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寄望(一百一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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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归尘情绪失控之下,抛却全部理智冲出人群,凭直觉往某个方向飞越而去。
他身后一众同门望其背影惊呼不已,江先生更是万万没料到此事的走向,分外焦急忧虑:
北岭广阔,眼下战事四起,危机四伏,一个心魔入体、深陷情劫的孩子在外头乱跑……如何能叫人不担忧。
坏就坏在江琼林受伤不轻,且他作为先生,实在不好脱离队伍去寻人,可也不能对顾归尘放任不管……皱眉深思一番后,他只得叫来十几个修为较高的云麓弟子,吩咐一番,遣他们带上罗盘去寻人。
这罗盘系云麓书院内部所制,用以在野外游历时寻找或辨别同门身份——
它可以感应到书院弟子身上带着的身份铭牌,只是罗盘法器等级算不得高,不仅有距离限制,还只能观测一个大致方向,至于人具体在何处,仍需亲自侦查,若对方有意躲避,就更难寻觅到踪迹了。
此刻,江先生拿出的罗盘等级仅为玄阶,两者距离一旦超过百里,感应作用便极其微弱了,因此他郑重叮嘱道:
“须速战速决!”
“若这小子还是反抗,你等也无须顾及什么同门情谊了,直接将人打晕,封了灵脉押回来!”
这支寻人小队的领头人,正是方才和顾归尘一同在马车内的萧济安、宋梓书两位,他们连声应下……只是宋梓书还有些疑虑:
“若罗盘完全失感前,依旧未曾寻到人当如何?”
江先生失语片刻后,终是摇头叹息道:“那便由他去吧……终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何况,虑及安危,你等也不宜走太远……百里之内,尽力将人寻回吧。”
众弟子纷纷应是,迅速跃起动身,衣袂翻飞间,或骑马或御使加速灵器等,组织严明有序,尽数按罗盘指引而去了。
这头顾归尘却早已逃出老远,可他预料到江先生必会派人寻找,仍不敢懈怠,片刻也不停歇。
其实,按他此刻的实力,哪怕是江先生亲自出手也镇压不住,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对同门出手罢了。
这时节,北岭的雪未消尽,天气愈发冻人,只是荒原辽阔,又恰逢正午,阳光强烈,照得大地上的白雪化得断续零碎,乍眼眺望四周,入目皆是灰白掺半的枯寂之色,残雪下埋着荒草,好在天空放晴了,湛蓝透彻,给死寂的冬日旷野增了点亮色。
顾归尘独自在其间走了许久,举目四眺不见半个人影,心头寥落感愈深,且他看见雪就忍不住要难过,甚至掉眼泪——因这些注定会化掉的水凝之物,在他心里已和某个人等同了。
天晓得,曾经酷爱念诗文的顾十八,也就是顾霁雪,还善意地笑话过他,说你是个不懂寄情于物的木头——念起诗来竟一窍不通,不明白为何要望月思乡,对江水忆往昔等等。
行四的顾竹霜点评则更确切:在十九看来,月只是月,江水也只是江水。
剑圣魏沧河,论辈分当算顾氏嫡脉所有人的师祖,后来听闻了小十九学诗这一节事儿,也曾饮着酒笑了一阵,论了段更有深意的话:
天生道心者,淳厚若稚子,若未历世事,则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哪怕修习了剑道,也不会寄情半分,在此子眼里,连日日相伴身侧的剑,也只是剑而已。
