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春晖入梦华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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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德诺尔的天气一向以阴雨绵绵出名,而在早春时节，这种阴雨天气会变得格外阴冷湿寒，比皑皑雪天还叫人难以忍受。

缪宣刚下火车就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紧跟在他身后、伪装成仆从的傀儡赶紧给他披上大衣，从领口开始,慢腾腾地向下系口子，那恋恋不舍的模样,大约是很想把他抱起来。

缪宣忍不住就笑了，他拍了拍它的手：“这里不可以。”

几年过去,缪宣的身高长高了不少,体格也已经步入少年的范畴，他不能再任由傀儡抱来抱去,轻便的轮椅才是首选,尤其是在公共场合。

傀儡只能委委屈屈地收了手，牢牢把住轮椅的椅背——要是缪宣没有拒绝,它很可能会把轮椅也一并扛起。

老管家快步上前：“殿下,陛下和公主殿下已经在会客室等候了。”

“陛下谢绝了所有的觐见请求，因此这一次的接风中只有王室成员。”

王室成员……说得好像很有那么一回事，但实际上如今的王室只剩下三人。

女王的丈夫在三年前便因病逝世，这位沉默寡言的男人并没有留下什么显赫的功绩，唯一能留在史册上的大约就是出身、婚姻和子嗣，但女王还是为他的离去伤透了心。

当时缪宣还特意把姑母和小表妹都接到锡兰郡小住,不过小公主的年纪太小,对这段经历很可能记不清楚了。

“辛苦了。”缪宣对管家点了点头,“那么我这就过去，行李都交给你了。”

管家：“是，请交给我吧。”

女王派遣来的女官年事已高,缪宣把她留在锡兰养老，这一路上的琐事便都由管家负责。

傀儡推着缪宣走下月台，进入室内过道，厚重的地毯能够吞没脚步声，但却吞没不了火车的汽笛和人群的嘈杂。

这几年来首都的蒸汽科技发展迅速，为普通民众提供服务的诺德诺尔火车站也已经开放，它就伫立在皇室专用的车站边，虽然两者并不相通，但在专属皇室的火车站内，也能隐约听到来自隔壁的热闹动静。

蒸汽科技正在从狭窄的领域向外走，逐渐步入平民百姓的生活，最后彻底重构这个社会。

缪宣短暂地走了会儿神，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会客室前，他的心中顿时就升起了一股类似近乡情怯的心情，而就在他推开大门的那一瞬间——

“哥哥！”

小姑娘欢天喜地地一头扑过来，在即将碰到轮椅的那一刹那，被缪宣身后的傀儡单手挡住，一把就拦腰捞起。

“放我下来！”塞西莉亚气哼哼地蹬腿，“你这个丑东西，不要妨碍我——哥哥你看看它！”

缪宣抬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爱娜，长高了不少啊。”

“那当然！我的身体可健康了！”小公主挂在傀儡的手臂上，骄傲极了，“哥哥，我已经学会骑马了哦，莫里斯爵士——我的骑术老师，说我是他见过最天才的学生！”

这所谓的“学会骑马”十有八九是指驾驭小马驹，不过缪宣也没有戳穿，他点点头：“那么，爱娜的课业如何呢？”

塞西莉亚顾左右而言他：“哥哥，这次你也有给我带礼物的吧！是什么？！”

缪宣和蔼可亲道：“当然是有的，我准备了百科全书与蒸汽科技的入门系列书籍，以及历史地理航海等常识系列课本，还有音乐美术鉴赏及人文社科丛书，你一定会喜欢的！”

塞西莉亚：“……”

塞西莉亚，笑容消失。

女王端庄地坐在茶几后，笑眯眯地看着她的孩子们：“莫纳，这一路上还顺利吗？”

半年未见，女王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这毕竟是盛装与假发共同带来的表象，多次孕育早就让女王的身体衰败了，只是养尊处优的生活条件才让她还能维持精神的模样。

缪宣颔首：“非常顺利，虽然只隔了半年，但我在回程时，一路上的城市都发生了不少变化，令人惊讶。”

听到这个，女王就笑得更加开心了：“是的！去年议院就开始推动技术的普及了，今年的力度格外大一些，还有对蒸汽科技人才的嘉奖，学院内的竞争激烈，我还封了好几位子爵男爵呢……”

这么说着，女王便忍不住开起玩笑来：“对了，锡兰郡的成果不也是十分惊人么？要是莫纳也在学院里读书，我一定给莫纳一个破格的伯爵！”

“饶了我吧……”缪宣笑了笑，无奈道，“这些都不算什么。”

