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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内暖灯融融,难见外头凄楚的月色。

可洛朝眼中,却恍惚看见:一片朦胧月华里,有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银辉打落,剪出她晦暗孤小的影。

那不断传入耳中的哭声,其实很细弱,一时是“哥哥”,一时又是“阿娘”……

有一瞬间,洛朝只想把这哭声隔绝开。

他试图重新闭上眼睛,想再度入睡,可脑海中那片月光里的影却挥之不去……

最终他只能起身,转头看了一眼戚七——这家伙在另一张榻上睡得正香。

洛朝便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等壶中茶水渐渐尽了,就摩挲着玉质的杯口发愣。

他在暖帐里默然静坐着,也不知过去多久,忽而想到:外头,应该依旧很冷罢。

一时间,他竟觉得这帐里很闷。

又出神了许久,直到一阵轻微的刺痛让他蓦然回神,他低头一看:

原来是自己的食指,不知何时让杯沿划破了。

他垂眸,慢慢将那点血迹轻轻拭去,突然动作一顿,想到:

我其实……还欠她们一个告别……

本来,我打算要好好告别的……至少,让她们知道我真正的名字。

曾经,他许多次像现在这样,又要结束一段从不属于自己的人生,但每一次,他都认真告别了。

这一次,也不当例外才是。

于是,他施了个隐匿术法,悄悄踏月色而出。

迎面而来的夜风拂起他鬓边的碎发,封锁灵阵的光芒在头顶流转着,而大阵的另一角,流民们挤挨在一块儿,于寒风中瑟缩着——不止是因为冷,更是因为恐惧。

洛朝低头数着步子,绕过地面那些仰倒蜷曲的孱弱身躯,在睡得极不安稳的难民们之中,用眼逐个寻觅过去。

他此刻才意识到:方才在营帐中,应该根本听不见哭声……那些哭音,是梦?还是错觉?

最后,他终于在人群的最角落里,找到两个互相拥抱着的女孩儿:

糯糯躺在宋瑾儿的怀里,被寒夜冻得发白的脸上犹带泪痕……而宋瑾儿,居然半阖着眼,没有入睡。

洛朝轻轻绕到两人身后,蹲下身,拾起一块石头,朝两个女孩儿脚边丢去——宋瑾儿循声望去。

洛朝露出一个笑容,无声作着口型:「瑾儿,过来。」

他想:身上恰好还剩了一包糖,以后也用不上了,不如就此送出去。

又见那头的宋瑾儿,有一瞬似乎想要挪动脚步,可竟很快顿住了。

两人此刻,相隔咫尺。

而下一瞬间,洛朝清晰地看见女孩眼里划过一丝惧意,且很快,那畏惧里又混杂了冰冷的审视。

他顿时愣住了,并不过于感到意外……只是……

他想:我又一次想差了。

我以为,只要露出和过去相同的笑容,这个孩子就能如之前一样,忽视我满身的血迹,勇敢地靠近过来。

这确实是个很勇敢的孩子……只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这样想着,脸上的笑意未改,选择自己走近对方。

可当他走至近前,低头注视着两个夜色下相依偎的孩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宋瑾儿在颤抖。

他正要掏出糖来安慰两声,忽听到一句极轻的问话:

“您,究竟是谁呢?”

洛朝动作一顿,眸光深处难得露出迷惘,他想:

我也不知道……

是仙、是凡?是人、是修士?是魔、是神?

我从来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谁,更不知道我该属于何方。

他大概思索了很久,才认真答了一句话:

“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陆九。”

他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可以有很多种:

陆九从来就不存在,陆九被夺舍了,甚至,真正的陆九早已死了,而他是冒充的……

但除此之外,他也答不出其余任何肯定的语句了,而此刻,他莫名不想欺骗对方——哪怕谎话总是更能让人欢喜的。

宋瑾儿听言,却忍不住哭泣了:

“您为什么要骗我们呢?”

这句问话,让洛朝脸上的微笑更淡了些,他想:

很久很久之前,我其实……不喜欢骗人的。

我现在也不喜欢。

为什么呢?为什么,哪怕没有必然的理由,我也还是要欺骗你们呢?

这个答案,我依旧不知道。

我其实,本可以更真诚一点的……只是,我猜,最真实的我,大概……没有人会想靠近。

宋瑾儿的哭声惊扰了另一个女孩:

糯糯睡得本就不安稳,朦胧中感知到抱着自己的人在哭,她似乎也被感染到,一面抖着身子,将头整个埋在宋瑾儿怀里,一面寐着眼睛、也开始抽泣,并喊着:“哥哥呢?”

