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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宁静了街巷之间的种种熙攘喧哗。

顾归尘遥望着天尽头昏黄的落日,默默等待夜色降临——铃音会为他指引方向。

晚霞轻柔地镀上他的侧脸,氤氲暖橘,映得面庞半明半暗,衬得那漆黑的双瞳更显空洞寂静。

顾归尘无意识摩挲着怀里的食盒,心道:闻歌呐,我终于见到他了。

他与我想象中的……很不同……不,应当说,全然不同。

这让我,又一次想起了你的故事……闻歌啊,你总是同我说故事,可惜,彼时的我,也总是不能领悟,或者说,不愿领悟。

闻歌的故事其实非常简单,去掉那些生动的描绘,概括起来就那么几句话:

某域某州某城某村的某个书生,立志要成为言官、直达天听、常侍帝王侧,读了一辈子书、也考了一辈子。

只因他自少时起就崇奉帝尊为古往今来、万万世只此一人的圣明君王,且坚信着,帝尊会造就仙凡共荣、千古未有之盛世。

每年皇城传出的帝尊行事纪要——由众言官记录,他都要仔细研读,并一一批注,藉此衍生出的各类帝尊传记,他也会悉数买回,哪怕自己吃糠咽菜了,也要省出这点书钱。

与单纯的行事纪要不同,传记类文体,总会带着点执笔者的私人情感,呈现出五花八门的解读,各家对帝尊的看法也是褒贬不一。

但书生看不惯,任何传记只要对帝尊有丝毫贬低之语,就会遭他破口大骂,并将此书批得一文不值。

书生垂垂老矣时,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熬过层层筛选,被选拔为中域皇城的言官,自是欢天喜地拿着赴命书上任了。

可七年之后,他卸任归来,却全似变了个人,旁人只要在他耳边提起帝尊二字,他便要立眉竖目,喝道:

“一个胸无大志的昏庸君王罢了!”

愤懑之下,书生竟成了往年自己最讨厌的那类人,他也和许许多多晚年归乡的言官一样,开始着手编纂帝王传记,且在书中极尽批判之能事,将曾经最尊崇之人批得体无完肤——

这是对帝王的怨怼,更是对自己穷极一生、抱负终成空的怨愤。

昔年听到这个故事,顾归尘至多觉得荒诞滑稽,可后来独自在人间游荡的日子里,他竟慢慢领会到:

这书生是凡间、甚至修真界里,无数人、无数修士的一个缩影。

那人站在世间最高处,任何人一抬头,哪怕根本看不清楚,也知道帝王必然就在那里。

数之不尽的生灵,兀自在心里描绘出一个帝王的形象,或爱之、或恨之……

但讽刺的是,若有一天,这些与浩瀚天地相比、微渺如蝼蚁者,真有幸运能得见天颜,或触碰到帝王真实面目的一角,只会近乎绝望地发现:

爱也好,恨也好,都是错寄。

顾归尘遇到过许多错寄一生的人:

因他自己身上深深烙印了一个“修真界最大笑料”的戳子,就总能吸引一些同样思维行事古怪非常、易遭人嘲笑的奇特人士。

且这些奇异人儿,往往有个共同的目标:诛杀帝尊。

他甚至无意被人拉入过“刺帝义士盟”、“诛天仁者会”……这般古古怪怪的联盟,被迫听那些同样稀奇古怪的人们义愤填膺、高谈阔论、饮酒弹剑,叙述一个关于弑杀帝王的幻想。

他一开始以为,这些人与自己必然有相同之处,可等真到了那些地方,耳里听着诸般聒噪之语,眼里看到种种热血与躁动……便立刻觉出自己的格格不入。

有出身西江的刀客骂着,本以为帝尊是个万古英雄,没想到他是个窃世大贼!

众人忙问此话何解,刀客便徐徐道来,说所谓的氏族灭、宗门立,不过是一个笑话!

如果宗门里头的长老、执事、掌门、供奉等等,也一样将儿女们作礼品,同旁的修为高强者联姻……那么,宗门成为新的氏族,不过是迟早的事儿!

我们这等草根出身的修者,还是要受无尽欺压!

