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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朝决定离开松月城前,先把手头的事情皆料理了一番:

他想着,书院分院或许可以托付给几个熟识的朋友打理,原先的小菜馆也依旧留给几个旧友切磋厨艺、聚会饮酒,眼下住的院落便卖出去……

至于要带走的东西……罢了……便是眼下带走,往后时日长了,也未必真能留得住。

不如……都送出去。

于是他从床榻上摸索着起身,掌起灯,在这间不大的卧室内翻找起来——

在这凡间住久了,他竟连法器法术都很少再用,储物戒已不知多少年没开过,甚至连日常洗衣也不再用术法,倒是真的活得像个凡人了。

月光透过窗枢照进来,洒了一室朦胧的银霜,更显静谧,室内一时只余悉嗦的翻动声。

洛朝平日收拾东西都整理得非常仔细,如今乍然把它们全翻找出来,他才觉出物品的繁多,且略一清点,竟发现其中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只占了小半,一大半东西都是旁人送予他的。

唔,自己的东西倒是可以全送出去,但朋友们送的那些物件,却都含了份情谊在里头,不好转手赠人,看来只能……

都埋起来罢。

他就着烛火与月光一件件分拣着,半旧的白墙上映出他独自的影。

一面挑拣,一面思索着:

这些张闲暇时随手写的菜谱,或许可以全整理出来赠给邹厨娘……哦不,还是整理成一册书好,多印几本,给这些年来相识的、爱厨艺的朋友人人送一份;

平日做的这些小木工、小雕刻,可赏玩的就送给那些家里不缺地方摆的富商们,实用性强些的就送给无钱添置家具的人家;

哦,这是两年前织的一段锦,可惜尚未织完,不然还能做件衣裳,现在却只能送到歌舞坊,让姑娘们裁开当帕子用了;

这些个杂书,浅显些的送给书院里听课的孩子们,深奥难懂的就送给相熟的几位士子,哦,居然还有一本棋谱,竟是个珍本,或可也多印几份,送给街上茶馆里那些爱棋的大爷们;

……

待一切东西收拾妥当,地上多了七、八个大箱笼,可整间屋子却一下子空落起来:

曾经摆满物品的窗格、书架、桌案……如今骤然变得清冷干净,像是从未有人在此居住过。

洛朝在这空荡里恍然默坐了一会儿,看着手持的那盏灯火渐渐燃尽,最终熄灭在这片月夜里。

他在这黑暗里又愣怔了片刻,盯着地面如霜的月光,忽而又想到:

这不太妥当,他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而给这些故友的临别赠礼,怎么能全是些旧物呢?

于是立马站起身,从一个箱笼里又翻找出纸笔来,再续了一盏灯,伏在桌案上,借着那微弱烛火,落笔写下一个又一个名字,每写下一个人,就在姓名后头添上须备份什么礼好:

他想,曾熟识的一位戏子二十年前被买去当妾,后来竟死了,留下一个如今才十二的小姑娘,倔得很,跪在他门前三天三夜执意要拜师,他不得已收了这孩子当个半徒……

这孩子是个性子硬的,刻苦用功,练起功来不要命,曾经一边笑一边哭,对洛朝发誓,说什么要唱一辈子的戏,若哪天唱不动了,就自刎在戏台子上,生为戏而生、死为戏而死,再不像她那个傻娘亲一样,要求个什么人世安稳……

如今自己要走了,这半个师父的责任却还是要尽完的,须把这孩子未来几十年要唱的戏本子都理全了;

又想到,邹厨娘夫妇膝下孙辈里如今只有一个孙女儿,这女孩儿很得邹厨娘的喜爱,可竟一点也不爱烹调,执意要去学陶艺,这孩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以前他只帮着在气不过的邹厨娘面前和稀泥当和事佬,如今自己要走了,还是帮这娃娃找个功力深厚的陶艺师傅吧;

哦,还有,街上的歌舞坊里,近日又买进来一批孩子,全是些十来岁的女孩男孩,因各式原因失了父母流落到这里,家乡离这里隔着两个大州,成日哭着不愿练舞,主事姑姑怎么劝都没用,有年纪小的,直接就病了……

病中还念叨着,要吃家乡特产那一种桃,嗨呀,离得两个州那样远,此处如何买得到那种桃子呢,还是由他这个能飞天遁地的修士替他们跑一趟腿,愿他们吃了这顿桃子,便能懂事些,且放下前尘,把日子朝前过;

哦,对了,那城中央沿河桥洞里,住着个年过八十的说书人,门中弟子与师兄弟早年皆因战乱走散了,他独自飘零过许多城去找人,待飘到这松月城里,终于走不动了,带着卷破草席、一身脏乱衣物住在那桥洞里……

他那书说得真是好,只是,那口外地方言却根本改不过来了,只除了自己这个见闻广的修士,本地人全都听不懂他说的话,且他真的老了,口齿都有些含混不清……

我这一走,他少了个固定来捧场的人不说,也再没了自己这样能听懂他的话、与他讨论那些故事的人了,这样一位老人家,肯定要因此觉得寂寞,我还是要……好好和他道个别;