“我们去找哥哥……”

“姐姐,我们去找他,好吗……”

宋瑾儿便伸手将这孩子抱得更紧,也带着哭腔道:

“哥哥已经死了。”——这话,像一种判决。

等怀里的孩子再度抽噎着睡过去,宋瑾儿抬头看了一眼身侧:

那位银发魔修,已经消失不见了。

……

奇怪的是,再次回到营帐的洛朝很快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并不陌生的梦:

梦里,他坐在一张黑色的椅子上,面对一个穿着白大褂、面目模糊的人。

他知道,这位医生可以是很多不同的人,他短暂的一生里,见过许多性格各异的咨询师,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治疗都失败了。

梦中,他一如既往开始语调陈静的自述:

“是这样的,病兆的开始源于一次聚餐……那天,我用极不恰当的着装,去见了一位好友。”

“但当时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毕竟,我做事向来很仔细,出席任何场合,服装都会得体妥帖。”

“直到好友见到我的第一刻,忽然惊呼了一下,我才察觉出不对劲。”

“他对我说:你今天看起来,和往常很不一样。”

“我那时依旧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因为我的朋友很多,我从来知道,该用怎样不同的服饰,去见性格、身份各异的他们。”

“我向来准确、恰当、又细致。”

“所以,最开始我以为他在同我开玩笑……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用很轻松的语气说……”

说到这里,他一如既往顿住了,并开始重复了无数次的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是不能确定他的名字。”

“医生,很抱歉,我们用代号,可以吗?”

医生同意之后,他继续着平静的叙述:

“我说,一号,你觉得我有哪里不一样?”

“一号那时的表情很震惊,他语气古怪,盯着我说……”

“我不是一号,我是二号。”

“说完这句话,他又问我,二号是谁?也是你的朋友吗?”

“我那时非常惊诧,并笃定对方仍在同我开玩笑……”

“我语气极认真,我说这不可能,你当然是一号……”

“我们争吵了一番,最后,他用一种奇异的眼神问着我……”

“洛朝,你是不是病了?”

……

“医生,到这里,您应该听出来了……”

“我的记忆出问题了,我总会,搞混别人的身份……”

“最开始,只是会记混两个人,因此,我认为这不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我可以按照我的记忆,反着来。”

“但后来……一切都乱了……都乱了……全部都乱了……”

“环绕在我身边的所有人,我觉得我依旧认识他们,可他们却极其肯定我记错了。”

“我记错了吗?我一遍一遍问自己……我记错了吗?”

“我怎么可能记错?”

“我向来准确、恰当、又细致。”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那语气总像一个可怜可恨的失败者:

“我……我知道我病了。”

对面毫无意外响起书页的翻动声,而后,是一句声线模糊、但语意明确的问话:

“您有抑郁症病史?”

“是的。”

“大概多久了?”

每到这一个问题,他的语气总带点犹疑:

“大概……七年?”

“从确诊那一天到现在……七年。”

这时候,医生总会温和地开始询问他的恢复情况,他也依旧如此回复:

“我一直有在好好吃药。”

“三年之前,在病兆发生前,我的心理医生说过,我恢复得很好。”

“因为,我想要……好好活下去。”

……

洛朝再度醒来时,竟发现天色才微微擦亮——他以为这个梦如此长,自己应当睡了很久,但实际上,这一场入睡极其短暂。

他看到自己手里握着一包未送出的糖,愣了一会:

其实,无论送出去与否,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她们是否知道自己的真名,也是无关紧要的。

陆九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无所谓生,亦无所谓死。

而我,是一个根本不该存在的人。

我早就当死了。

他将糖重新收起,又坐起来,下意识要给自己倒茶,却发现茶壶早在之前就空了。

于是,他注视着茶壶空荡的壶底,想着:

过去那个我,曾有一段时间,举止行为全似一个精明贪婪的投资者——

每一分投入,都精确地计算着产出……我绝不会作出一个有损自己的决定。

若一分付出得不到回报——无论那回报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我总会及时止损……

但现在,他忽而微微笑起来——那笑是无比宁静的:

现在的我,大概像一把被岁月磨钝的刀。

无所谓失去什么,亦无所谓得到什么,因此,从不害怕付出任何东西。

他笑着想:毕竟,一个将死之人,要计较什么得失呢?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行也宽……

如果,这一次的计划成功……如果我的猜测没有出错……

我终于可以迎来属于自己的终结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仰头,想要穿透眼前的一切,望进浩大无边际的天空:

人世之间若有神明,请允许我向你们祈祷:

让我消失吧。

……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北岭大地的另一端,也有一个人,正在仰望夜空。

顾归尘望着天际隐隐透出的曙光,又一次在心里默数着:

第四十一天。

这是他滞留在雁回关的第四十一天,每一天,他看向预示着一日之始的初晨,总要如此在心里默数。

这时,他一身红衣,却站在一队装束整肃的兵将之中,他注视前方,等待城门开启。

他手里的剑上还沾着血,未在意满身淋漓的血迹,他漠然将剑归鞘,同时,伴随着沉重缓慢的嘎吱声——城门渐渐打开了。

他没有等待任何人,径直向城内走去,直到他的背影在视线中模糊成一个红点,原地才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怎么又是他?”