众人听毕,纷纷鼓掌叫好……一人唱罢,又一人登场,开口便骂九陵帝尊不堪为人,妄杀无辜。

人们细细询问来,竟发现这个登台的小姑娘是个妖族,虽不知其具体族类,但看那怒中带泪的悲愤模样,就该知道,其族与帝尊有大恨。

事实上,修真界里,怨恨帝尊的妖族一抓一大把,根本不足为奇。

尽管妖域已向帝尊俯首称臣多年,皇城颁布的各类法律条令里,亦从未对妖族有过苛求责难,可无数妖族还是要生怨,这在人族看来,是不可理解的。

这位小姑娘骂了一通,下场后,众人的反应自然不如方才热烈——毕竟场内修士,大半还是人修。

一场名义上的联盟密会,最终开成了个漫长的、冗杂的□□大会,你方唱罢我登场,足足持续三天三夜,人们竟也不觉疲惫。

期间,有人问他:你也是为诛杀帝尊而来?

他点点头。

对方又问:那你有什么缘由?也可与大家伙儿说说看。

他沉默不语。

忽然场间有人惊呼,说我认得这个人,他不就是曾经中域顾氏的嫡脉遗族么?叫什么……顾长思?

还有人应和,先是喷笑一声,而后说什么,对对对,我也听说过,就是那个七族之耻,而今修真界的十大笑柄之一?

许多人便跟着笑起来,还有人阴阳怪气出声调侃,不外乎什么:

“哎哟!竟是传说中的圣人之下第一人大驾光临?我可真是怕死了!”、“天纵之才?未来剑圣?哈哈哈……实在叫我等凡俗之辈惶恐不已啊!”、“玄云剑宗大长老批之为顽玉不可琢,言辞实在恳切。”、“嗨呀,他算个什么顽玉,一块蠢笨的丑石头罢了!”……

相似的话他早听过无数遍了,因此受着众人嘲讽的目光和话语,他却依旧泰然自若,从面部表情到眼神都毫无变化。

终于,在事态发展为满场哄堂大笑前,忙有人出言调解:

“肃静肃静,不论顾兄有怎样的过往,既然来了,就是我等的同盟。”

发言人又转头问他:“说一说罢,你的缘由。”

那一刻,许多双眼睛盯着他,要追问一个正当的理由,他却罕见感到一丝迷茫:

“我为杀他而杀他。”——这话相当于没有回答。

场内顿时一片嘘声,人们都觉得他不会是没有理由,而是不愿意说。

便有人顺着他的出身过往大胆猜测:

“你是中域七族出身……立志诛杀帝尊,莫不是为了光复氏族?”

此言一出,场内许多人纷纷应和,觉得十分有道理。

事实上,在帝尊入主中域、七族覆灭前,修真界对此战的胜负猜测——氏族胜或宗门胜,皆在五五之间。

宗门近年虽发展迅速,可到底比不上各大古老氏族的数万年经营。

可以说,曾经的修真界,氏族势力盘根错节,渗透到了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随便从某个穷乡僻壤里拉个低阶修士出来,他都能跟你吹——我祖上再往前数三代,是某个大氏族的旁支的外支的亲戚……巴拉巴拉。

氏族灭、宗门立……于是天下大同,不以出身论贵贱,这听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可实际上,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这个美好愿景成真。

九陵帝尊的凭空出世,破碎了无数人的荣华梦。

无论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氏族弟子,还是只差一线、就能改姓混入大氏族权利核心层的趋利者……尚且沉浸在繁华美梦中呢,某日忽然抬头一看,却惊恐万状地发现:天变了。

这些人,和旁人一样仰望天子时,心头无法不产生怨恨。

于是,打着复辟氏族幌子的各类盟会年年有,可因着目标的过度虚妄不切实,这些联盟往往撑不过半年就散了,常常更迭换新,比人间风流浪子换爱妾的步子还要频繁。

因此,在场内众人看来,中域顾氏这等大族出身的修士,为了复辟家族而立志弑帝,真是再合理不过了,甚至开始在脑海里臆测,这其中,该有怎样的深仇大恨?

