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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桃垆的火,将南城墙根儿下的一排房子烧得干干净净,万幸的是,并没有损及人命。
纵火是大罪,侯樱刚从断妄司法牢放出来两天,又被关了回去。
春花受了风寒,整夜高烧不退。羊大夫给她灌了两服浓浓的汤药,又扎了几针,她才悠悠醒来。
一醒来便问:
“侯樱呢?”
罗子言知道她的脾性,早已将事情打听清楚,守在她床前,单等她问。
听罢,春花沉默了良久,撑着便要起身。
石渠难得垮下脸,拦住她:“你们在外头做生意,件件事情都急得像催命。但再紧要的事情也比不上你的身子,今日你敢从床上起来,我就写信……告诉爷爷!”
这一招虽弱,却管用。
春花捂胸剧咳,半天才平息下来。
“你们……都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石渠还要说什么,寻静宜拽他一把:
“我们走吧,让她好好想一想。”
一行人离去,春花才发觉脑中乱嗡嗡的一团,理也理不清。
这些年来,经历过许多磨难险阻,有人在商场上对她阴谋陷害,更有人要取她性命。哪一个不比这场火灾更加惊险?
但这一次,却是不同的。侯樱的目光,如明晃晃的烈日,将她心底的每个阴暗的角落照得无所遁形。
蓦地想起了什么,她扶着闷痛的额头,披衣从床上坐起来,慢慢挪到床头,从小柜里拿出一个玉色的小酒壶。
那是陈葛送给她的,侯樱亲手酿制的“霜枝”。
“春昼”如春,得意欢喜,“霜枝”似雪,忧怀悲戚。
这些日子以来,都是得意欢喜,她确实该尝一尝“霜枝”的味道了。
酒如冷泉,淋入肺腑,散如血脉,仿佛将每个细小的毛孔都冻住了。
她打了个冷颤,自肝肠中油然生出一股悲绝幻灭。
富贵本浮云,情义如烟散,所有的壮志功业、柔情蜜意,终了都不过是一场空罢了,何必要来?何必要去?
她低头,看一眼那酒壶,心悦诚服地赞了一声:
“好酒!”
倒头便沉沉睡去了。
春花做了一场大梦。
寂黑中,一切都没有尽头,她漂浮在无声的深潭上,宛如婴孩。
倏然,水波一点,雪白的猫儿踏水而来,熟悉的橙黄的圆眼盯着她,幽幽叹了口气:
“长孙春花,你还恋栈这红尘么?”
春花:“……”
“你注定在二十二岁上横死,何苦再纠缠尘缘?”
“……仙姿,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能变个人样么?你走了这么久,我很想你。”
白猫趔趄了一下。
“你……还是不肯死,对吧?”
春花苦笑了一声:“不仅不想死,我还想活很长时间。想实现很多梦想,想和……谈大人白头偕老。”
白猫一窒:
“你道心已是不稳,长此下去,恐无善果。”
“我不知道你说的道心是什么,但人活的是现世。但行好事,何必要问归途?”
白猫用胖爪扶了扶额头,还待说什么,倏地一声叱骂响起:
“孽障,又偷我仙器……”
深潭、白猫都如一张薄薄的纸画,瞬间被揉成一团,图影消失不见。
“仙姿!”
春花喊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音。
黑暗快速袭来,她被席卷着向不知名的深渊下坠。
忽然烈火烧起来了,热浪扑面向她袭来,她大喊起来,却没有人来救火。她在火场中拼命奔跑,却怎么也逃不脱。
仿佛又中了裂魂香,半个善魂儿从天灵盖里抽出来,飘在半空中,冷冷地盯着火中奔逃的躯壳。
只见那躯壳的形态不断变幻,一会儿是侯樱,一会儿是自己。
再一会儿,却变成了头肥硕的老鼠,盘踞在一座金银珠宝山的顶部,四周逐渐升起密不透风的聚金法阵。
她惊叫了一声,从诡异多变的梦中醒来,汗涔涔湿了一身。
窗棂漏入几缕破晓晨光,原来已是清晨。
春花哆哆嗦嗦地将右手摸索到左腕,在冰凉的“桃僵”上碰了一碰。
“谈大人。”
对面没有立刻回答,约莫十息之后,谈东樵的回音才传了回来。
“春花,我在。”
他的声音温暖而干净,立刻便如一道暖流注入她心田。
春花鼻翼一酸,泪水忽然就滴了下来。
“谈大人,我好像……做错了事。”
对面静了一瞬,尔后,轻轻道:
“可是触发了朝廷律法?”
她摇摇头:“现下的朝廷律法不管这个。也许百年千年以后,会有更细致的律法吧。”
“可是有违天道?”