“这次夜袭,依旧是他拿了头筹?”

“他又立了什么功?”

“敌将的首级,是他取下的。”

“不会吧,这都第几次了?”

“他姓顾?和中域顾氏有关吗?”

“不是,云麓书院一个尚未出师的弟子罢了。”

“尚未出师?你开什么玩笑?就凭他出手时那狠辣果决的态度,我敢保证此人在军营混迹多年!”

“我看啊,这人戾气也未免太重了。”

“啧,那面无表情、满身是血、披头散发的样子,我看比魔修更像魔修呢!”

……

顾归尘走了一路,便被身后之人议论了一路:

雁回关是灯火长明之关,战事昼夜不歇,此刻,天才微亮,但道路两旁,已经有很多厉兵秣马的将士排成队列,整装待发。

街道两侧的燃灯映出昏黄的光,照亮顾归尘静默的侧颜,而路旁的很多士兵都不由自主将目光转向他:

这人看来就像一把剑,在战场上,则是浑然无情的杀戮兵器,而且,这把兵器只瞄准最难缠也最强的敌人绞杀。

让人惊异的是,哪怕敌方修为实际高于他,这人最终也能赢——不惜两败俱伤。

这使人叹服,亦使人畏惧。

更诡异的是,就算昨天这人已经伤成个血人,第二天,也总能准时出现在校场,等待随军出击——

可怕的意志力,可怕的恢复力……有时你望向他的双瞳,竟能觉出一种深深压抑的疯狂。

不少人因此猜测:恐怕这些伤,是他自找的……是意图在极限压力、生死危机中寻求突破吗?

真是个疯子。

……

顾归尘从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他只是很明白,内心一股情绪,似压抑、似躁郁、似不安、似惶恐……都需要用剑和血,暂时抑制下去。

明明感知中,他和那人的距离在隐隐缩短,可他就是莫名觉得:

更远了……更遥远了……仿佛下一瞬间,对方就要完全消失在天地中。

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暗中发生,可他目前离那人太远——他什么也阻止不了。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他已经到了驿站,他推门进去,便看见李随风姿态闲适地坐在一张桌案旁。

他无声望过去——和过去四十天一样,这目光带了询问的含义。

李随风见了,柳叶眼轻挑上扬,唇角微勾,也露出点笑意,道:“有消息了。”

顾归尘的眼隐隐一亮。

“你猜猜我们的线人是谁?”

顾归尘很直白地摇头。

李随风便将一块传讯玉简放在桌上,手指轻敲桌面,神色间带了思索之色,缓缓道:

“是浮月宫少主,冷未离。”

他顿了顿,眉头微皱,又道:“一个……极少现世之人。”

李随风想起一些曾听闻过的传言:

冷未离,成名于七百年前氏族战役,配霜雪剑,曾一剑冰封百里无漠河。

七百年前,这人已经是出窍期修士,只怕如今修为会更高。

因其所修心法《梦浮生》的特殊之处,他已将近百年未曾出现在修真界众势力的视线中。

这样一个威名赫赫的魔修,居然是柳家在魔门的暗子?

实在是不可思议。

而且,即便冷未离真是暗子,为了区区一个邹氏,动用这样一条重要暗线,值得吗?

李随风久思而未得果,顾归尘的想法却比他简单得多:

“线人几日后能到?”

李随风抬头看向对方沉凝的神色,深觉这幅平静的外表下,掩埋着涌动的情绪。

他顿了几息后,语气肯定道:“明晚。”

“明晚一过子时,我们就出雁回关。”

作者有话要说:  qaq,感觉大家这两天都能默认十一点半更新了……orz

很奇怪的,这两天作者君下午状态非常不好,脑子和卡壳一样,细纲都在那里,可就是码不出字……

难道是冬天到了,身体机能在提醒我要冬眠?(躺平)

我还是会努力恢复九点更新时间的!等我调整一下跨季节综合反应征!

唔,另外叨叨一句,阿尘久久找不到人,离发疯就差一线了(他在憋大招23333)

至于洛哥呢,本章写到的,有一小部分现代社会回忆杀:其实表演型人格不是悲剧的因,而是悲剧的果。感谢在2019-11-2723:32:37~2019-11-2823:2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mj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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