确实不算什么，毕竟这个世界只是刚刚进入工业革命而已，转化能量的基础设施建立在蒸汽机的基础上，即便有超自然（系统：哥你就没去过不超自然的世界）的神恩存在，科技技术的水准还是太粗糙了。

而缪宣本人已经浪荡过了许多世界，他经历过电力科技、后科技甚至宇宙流浪时代，他的知识储备是蒸汽科技时代的人所无法想象的。

缪宣本人并没有太多创造上的才能，他所做的就是把学过的知识匹配这个世界而已——为了不造成太大变故，他在使用储备知识时还得斟酌再三。

女王还想要继续说些什么，缪宣立刻拐开话题，开始嘘寒问暖起来，就在话题聊到蒸汽科技时，塞西莉亚终于从傀儡的臂弯里头爬了下来，亲热可爱地凑到缪宣的手边。

小姑娘还在新鲜劲里，缪宣这半年没见的大表哥理所当然就是她的心头宝，但要是两人相处久了，她该闹脾气的时候也是不含糊的——那可是相当的不含糊，堪称天崩地裂。

塞西莉亚的脾气很符合她天潢贵胄的身份，机警又聪慧，还自有一股天生的傲慢和众星捧月而来的骄纵，再加上她对着旁人的情绪还有着近乎直觉般的敏锐，真可谓有恃无恐。

但即便如此，缪宣还是很喜爱这孩子的，这么多世界走来，各色各样的孩子养得多了，他早就逐步过渡到了老父亲的心态，像鱼溪那样的乖女儿会心疼，而爱娜这样的臭丫头也可爱。

“我知道我知道。”爱娜钻到缪宣的手臂下，拉着他的袖子撒娇，“你们在说的——是要更加提倡蒸汽科技吧？！”

缪宣有些诧异：“这你也知道么？”

塞西莉亚抬了抬下巴，一脸的笃定：“当然了，正因为这种大变化是不可能遏制的，所以我们要掌握主动权——绝对不能像是康沃利斯大主教那样故步自封，那才是愚者的行径！”

缪宣：“……”

这种唯我独尊的样子，都是跟谁学的啊？

缪宣抬头瞅姑母，女王则回他一个无奈的苦笑：“你也看到了吧，爱娜啊……我都快教不了了！”

小公主径自嬉皮笑脸，缪宣则沉吟了片刻：“虽然我也不怎么会教孩子，但我知道有一个方法是通用的，尤其在磨炼耐心上。”

塞西莉亚本能地觉得不妙。

女王怦然心动：“哦？”

缪宣：“多做点题吧，还是家庭作业太少了。”

女王恍然大悟：“好主意——主啊，我怎么没想到！”

塞西莉亚：！？

*

做完了。

终于，做完了。

当那只伪装成女仆的丑人偶抱着作业离开时，塞西莉亚只觉得浑身无力，疲软地靠在软椅上，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去想。

女仆送来了甜点和牛奶，一个个都笑嘻嘻的。

“公主殿下最近越发乖巧淑女了……”

“这么多的课业都能顺利完成，准确率又高，不愧是小殿下！”

“还是亲王殿下有办法，一举两得。”

……

塞西莉亚木然地喝热牛奶，呆滞地听着女仆们的玩笑。

“殿下，来一份小圆蛋白杏仁饼吗？”女仆姐姐们温温柔柔地围过来，“这是刚从鸢尾传来的新做法，还有果酱夹心，很可爱呢。”

虽然塞西莉亚被课业折磨得没有精神，但民族的优良传统还是没有忘记的，她瞥了眼小甜点：“鸢尾来的……难道他们又革命了吗？修女们又穷到需要贩卖蛋白饼维生了？”

女仆长一边倒着茶一边接梗：“这倒不是，那些可怜的修女们早就卖光了蛋白饼，这种做法是从鸢尾宫廷中流传出来的——您知道的，他们的主食总是肮脏又黏腻，所以只得用更柔嫩的甜点去点缀。”

于是女仆们心领神会地笑起来，一片其乐融融中，塞西莉亚尝到了新甜品，不得不说，相当好吃。

大约甜食总是有抚慰人心的能力，塞西莉亚又觉得自己可以了，她借口小睡娴熟地糊弄过女仆们，端起一碟彩色小圆饼，溜出了寝宫。

小公主决定去找她的大表哥——好久没见了，还没亲热够呢！

而且听说今天有客人来，哥哥还要出去玩！

能离开宫廷的机会可不多，女王把小女儿牢牢地锁在身边，但塞西莉亚怎么可能是一个坐得住的孩子？

锡兰亲王常年不再首都，但他的寝宫却是整个皇宫中最“现代化”的，侍从人数少，自动机器多，而且永远对女王和小公主敞开。

塞西莉亚很顺利地就绕过了一道道大门，顺着走廊抵达了会客室，果然在这简约的大厅中找到了她大表哥和来客。

哥哥的客人也是一位年轻的男性，他看起来相当高大，有着金棕色的短发和绿色的眼睛，穿着一身黑衣。

好像在哪里见过……哪里呢？

塞西莉亚忍不住就开始对比起哥哥和这位客人来，她一直都认为哥哥是所有男人里最俊美的，他博学儒雅，温柔耐心，声音悦耳，唯一的缺陷就是双腿，这也许就是神灵的吝啬，总是见不得这世上有完人。