于物如此,于人亦如此,在十九眼里,人只是人本身罢了,他眼中唯有本真。
彼时,顾六,也就是顾哲音,在一旁替魏沧河斟酒,他也一向是喜爱十九的赤子性情的,听言也慨叹道:
“和他一比,我等俗世凡人,见山以为刚直不阿,见水以为柔情脉脉,见人则是衣冠样貌、才学品行等等数之不尽……细细思来,可真是着相了。”
他们昔年凭学诗而断言顾归尘通透,万料不到,时光轮转后,曾经憨直到不懂望月是思乡的孩子,如今竟能多愁善感到见雪则落泪,他们若是亲眼见了,怕是都要叹息的。
却说顾归尘脚踩着枯枝残雪,发出嘎吱声响,越走步子越慢。
直觉告诉他,洛朝就在这个方向,奈何这远比不上铃铛寻人的准确性,一是能感知到大致远近,二是能判断出大体方位……在广阔原野上,这点直觉,实在太容易擦肩而过了。
何况,他在明,而对方在暗,哪怕此刻直觉告诉他——我们离得不远,洛朝只须有点基本的警觉心,便可远远躲开,或隐藏起来。
若连这点直觉都没有,他满天下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有了这点直觉,境况也不过好了一点儿:
宛若,他知道那人在某条河的某段河面之下,可惜其中有无数水珠,凭洛朝此刻的修为与手段,若不计代价执意隐匿,也是根本找不出来的。
最让顾归尘心灰意冷的是:便是勉强找出来了又能如何呢?我若继续不顾及他的感受,将人锁在身边……只会更加让他厌恶罢了。
满心悲哀中,顾归尘将脑袋埋得愈深,走几步哭几声,也不管什么身后“追兵”了,漫无目的四处行走,先前一怒之下、全凭一腔意气出来寻人的冲劲儿,此刻叫冬日冷风一吹,全散去了。
他情绪一旦冷却下来后,理智便告诉自己:全是无用功。
就在心态颓丧得濒临放弃之时,耳畔除去嘎吱碎雪声外,忽又传来隐约断续的“嗒嗒”木鱼响。
他判断这声音来处并不遥远,因此循声找去,果然,绕过一片低矮的山岭后,竟在一处少许枯木掩映下,远远地瞧见一座破落的小庙宇:
红墙倾颓,黑瓦残破,连庙宇门口都结着蛛网,靠近些再看时,发现那朽坏的木门外头,沿墙还靠坐了几具身着僧衣的尸骨。
顾归尘懵懵懂懂的,心有所感,一步步走过去,路过僧侣尸骨时,余光瞥到什么,却突然顿了一顿,转头细细看去:
这几位僧人死去少说有数月了,或仰面倚靠着墙,或呈盘坐冥想状,几块灰黑焦黄的皮零落搭着空落的骨,内脏早被鸟兽啃食干净了,应当是饿死的……怪就怪在,他们身前用来化缘的木碗,此刻里头盛了清水。
那几汪水亮盈盈的,折射出几圆金澄的阳光,从近处俯看,还反照出湛蓝的天,偶有飞鸟掠过天空,也在这难见的清澈里留下倏忽动影。
如此干净的水,绝不是僧人们生前打来的,应是有什么人,刚刚将之注入的。
顾归尘看得仔细,发现除水之外,僧人尸骨的手掌间,居然各自放了几枚干净的铜钱——在战乱的北岭,铜钱早就不值什么了,难得的是一份敬意。
他伫立在倾塌的墙外,注视着几具僧人尸骨,阖目默念往生咒约莫半刻钟……临走前,又向着这些人作揖行了个礼,才垂首退开。
转而往庙内而去,穿过塌了一半的大门后,又迈过几道厅堂的门槛,才在庙宇最后头一处小佛堂里,找到了木鱼声的来源:
那也是一位行将就木的僧人,盘坐在佛堂一角,眼深深合着,面容已枯瘦得看不出年龄,他的僧衣破旧、沾满污迹,身前一方小石台,上面墩着个木鱼,以嶙峋见骨的右手,轻一下、缓一下地敲击着。
声音虽轻,却含了股宁静清寂的禅意,若非恰逢战乱,道行至此,这些僧人只怕不会枉死此处。
“嗒、嗒、嗒”的木鱼敲击声中,顾归尘的心绪竟也平和下来,他不由驻足观察这片佛堂的摆设,以及残朽木柱上的饰画等等。
直到,鼻尖忽的传来股熟悉的幽香,他不由一愣:这是引神香?
