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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中一时有些寂静,应鹿鸣无意识摸着下巴,觉得很不能理解:

顾家?为什么偏偏是顾氏被拦下?

他不由瞥眼向顾归尘看去:

之前他也听闻过,这位顾长思师弟与中域顾氏有几分联系……不过也并不奇怪,毕竟,而今的中域顾氏极尽煊赫,全天下姓顾的人都盼着和如此门庭扯上关系,便是原本不姓顾的人,若有机会能得顾氏庇护,也是毫不忌讳改姓的。

中域七族,近一万年来,是隐隐以顾氏为首的。

因此,唯独顾氏的援军被拦下,这点就愈发匪夷所思起来,实在不能叫人相信是纯粹的意外。

简直,像是南陆各方势力特意给了顾氏一个下马威……可是,将实力最强的一支援军拦在门外,对南陆又能有什么好处?

应鹿鸣想得头大,就也不再去追问,毕竟,书院一脉向来立于各方势力争端之外,他身为云麓弟子,本就不该掺合这些事情,也许知道太多反会惹来祸端。

正思索着,忽然一股清香涌入鼻间,居然使心头的烦躁不安感减轻了几分。

应鹿鸣有些惊奇,刚要问李随风这是哪里来的香炉,就见一直沉思不语、神色平静的顾归尘忽而拧住眉头,迅速起身,翻手就把银炉里的火灭去了。

他的声音平静里含一丝隐怒:“不要闻。”

这下车厢里的几人都呆住了——顾归尘会医术,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应欢欢愣愣巴巴,瞪眼看着面色也随之阴沉下来的李随风,不敢置信道:“你想……毒,毒死我们?”

李随风神色惊疑,口气也不自觉有些冲:“这可不是李某的东西!”

他目光转向玉兰夫人所在方位,眼神一瞬间像阴寒吐信的毒蛇——香炉是谁送的,不言而喻。

应鹿鸣更疑惑了:“没道理啊,她毒死自己的护卫,能有什么好处?”

却见顾归尘此时已经打开那个银炉,无视尚且灼热的碳丝,捻出掩埋在下面的香料,放在手中仔细看着。

他神情间无意外之色,目光带点追忆似的恍惚:“不是毒,是一种……极不好的东西。”

说完他就沉默在那里,明明表情没有变化,却莫名透出点哀伤感。

见他无详谈的意向,应鹿鸣几人也不好强问。

最后是李随风做了决定,他紧蹙着眉,态度很是郑重,声音冷肃:“此事不可深究。”

这位邹夫人身上的谜团,哪怕只碰到一点儿,就可能丢了性命。

顾归尘则只专注捻着那些香料粉末,细细分辨着其中的成分,只因前世有一段时光,他鼻间成日缭绕着一模一样的香味,却从没想到去探究香料是如何组成的。

这气味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和那时的心境相互深深桎梏在一起——

于希望和绝望的边线摇摆不定,只是,最终希望还是破灭了。

现在,他嗅着相同的气息,眼前几乎要浮现出顾十三当年的模样:

眼神空洞漆黑,像大火肆虐后,那些焦黑的窗格上,一个个破败的窟窿;面色苍白死寂,宛如怒焰熄灭后,留下的那摊白色灰烬。

那一年,他也根本不会医术,因为……顾辞安还活着。

而这一刻,凭着多年与草药打交道的直觉,他几乎立刻辨别出这些粉末的原料,于是在心中默念着:

七苦花、黄柏、赭石……

他不知道的是,在荒原的另一头,一个少年也在喃喃念着同样的药名。

洛朝将手里的药草清点了一番:

“七苦花、黄柏、赭石……唔,还差几味有些名贵的,该入城去寻了。”

此刻他作朴素的灰布衣衫打扮,头发也只松散随意地束着,脸上脏兮兮,看着就像一个落难的流民。

琅琊剑也被他用术法隐去,加上他眼下的身体年龄不大,这使他外表看上去很无害……如果,忽视他周身那一滩滩血迹、好几具尸体的话。

这是一处废弃不久的荒村,阴云挤压着那些破败的屋顶,时而旷野寒风呼啸而过,掀起许多瓦砾碎石,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整座村子里,目前只得洛朝一个活人,这唯一的活人周围,却还躺着七八个死人,他们皆仰面倒在血泊里,干瘦的尸体被包裹在脏而破的衣物里,模糊成一团灰败的红。

寒风早将那些血冷却了,此方地界一时寂静得诡异骇人,唯有一个少年低声念药名的声音,渐次破碎在鬼嚎般的阴惨风声里,听不真切。

洛朝面色如常数点着这些天来寻到的药材,终于念叨完了,才抬起头来,注视着眼前一片阴森血色。

他的眼不似往日明亮灵动,呈现一片灰黑的寂静,透不进一点光。

他像在对人说教,又更像自说自话:

“我说你们啊,为什么总想着要吃人呢?”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嗯,在逃荒队伍里落单的少年,不会有人再来寻他的……逃难中,谁会走回头路?”