但客观地说，这位访客也不差，虽然声音粗哑，但他的身材和面容都是时下最推崇的模板，强健有力。

嗯……就勉勉强强比哥哥稍微差一点吧。

塞西莉亚蹲在帘幕后，一边啃着小圆饼，一边偷听。

是哥哥在说话——听起来似乎是在笑：“我不会去任何学校就读，毕竟不怎么方便，而且我不去学校也不会错过最新的研究……”

访客的声音就要洪亮多了：“殿下，学校并不只是获取知识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就读的学生们。”

“这一点我当然明白……”哥哥的声音轻轻响起，听着有些无奈，“但没有必要，伊恩，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该做的。”

这个访客叫伊恩吗？

塞西莉亚开始回忆，只是这个名字十分普遍，她也想不起哪个特定的人。

……不过别看这个伊恩说话这么大声，哥哥一旦有话想说他就立刻安静下来，看着是强势，但在占据主导权的仍然是哥哥。

“殿下！”访客仍然在坚持，“从来就没有什么是‘不该做’的，我知道您宠爱小公主，但是尼亚特尔柏的君王只能是您！”

塞西莉亚一惊，嚼小圆饼的动作都停住了。

“你竟是这样想的？”哥哥轻声笑起来，“不，我不这么认为，爱娜虽然年幼，但她却拥有了君主所必须的所有品质，只是仍然需要打磨——爱娜，别傻站着了，来我这里。”

塞西莉亚再受惊吓，这一回她可藏不下去了，只得撩起裙子，从帘幕下钻出来，哒哒哒地跑到哥哥身边，期期艾艾：“哥、哥哥……”

对了，我还有东西可以上贡呐！

塞西莉亚灵光一现，端起小盘子——可爱的圆饼已经被她吃得只剩下半个了。

塞西莉亚：……

缪宣一眼就看出这小姑娘在想什么，他哭笑不得，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个时间点不应该是小睡休憩的时候么，怎么来我这里了？”

既然献宝失败，塞西莉亚就索性地把盘子放在茶几上，一派小公主的骄矜：“我听说哥哥这里来了客人，我也想来看看。”

说罢，塞西莉亚大大方方地看向访客——他也在看着她，用一副审视的目光，但并没有什么恶意，甚至还带有微薄的喜爱。

是像大多数人一样觉得她活泼可爱？还是因为哥哥而爱屋及乌？

塞西莉亚知道自己和哥哥是很有些相似的，妈妈曾说过他们的眼睛和额头一模一样，从轮廓到颜色。

缪宣并没有看出这两人之间的相互审视，他对妹妹道：“爱娜，这是我的朋友伊恩-帕西瓦尔。”

伊恩站起身行礼：“公主殿下。”

塞西莉亚也疏离客气地还了一礼：“很高兴见到你。”

短暂的引荐结束，塞西莉亚蹦到人偶端来的软椅上，端端庄庄地坐好，接过傀儡端来的茶水：“哥哥，你答应过我的，我做完所有课业后实现我的一个愿望！”

缪宣点头：“当然，爱娜的功课准确率很高，可见做得非常认真。”

塞西莉亚得到了夸奖，开心地笑起来：“哥哥，我想出去玩，像是去诺德诺尔河上坐船呀，去大剧院啊，我还想去首都的圣礼堂……对了！下次的受难瞻礼日我可以在诺德诺尔圣礼堂度过吗！”

“啪嚓！”

突兀的响声打断了塞西莉亚的列清单，她下意识看向声源——访客先生已经放下了手中被捏碎的茶杯，他垂着眼眸，神情平静。

但塞西莉亚却敏锐地知道，这是他全力克制后的结果，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他爆发出的情绪波动让人惊惧。

塞西莉亚咽下了没有说出口的话，她赶紧看向哥哥。

她的哥哥愣了愣，随后又像是没察觉到这变故似的，温柔地笑起来：“好啊，为什么不呢？”

塞西莉亚顿时就安下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