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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晴转觉冰霜厉,日散俄还海岳春。
这些日子以来,谈老太师都睡得不太安宁,食量也减了半,年轻时伏案过久落下后颈的寒痛也复发了。晨起的时候,竟然蔫蔫地打不起精神,就连八段锦也懒得打。
想当年北境临敌,朝中主战主和两派日日争闹不休,老太师夹在两派之间,但以一片诚忠报国之心相对,从无动摇纠结,也能日日吃得饱,睡得香。如今,不过一点小小家事,竟至如此烦扰。
看来,是真的老了。
谈老太师喟叹了一声,推开居室的门,眼皮也未抬,便冷声道:
“你也不必再求,今日还是一样。若要入赘,就从我老头子的尸骨上踏过去罢。”
话音掷地有声,在庭院中盘桓回响了两圈,就消弭在冷冽的晨风中。
然而庭中空空,竟然无人回应。
老太师呆了一瞬,唤来老仆询问,才知道孙儿昨夜并未归家。
“不仅昨夜,前几日也是日出方归。大约公事繁忙,都在衙门的班房歇息了。”
谈老太师皱起眉:“他不是每日早上跪在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对自己接下来要说出的词句难以忍受——
“……求我答应他入赘吗?”
“啊,少爷可能是觉得求也没用,放弃了吧。”
“就他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放弃两个字怎么写,他知道么?”
老仆自然知晓这爷孙俩如出一辙的脾气,讪讪笑了两声,不敢再答。
谈老太师冷冷哼了一声,出门去了。
老太师上了年纪以后,只在太学挂了个名职,平日多有民间书院邀请他去讲学,他也不收束脩车马,对着一张张勃勃生机的年轻脸庞,将毕生所领的大道倾囊相授,心中已是无限欢喜。
今日请他去授课的,是城东的长鹭书院。长鹭者,取其青云直上之意,书院中多是皇朝各地选拔而来的学子,贫富不论,个个都是满腹经纶。
谈老太师提前一刻到了书院明堂,一时有些震惊。
他讲的是《中庸》解义,乃是四书中最为难自己的一部,往常听课的学子都是稀稀落落。不料,今日明堂内不仅座无虚席,里外还站了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孩子……都是来听老朽讲课的?”
后辈一心向学,老太师顿时遮掩不住面上的欣喜。
书院学官尴尬地笑了两声:
“谈老,我们还请了另一位老师排在您前头,您可先往后堂,有茶水伺候。”
老太师微微有些失望,又想,既是一同授课,那这些学生也未必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于是点点头,边向后堂走,边问:
“前头授课的是哪位大贤?”
学官搓着手,笑道:
“您或许听过,乃是如今皇朝中生意做得最气派的女财神,长孙家春花老板。”
“……”
谈老太师蓦地止住了步子。
学官以为他自矜身份,不愿与商贾同席授课,连忙解释:
“如今孩子们的出路,无非两条,仕途和经济。仕途这条,您是贤能大德,但走得通的终究是少数,大多数孩子,还是得走经济一条。年轻人不通实务,听一听实干的能人怎么做事,也是有裨益的。”
谈老太师沉默了。良久,老人叹了口气:
“你们如今教学生,满口都是仕途经济,‘诚明’、‘慎独’却都不讲了。”
那学官以为得罪了他,惶惶然便要赔罪,又听老太师道:
“老朽倒要听听,这位春花老板都讲些什么学问。”
春花应邀到书院讲课,倒也不是第一回了。一则长孙家产业也需要招募些有才能的读书人,二则,书院里的后生个个脑子灵主意大,将来的生意,还得在他们身上做,多听听他们的想法,于她也是极好的。
她在读书治学上只是稀松,但讲些生意场上的逸闻趣事,抖几个嘴上机灵,后生们都听得十分起劲。快要收尾时,忽见一个形容肃穆庄重的耄耋老者从明堂底下行至前排。书院的学官见了他,都露出万分敬畏的神情,迅速让出个位置。
春花不由得多看了那老者一眼,对方也不甚友好的盯视回来。这盯视并非出自恶意,而是自矜自清者高傲的审视。
春花忽然产生了吊诡的熟悉感。
某位大人刚认识她的时候,也经常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
她心里微微发毛,转身喝茶的时候,低声问学官:
“那位老先生是?”
“啊,那位是谈老太师。您别看他穿着朴素,朝中大员有一半以上都是他的门生,他任过两朝帝师,是儒林中最德高望重的泰斗。今日也请了他授课的,您这儿讲完,下一个就到他。”
“……”
春花头皮一麻,额角密密地沁出汗来。
于是再不敢插科打诨,规规矩矩地将事情说完。末了,偷眼去看谈老太师,但见他面无表情,喜怒不明。
一席讲完,几个学子围上来,热烈地问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若在平常,春花当然有好耐性一一解释,此时却觉得是度日如年。
而明堂之中,人潮渐渐散去,不多时,便走得只剩一半了。
春花留意着外头的情形,不由得诧异,便问一个站在身旁的学子是何原因。
“后头不是还有谈老太师的课么?”