说来,城中那烟花巷里也住着个人人眼中自甘堕落的文士,不去求官做,成天写词曲戏本,关键是写得那样深邃难懂,没人肯买,我是他少数认定的知己,前年还与他合写了个戏本子,如今也没完成……往后,怕是再没机会了,至少,这个戏本子的结局要写给他看看;

还有啊,前几天听说书院里有个孩子家中有长辈得了重病,便一人做几份活计贴补药钱,课都不来听了,我是他们的先生,发生这等事情竟也不和我说,还是先替他拿足了药,再好好训诫他一番;

……

他秉笔写到天亮,零零碎碎书了厚厚一沓纸,把这三十二年来,认识的每一人都写了上去,不曾漏掉任何一个,又细细思索,这些朋友们还缺些什么东西,而自己曾允诺他们的事,又还有哪些没完成……

写完后,他又细细查了一遍,在脑海里搜寻一番,确定没遗忘什么,才将这些纸张归拢整理起来,一边整理着,一边又在心里想:

原来我竟认识了这样许许多多不同的人,也还有这样多的别礼要准备,好多承诺要了结……看来,不能走得这样急了,尚须在此多留个半年。

忽的,他竟发现其中一页纸上有一团模糊的水迹,心中很惊疑:我又不曾喝茶,哪里来的水落在上头?

他懵懂中思索几秒,抬头看到窗外透出熹微的天光,便不甚在意地一笑,想着:许是窗外透进的晨露吧——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上,有一道干涸的泪痕。

在一个寻常的月夜里,洛朝,亦是松月城的林九,用一沓纸写尽了自己三十二年来的人生,决心要割舍这里的一切。

对一位突破圣阶、可活过不止万年的修士来说,这三十二年,真如昙花一现的梦一场。

&&&

这半年来,松月城很多与林九公子相熟的人,都陆陆续续收到一份礼:

不少心思细腻的人察觉出了,这份礼与曾经的许多赠礼不一样,准备得格外精心与郑重,就像是——一份别礼。

感受到这一点的人,往往也不愿言明,他们心中纵然不免悲伤,可也十分清楚:林九公子是修士,所以,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因此,很多故人这半年来,都格外喜欢邀请洛朝去家里吃饭,洛朝却笑着推拒了大部分邀约。

到底是,既已割舍,就无需留下更多牵绊了。

待诸事了结后,一个寻常清晨,洛朝依旧穿着与来时一样的织锦白衣,叫来了家中的仆佣——

这家佣本是断了右腿、流浪街头的一位乞儿,后被洛朝收留,替他安了义肢,让他帮着打理一些院内杂物,领一份不错的工钱过活。

这家佣一看见自家公子神色,便知道要发生什么,当下就红了眼睛。

洛朝却只肃着神色,低声嘱咐着最后一件事情:

“这份名单你保存好了,万万不可遗失了。”

“这上头写着的任何一个人,无论是寿终正寝、还是中途发生了意外而死,甚至是被下了大狱问斩……也不管那时这人名声如何、贫富贵贱等等一切,你到时皆须替我去他或她坟前烧一捧纸钱。”

“我定是无法亲自去他们墓前祭拜的,甚至,也不能确定他们亡故时,是否有人料理身后事,若是有的人连座孤坟也没有,你就拿我钱庄里留下的那笔银子,有尸身的就替他们立座坟,无尸身的也替他们立个衣冠冢,而且,也须把我缺的那份纸钱烧上……”

“烧过一份纸钱,这上头的名字便划去一个,待所有名字都划完,这份名单就可也烧去了。”

“哦,若你看不到这份名单划完的那一天,就把这份名单再托付给一个能信赖的人,还有,虽然这话太过唐突了,但你百年之后的那份纸钱,就由你的后人替我烧上吧。”

“如此,我也可安心了。”

那家佣抹着泪点头应是,接过名单,就上头的名字与洛朝一一核对起来,有些人家佣并不认识,就拿出纸笔,记下他们现在居住的地点。

可对到其中一个名字时,家佣却露出惊奇之色:“公子,这人是位歌女?好似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了?”