“恰好此间无人,又恰好我们太饿了……不会有人看到的,我们杀了活人,我们吃了活人……”

“就算有人看到又怎样呢?所有人都那样饿……饿到要疯了……很快,很快,大家就都一样了。”

“都是吃人的恶鬼。”

他垂眸絮语着,语句乍然听来很凌乱,且每一字、每一句,都极轻,轻到隐没于风声中,再不可闻。

可当你看向他沉凝的神色,那眉宇间显露的阴郁,甚至是眼底微不可察的怨与厌……又会觉得,他的一字一句,都重到凿入人心:

“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全都是毫无意义的。”

“开始吃活人之前,你们必然已吃过死人的尸骨。”

“我知道你们如何逐渐由人变作鬼……嗯,那个人已经死了,大家又这样饿……为什么,不让这些人死得更有价值呢?”

“可是你们知道吗……”

说到这里,他竟然笑起来,那笑容带了点血腥气:

“因果轮回,那些一时延续了你们性命的血肉呵,早浸透了病苦和肮脏……”

“被浑身脏病的虫蛇蚁鼠啮咬过,被满口涎水的野狗啃食过……”

“苦病的种子,随着你们吞咽的动作,渐渐埋在你们的血液里……”

“来年开春,那些种子发芽,长成瘟疫的花朵……”

“最后啊,你们到底一样是要死的。”——这一句话,近似高高在上的冷漠判决。

他下了这样一道来自因果的死刑判决书,又低语着,敛眸柔声问道:

“你们看,这像不像报复?”

“那些死在你们肚中的怨灵啊,在报复你们哦。”

可下一瞬他竟骤然睁眼,眸光竟像一把尖锐的匕首,要刺破什么,他质问着:

“为什么,不自我了断呢?”

“你看,多活出的这些日子,你们也早就不是人了……最终更须受一场疫病之苦……”

“为什么,非要苟活下去呢?”

“换做是我……如果是我……我一定早让自己死得干干净净……最好死在连天的烈焰里,最终化作灰烟、泽沃土壤……”

“我知道,饥饿那样痛苦,早撕扯掉你们的灵魂,痛得你们情愿屠杀无辜,痛得你们甚至易子而食……”

“真是痛啊……我也觉得,真是痛啊……所以,我送你们一个终结。”

说到这里,那些暗涌于他眼眸之下的一切心绪的浪潮——无论是哀悯、厌憎、疲倦……还是感同身受的痛意,都在刹那间,全然隐没了。

他的双眼,这时望去,像一片笼罩着茫茫雾气的深黑的海……

他想:又一次,我送出一个终结。

我看那些挣扎于苦海里的魂灵,无论甘愿与否,都得到了解脱;

我看我的双手上,隐隐添了一道血迹;

可是,属于我的解脱、属于我的终结……究竟何时能来临呢?

他漠然仰望天空,直到,一声沉闷的炸响从阴云深处传来,最后,变成次第不绝的轰鸣。

滚滚雷声之下,有雨水飘洒而下,滴落到干裂的荒原大地上,在褐色结块的干土上,涂抹一朵浅浅的水迹。

这片干旱的大地,从不会因为一场雨而变得湿润肥沃。

饥饿的记忆,同干旱一起,烙印在这片大地上,每一次战乱,都将粮道变作战道,这片失去外界米粮输送的原野,自此又陷入饥荒的地狱。

有冰凉的雨轻轻滴在洛朝的脸上,他神色未有变动,却将目光转到不远处一座残破的断臂雕像上。

待雨水将石雕上的污垢洗去后,可依稀见到那雕像的面容——五官端正、面目慈悲,看发式似乎是女子。

洛朝站起来,踏过混着鲜血的雨水,轻轻走到那座雕像近前,他盯着塑像女子那呆板无神的双眼看,默然良久后,忽而叹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你们虔诚信仰的神明啊……又一次坠落了。”

他伸出手,正打算触碰那破败石雕的断臂残缺口……一直未曾出声的琅琊却突然开口:

「尊上,不要靠近这里。」

她没有继续解释为什么,只是语带隐隐的不屑和厌恶:

「太污浊了,会脏到您的手的。」

洛朝依言止住动作,他没有追问琅琊原因,只是注视着雕像,露出一丝微嘲的笑意,他想:

这把位列仙阶的剑灵,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上一次用这样语气说话是在何时。

但洛朝记得很清楚,在天川秘境中,他曾问过琅琊:「我永远也不会死吗?」

这位剑灵却答非所问:「您是不喜欢这个世界吗?」

而后又说,有一样物,可以终结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存在。

那时她说起这件不知究竟是什么的物品,语气中却带了竭力隐藏的厌恶。

什么东西,会惹得仙阶剑灵厌弃?

又是什么存在,可以打破自己不死的诅咒,甚至能超越自己前世拥有的力量,有着能消灭自己的能力?

现在,凭着仙剑如出一辙的不屑和嫌恶,洛朝推断着:

我找到方向了。

这是通往终结的路途——属于我的终结。

作者有话要说:  就本章洛哥自言自语的那一段作解释:

在中国的历史上,饥馑灾年,有特别严重的饥荒和战乱时,吃人肉并不是少见的事情,具体可参见各类史料……

但是,因为灾年的尸体里,往往都带了很多病菌,所以,这些吃过人肉而活下来的部分人,往往在第二年开春,疾病多发的时候,就闹疫病而死去了。

至于洛哥看到这一切的感受和心情,其实是颇为复杂的……你们再联想一下他前世的身份,以及本篇主题……嗯,不剧透惹。

另,大家应该嗅到了洛哥要搞事(作死)的气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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