那学子低声道:“今日的课全凭自愿,大伙儿都是听说您要来,这才纷纷挤进来。谈老太师讲中庸,要人行大道,安天命,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早就过时了,谁还乐意听?”
春花的心往下沉了一沉。
世情如此,如谈老太师和谈东樵这样的人,今后会越来越少,而如谢庞那样的人,也许会越来越多。
这并非她所愿。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台上。
“诸位,请听我一言。”
正嬉笑着打算离开的学子们顿住了。
“诸位可听过,万应丹么?”
学子们沸腾起来。近来京中涉及近千万两钱财的大案,谁会没听过?
春花言简意赅地将谢庞如何设局,如何行骗,万应丹如何看似无害却能令人倾家荡产说了一遍。
“我知道,今日诸位来听我授课,不是因为敬佩我的学识或品行,只因为听闻我逢着些运势,挣了份不小的家业。诸位喜欢听仕途经济,喜欢听事半而功倍的法门,不喜欢听那些修身齐家的大道理。”
学子们被她说中了心思,各自脸红垂首。
春花咳了一声:
“但我想提醒各位,所谓钱财,不过是途中乘骑的车马。宝马香车固然好,但生平之大幸,并不在乘车还是行路,而在于所去的地方,是否心之所向。”
“稍后,有位老大人,不辞年老辛苦,要为诸位讲一讲修身的道理。我读过的书不算多,但也很想和诸位一起,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诸位或许要问,一介商人,学《中庸》何用?”
她低头,自嘲地一笑。
“若不识中和之道,我和谢庞那样的妄人,又有何不同?”
她行到谈老太师面前,恭恭敬敬地长拜下去。
“请谈老师开坛。”
谈老太师面色铁青地瞪着她,嘴唇翳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学子们低声交换着意见,不久,纷纷回到原位坐下,静等下一场开课。
这一堂课,谈老太师讲得五味杂陈。
一方面,这是他这几年来,头回觉得自己和年轻后生的距离不那么远。授课中眼神交互,唇舌交锋,都令老太师心怀酣畅,意犹未尽。
另一方面,堂下第一排坐着那个小丫头脸上的笑意,实在是大大地不顺眼。
课罢,老太师步出书院,正打算安步当车,溜达回家,却撞上那不顺眼的丫头,盈盈笑着等候。
“谈老,天寒行路,对膝盖不好,还是我用车送您回府吧?”
谈老太师斜了她一眼,但伸手不能打笑脸人,只得忍耐道:
“老朽右膝有疾,你是如何知道的?是那小子告诉你的?”他那孙子虽还算孝顺,却不是什么体贴的人。
春花摇摇头:“谈老,我家亦是双亲不在,只有祖父一位长辈。我祖父比您后生几岁,膝盖也是早早不好了。老人家上了六十,正该多注意保暖才是。我车上常备一双貂绒护膝,一会儿给您带上。”
谈老太师冷哼了一声,本想绕过她离开,终究忍不住喝道:
“你巧言令色,刻意讨好,非是想让老朽答应,让东樵入赘你长孙家罢了!”
“……”
春花轻咳了一声:
“谈老您错了。今日若是别个老先生来讲课,我也会如此做。”
她不避不防地直视谈老太师:“其实同不同意入赘,都是您和谈大人之间的事,和我并不相干。不论是否与谈大人成婚,长孙春花永远是长孙春花,人不会变,心不会变,想做的的事情也不会变。”
谈老太师一怔,半晌道:“你装腔作势,心怀不诚,变与不变,有何不同?”
春花挑眉:
“今日您在堂上,我在堂下,一席聆训,我已经是您的学生了。老师不敢坐学生的车,究竟是学生心怀不诚,还是老师您心怀不诚呢?”
“……”
谈老太师气得浑身发抖,张嘴欲骂,却不知从何骂起,一张沟壑老脸涨得通红。良久,狠狠一跺脚,转身上了长孙家马车。
“老朽执教五十多年,两朝帝师,还怕坐你的马车?!”
春花笑了。
她叫过车夫,叮嘱他往车中多放两个暖炉,添一张褥子,务必将老人舒服平安地送回谈府。自己则拢了拢大氅,领着李俏儿,缘着积雪初融的街道徐徐走去。
“俏儿,咱们两人,就溜达着回去吧。”
李俏儿笑嘻嘻道:
“东家,你又被骂了。”
“嗨,人活在世上,哪有不被骂的。何况老人家骂我,也有他的道理。”
“但总不至于,被骂了还这么开心吧?”
“我才知道,原来谈大人的爷爷和他一样可爱哪。”
作者有话说:
大家久等啦,评论区的生日祝福都收到啦,谢谢天使小读者们的宽容与爱,龟速的我会加油努力哒!
艾玛这又38万字了,只想尽快完结,并不想水字数,但节奏上好像也不能加快了,感觉45万字也收不住啊orz~
还是争取在元旦前把本文完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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