“商场上,弱肉强食,公平竞争,大鱼吃小鱼,似乎也是天道。从商者,若是不争,还有什么路走?”
“那……为何觉得自己错了?”
春花沉默了。
有些准则,没有衙门可以审判,只存在于人的内心。但错,就是错。
谈东樵等不到她的回应,轻叹了一声:
“春花,你早已不是个普通的商人,而是雄踞百业的商业霸主。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般的幸运,能得到许多人的爱重和支持。这世上许多人,绕树三匝,却无枝可依。强者的公平,和弱者的公平,并不是一回事。财富和权势一样,累积过多时,会对他人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强者若不谨小慎微,便是恣意作恶。”
“你也许只是……太过强大了。”
春花怔住了。
挣下再多的家业,积累再多的人脉,她始终还当自己是那个拿着火把,怀着破釜沉舟的恐慌心情的小姑娘,一步一步如履薄冰,费心筹谋。
原来,她已经是真正的强者。
她垂眸良久,轻声道:
“谈大人,你做过错事么?”
对面停顿了片刻:
“做过。”
她有些诧异。
“是什么样的错事?”她总觉得,他是不会犯错的。
“我辜负了深爱的女子,让她等了三年。”
“……”
他语气严肃,她却脸颊发烫。
“那你是如何明白自己错了呢?”
“看不清是非对错的时候,不妨回过头去,想想自己的来处,什么是初心,什么是一时的执迷。”就譬如他,诘问内心时,忽然明了,什么嫁娶入赘,什么清誉功名,都不过是浮云遮望眼罢了。
他顿了顿,“春花,你做的错事,可还来得及补救?”
“应该……还来得及。”
他轻轻地吁了口气。
“那便好。”
“人活在世,何曾有不犯错的?所谓圣人,亦不过是时时取出初心,拂拭灰尘罢了。”
春花震了震。初心蒙了尘,恐怕得从锦灰堆里扒出来,才能扑打干净。
“谈大人,……若我犯了无法补救的大罪,你会如何做?”
谈东樵毫不犹豫地道:
“依法量刑,论罪处罚。”
她呆了呆,又听他继续道:
“但若你还活着,我会一直在原地等你。”
他说完,迟迟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不由得悬起了心:
“春花,我的话,让你难过了么?”
春花摇头,终于轻轻笑了起来:“本该如此。”
听见她话中的笑意,谈东樵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春花,我此刻有要务,不能和你多聊。……我知道过些日子是你的生辰,可惜此间事情未了,我……赶不回去为你庆生了。”
春花心中一暖:
“无妨,齐老板他们说要在金明池畔摆五十桌宴,为我祝寿呢。你安心办案,我知道你道法高深,但还是要诸事谨慎才是。”
她停了停,轻柔地说:
“谈大人,我等你回来。”
“桃僵”灵光熄灭,谈东樵将凝聚的神识从灵台中散出,巨大的疲惫与痛楚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
闻桑慌忙撑住他身子,轻轻放回榻上,只见他身下的床褥,再度被涌出的鲜血泅湿。
一旁的老大夫叹了口气:
“老朽从未见过,有人肋下被啃了个大窟窿,还能一口气说那么多话。”
海上恶蛟常于水下触船,使人坠海,咬人腋下吮血,直至全身血液都被吸干。断妄司众人与恶蛟大战了三日三夜,但船只遭它破坏,众人纷纷落水。闻桑落得离恶蛟最近,险些被恶蛟咬中,是谈东樵将他一把推开,自己却被恶蛟的长牙咬在肋间。
千钧一发之际,谈东樵撑着最后一口气,将青釭剑送入了恶蛟的脑心。他失血过多,已入濒死之境,幸好闻桑给他塞了一颗玲珑百转丹,吊住了一口气。上得岸来,延医诊治,才保住了性命。
谈东樵昏迷了三天三夜,一个时辰前刚刚醒转,喝了口热药汤,便听见灵台中有人唤他。
闻桑长长地叹了口气:
“师伯,你都这样了,就不能不搭理她么?”
谈东樵声音再也无法维持平稳,宛如吊在一丝细细的线上,不住地颤抖:
“她……声音不对,应是受了极大的打击。”
谈东樵艰难地抬起眼眸,望着老大夫:
“大夫,我是否……”
“不行。”老大夫见多识广,哪会不知道他的意思。
“老朽知道,你想赶回去见你那心上人,但就你身上这个窟窿,至少半个月才能下床。舟车劳顿,你要是赶这点时间,就让你那心上人抱着你的尸首,哭去吧!”
“……”话说到这份上,谈东樵也不好再说什么。周身强撑的那口真气散去,他阖上双目,终于陷入了昏睡之中。
闻桑默默地在心里感慨:这可真是老房子着了火,没得救了。
作者有话说:
同志们,我又支棱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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