洛朝便拿回名单看了一眼,而后揉了揉眉心道:“这是我疏忽了,她确实三年前就去世了。”

“这人生前是个很有名气的歌女,唱过我谱的好几支曲子,十三年前她与一位羁旅的书生定情,终被负了。”

“于是,三年前她着一身红衣跳江而死,传说如此便可化作厉鬼,报复尚在人世的负心者。”

“可她生前熟识的许多姐妹并不忍心她因为一个负心汉而死后也不得安生,就说要超度她。”

“因为松月城有这样的习俗,只要某个亡故者的在世亲友,为其抄经文、焚经十年,那这人就可超脱苦海,魂灵成佛。”

“如今,三年已经过去了,剩下的七年,也只能请你代我尽这份心意了。”

待这长长一份名单终于对完,洛朝就又嘱咐着,此处的院落半月后就会有人来收回,出售得的那笔银子,就当作你替我完成这件事情的报酬。

那家佣只能哭着应是。

&&&

又是在一个清晨,洛朝于一个朦胧模糊的长梦中醒来,看着已经空荡的屋宇,确信此处已经没有什么未完成的牵挂了,便想着:该离开了。

他便束发披衣、推门而出,看见门外的青石街道上空无一人。

那时的天还很暗,月隐在混沌的天色里,整个松月城依旧在沉睡着,他就放轻了脚步,慢慢踱着步子往前走,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

他想着,既是要离开,就该往城门处而去,那便不必在意向什么方向走,因为每个方向都有城门,哪里都有离开的路。

他只是随意走着,可是身畔的一切街景竟都很熟悉——他在这里待了太多年,对松月城的一切都已经了熟于心。

约莫是他走得实在太慢,不知不觉间,天色就亮了,街道上已有早点铺子开了张,那些送货运水的挑夫们也开了工,卖菜的小贩也收拾妥当,或提着篮子、或推着车要往市集而去。

路过他身畔的人们皆已很熟悉这位林九公子了,于是都笑着向他打招呼,洛朝就也点头微笑、一声声应着。

早点铺的老板或老板娘们,更是招呼着他来吃东西:

“林九公子,买个包子吃吧!”

“我们家的烧饼您向来最喜欢了!”

“尝尝我们铺子新出的糖粥吧,我们就盼着您给个赞赏呢!”

……

洛朝听着这些吆喝,笑容里更带了几分暖意,他想:也好,临走前再吃一次,未来,想必也没有机会了。

原只想买个一两样,结果最后手上竟抱了一大堆东西,熟知林九公子饭量的松月城居民们,对此也早就习以为常。

他就抱着这堆东西,一面吃一面继续慢慢走,街道上逐渐愈发熙攘喧闹起来,更多人或在街边酒楼上,或在不远处的街角,见到了他,都远远向他打招呼。

洛朝在这份平凡的热闹里微笑着,一时竟很恍惚。

直到这阳春三月的时节里,天上竟稀稀落落飘起如丝的春雨来,那街道上的行人车马才渐渐稀少了。

雨丝沁凉,洛朝却不想撑伞,任由雨水渐渐淋湿他的白衫。

他手里抱着的早点还没吃完,不少已经冷了硬了,或被春雨打湿,可他这样挑剔的人,此时竟全不在意,仍旧把一个不再热乎松脆、被雨点淋得湿软的饼子拿在手里慢慢咬着。

约莫临近中午的时候,他才远远看见南城门,而这时,他手里竟还剩了一个包子——已经凉透了。

他慢慢咬了一口:包子皮被雨水淋过,带了点雨腥味,嗯,馅儿也全糊了,鲜味都散了。

可这样难吃的一个包子,他咬完这第一口,一时竟舍不得继续吃下去。

于是,就只好握着一个咬了一口的包子,又一步一顿走到南城门下。

城门处很热闹,许多商贩和民众在过道上等着入城,看守城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了——三十二年前他就在此处做看守,如今一晃,他竟也有了半头白发了。

概因这些年来云水河一带无什么战事,所以城门看守都只需一个老头就够了。

这老看守与洛朝也早就很相熟了,见洛朝要出城,就笑着与他打招呼:“林九公子又要出城买鱼吗?”

林九公子向来是很爱去南城门外河边的渔场里、买最新鲜的鱼的。

洛朝笑了笑,没有应是。

那看守却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外出,所以又笑着添了一句:“公子早点回来啊!”

洛朝依旧只是笑,心头却刹那涌上一阵难以抑制的情绪,他想:我不会再回来了。

他待出了城门,又往回看了一眼,看到南城门上“松月城”三个大字,又在心中默念着:我不会再回来了——

因为,我不想看到:故人成枯骨,新坟变荒冢,而旧居里,是陌生人的欢闹。

他恍惚中离了城门有一里远,竟又回头看,待走到三里远时,他已不知回头看了多少次。

最后,他竟干脆在路边的草丛里盘腿坐下,远远望着三里之外的松月城,把那个只咬了一口的包子往嘴里塞。

他大口咬着这个难吃的包子,觉得那团成块、冷硬的皮与馅儿几乎能硌伤人的喉咙。

等这一个包子终于吃完,那头松月城的上空,许是因为到了开饭的时候,居然飘起好几缕袅袅炊烟。

他心中的那个认知、从未如此刻一般清晰——

原来这份人世烟火,从来就不属于我。

于是他低下头去,轻轻默念着:“永别了。”

所有我见过、或见过我的人们,永别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就……还是没有写完……

qwq明天真的真的真的就是人间帝王最后一章了(还差一个小情节和点题)

其实这章我写的时候心里还很难过,差点就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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