合理的俸银。等过些年赎了身,她就去春花绣庄里当绣娘。为了这个梦想,她除了接客,每日还练习针线到深夜,从不懈怠。
苏玠从别的鸟儿那里听来了一些传闻,原来妖怪们有个土气的名字叫“老五”。像他这样一半人,一半老五的生灵,叫做“二五子”,是注定既不会被凡人接纳,也不会被老五接纳的。
但好处在于,当他渴望做人的时候,他便可以变成人。当他渴望做鸟儿的时候,就可变成一只鸟儿。
苏玠不想变回人了,只想做一只燕子,每天从菡萏的手指上吃一点米,环绕着她飞翔。她是汴陵城中最卑微、最弱小、最不起眼的那一类人,却成了茫茫海上唯一可以供他栖身的浮木。
直到那一天,他听到菡萏的哭声。
她说,老鸨决定把她卖给一个常来的恩客。她的反抗毫无意义,一个随口作出的决定便足以让她对未来的全部希望一夕坍塌。
苏玠终于明白,菡萏不是冷漠,不是迟钝。只因对未来还怀有希望,她才能忍受当下命运加诸她身上的一切残暴。
燕子轻轻啄了啄少女的手指,飞下妆台,在她惊愕的目光中,化作一个翩翩少年。
为了替菡萏凑够赎身的银子,苏玠化作燕子飞入了吴王府。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名唤春花的小姑娘。
小姑娘哭泣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菡萏,忍不住就安慰了几句。偏就这么巧,菡萏想去的那家春花绣庄,正是这小姑娘开的。
那必须得和小姑娘搞好关系呢,这样,菡萏去了绣庄也有人照看,苏玠暗暗地想。
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位春花老板会成为他一生中最信任的朋友。
又过了两年,父亲苏崇急病的消息传来,苏玠没能忍住,还是辞别了菡萏,回京探望。
苏崇听罢他的经历,悠悠叹了一声,彻底断绝了让他回归苏家的念想。
“有一个去往汴陵采办的闲差,苏家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又不愿旁落他处。你……暂且顶了吧。过个一年半载,你可以本份体面地死在任上,也好为苏家添一个尽忠职守的牌位。”
苏玠答应了,从此将苏家宗祠满墙的忠烈牌位抛在了身后,再不回头。
樊霜的匕首插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间,苏玠只有一个想法:
这死法,对苏家来说,真是既不本份,也不体面。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玠这一生,有过深爱的女子,有过千金一诺的朋友,有过简单朴素却甘之如饴的生活。他还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孩子会在满溢的爱中长大,没有人会在意他身上有多少老五的血统,多少人的血统。
此生足矣。
作者有话说:
燕子的故事暂告一段,下一卷开启汴陵的最后一个故事。
最近听的都是关大洲的《人间乐(女生版)》,歌词另有主题,但音乐十分契合作者写作本书的心境。推荐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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