可众人不知道的是,顾归尘的意志,比所有人都更坚定,也比所有人都更纯粹:

我要杀他,只是因为我要杀他。

若实在不得不扯个理由,只能说:命运无常。

这是我的宿命。

那年他被许多携刀配剑的江湖人围着,反复追问一个不存在的缘由,却心如止水,哪怕别人都不信,也答得坦然诚实。

可后来,他被一个堪称文弱的女子、以温和的目光询问——缘由呢,却由衷感到惶恐。

那时闻歌为他斟了一盏茶,在氤氲茶香里,她面带缓和宁静的微笑,真诚地直视自己,衷心道:

“我们爱戴他。”——他,指那位九天之上的帝王。

顾归尘觉得闻歌的目光里,写了一个自己不愿意承认的答案:

你没有缘由去杀他。

你甚至,从未见过他。

于是,顾归尘感到惶恐,不止因为,他忽而发现自己没有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更是因为,哪怕没有理由、他也还是要走这条路,这是宿命。

可在闻歌的微笑里,他骤然发觉这宿命的沉重感,他平生第一次开始思考:

如果,洛九陵死了,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无疑会有很多人拍掌称快……可同样,也会有很多人感到伤心、甚至悲痛欲绝,比如闻歌。

我要杀了他……我如果真的杀了他……面对那些因帝王辞世而悲痛落泪的人,我当如何自处?

这是一种罪行吗?

彼时,顾归尘觉得,自己必须要找出一个理由来,哪怕这不是自己心底真正的想法——这个必须诛杀帝王的缘由,是说给世人听的,是外界要求的合理性。

于是他对闻歌说:

“因为,我是中域顾氏嫡脉遗族,我是顾十九。”

“我应当恨他,也应当杀他。”

闻歌听言叹息一声,想着:立场之别,或许是人间最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出身和立场,往往是一开始就注定的。

她不再多言。

人一旦开始决定欺骗自己,就会下意识在心里,用各种理由将这个谎言编得圆乎。

顾归尘常对自己说:

我是顾氏的人,到死都一直是。

我在一天,就意味着顾氏存在一天。

我不亡,顾氏不亡。

我要弑帝证道,天经地义,无可指摘。

因为……说到这里,他经常会忘词,只得拿出玉简,把各类复辟联盟打出的口号复习一遍:

氏族与宗门,生而有不共戴天之仇!

帝制为恶,将使人间万古无光!

再现上古氏族之辉煌,唤钟离老祖之英魂,重筑古制,使天地万物,尊卑有序,各安其命。

复习口号的时候,他常恨往年在家、或者更早时候在书院,未曾学好文课——他对文课实在毫无天赋,宁愿上一百节剑道课,也不想听先生讲一页史书。

可惜,以前在书院,他是个透明人,先生碍于师尊的面子,不会过度在文课上苛求他。

而昔年在顾氏,一众哥哥姐姐都很爱护他,说是宠溺也不为过,都觉得自家小十九,便是念不好书也没什么,何况十九的剑道天赋极佳,这筷子还有长短呢,如何偏偏要求人都是全能的呢?

书到用时方恨少,古人诚不我欺。

因为,这些复辟组织的某些口号、立盟宗旨、成立宣言等等,顾归尘压根看不懂。

一些直白的话,还较好理解,比如氏族和宗门自然向来不对付……可他虽喃喃在心里念着如斯话语,疑惑还是不自觉升起:

十七和十八,最早就是宗门出身,与大家都是极要好的,从没因所谓出身不纯而产生口角……

不共戴天之仇……有这般夸张吗?

又有什么“帝制为恶”,这点开始,他就完全一头雾水了:

首先,他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帝制……哪怕洛九陵现在确实是修真界帝尊,可宗门、甚至部分原先大氏族的遗族们,不还是好好的在那里吗?

远的不谈,自己就是个例子。

如果要宗门和氏族都陨灭才叫帝制,那现在根本不叫帝制,口号里为了推翻帝制而去诛杀九陵帝尊,不就前后矛盾了吗?

再说“为恶”二字,顾归尘向来是个实诚人,或者说,因为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墨水,从不跟你讲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他评判一件事情,向来从实际出发,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

若勉强把现在这个氏族遗族、各大宗门并存,而皇城统领五域的局面称为帝制……

那么,凭心而论,洛九陵入主中域后,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更何况,持续多年的战乱结束了,再往后,只要皇城一直稳定,大规模战争就不会爆发。

这对天下而言,是件好事儿。

所以,“帝制为恶”四字,该当何解?

再比如,上古氏族的治世宗旨,和而今帝尊麾下官员与宗门并立治世的区别与种种优劣……

这真的太复杂了,比他当年在云麓答过的最难的论述还要难。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这两章是阿尘的思考人生章,还有比较少见的,阿尘角度的回忆杀……

从中可以看出,阿尘本质就是个憨憨,哈哈哈,大家要深刻记住这一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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