顾归尘往香味来处一望,就见到某个熟悉刻骨的身影从院落后走出来:
两人是迎面撞上的,顾归尘眉间的喜悦都掩饰不住,但洛朝神色毫无波澜,平静如幽潭,甚至宛若没看见对方,步子都没顿一下。
他似乎不奇怪顾归尘能找来这里,兀自往敲木鱼的老僧处走过去,俯下身,拿出水袋轻轻往其身前的碗里注水。
顾归尘不由愣住,他被这视若无睹的态度浇得心头一凉,本有满心满腹的话想说,现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于是只好保持沉默,静静看洛朝单膝跪在地上,舍水、置铜钱,擦拭石台……最后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盘,放上点适口的干粮。
等洛朝起身时,衣服上难免沾了许多灰尘,他也不在意,神色平静收起水囊等物,起身便向庙宇外走去。
期间,难免和顾归尘擦肩而过,他甚至连个眼神也没递过去,仿佛面前活生生一个人,根本不存在。
顾归尘又一次愣住,犹豫了几瞬,他还是掉头小心翼翼跟了上去,步子一开始迈得极小,直到发现对方笔挺的身影,就快消失在视界内,才急急向前赶了几步。
让他松口气的是,洛朝没有出声赶人的迹象。
可他还是不敢惊动,穿过整座庙宇而过时,十分谨慎地将两人间的距离,维持在二十尺开外。
谁知,两人一前一后,顾归尘才行至第一间佛殿,洛朝正堪堪迈过庙宇前院的门槛,突然四面风起,有破空声传来——
顾归尘一懵,暗呼不好。
没等他有任何动作,从天而降十数人,各自拿着兵器,身着白色的云麓书院服饰,落地时带起的灵力波纹,直接将此处清净佛殿压得又塌掉几角屋檐。
轰隆几声后,烟尘起伏间,十数人竟已尽数落地,且将洛朝包围起来。
顾归尘因恰恰隐在佛殿内,居然一时没先被同门关注到,尤其是当先那个云麓师兄,唤做萧济安的,因曾看过江先生发下去的画像,对洛朝面貌早有些概念了。
他不住觑眼打量着面相不大的少年,暗道奇怪,深感此人除了样貌好之外,修为也只一般,到底是哪里得了他们云麓那出身顾氏高门的师弟的青眼了?
另一头宋梓书则更仔细,他发现了佛堂内藏着的顾归尘,却不点破,而是带些看热闹的意味,向洛朝戏谑道:
“我们这些师兄师姐,来替咱师弟拿人了。”
“自听闻顾师弟出走北岭,咱们先生就终日忧心,可叫宋某看来,光将师弟关押起来,治标不治本,还不如将其心上人一同擒了,好绝了这私奔的后患呢。”
话落时,有些弟子难免笑起来,他们的态度不可谓不轻慢,只因以他们的灵觉观察,洛朝的修为算不得高,心中已笃定此次十拿九稳了,才有心情开别人的玩笑。
这时顾归尘也从暗处走出,舌头都囫囵打结了,在飞速思考如何解释、如何劝架,但场间居然并无一人看向他,道理也很简单:拿住这位洛公子,顾师弟也只能乖乖跟着走了,而比起剑术高强的师弟,哪个才是软柿子,则是显而易见的。
洛朝从始至终没应话,气势冷若冰霜。
直到萧济安抬手放出一道攻击灵纹,余波打坏了佛堂内一座石像,他才终于有些动怒:“莫要扰了此地的清静!”
谁料,训练有素的云麓弟子们,动作比两人想象中快得多,原来早在宋梓书开口说玩笑话时,围着的一圈人便暗自布下后招了——
只见金光耀起,竟是一件等阶不低的封锁灵塔,镇压在洛朝头顶上空,发出的灵芒又将许多残朽的庙宇建筑压塌了。
同时,十数人捏印结阵,把封锁圈缩小,还有人抬手挥出一道捆仙索,电光火石间,洛朝来不及反应,竟被缚住了一只脚腕,又见那人伸手一提,他失去平衡下,摔倒在地。
顾归尘见了完全僵住,不知该如何是好,眼下他若任由云麓同门将洛朝困住,对方必然要更气……但他也不能在此地出手和师兄们过招——一道剑风扫出来,这间佛殿便会不复存在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一剑向金光罩砍去,打算快速突进到人前,再将那绳索解开,结果,没等他攻破灵塔光罩,被困在中央的洛朝,忽然抬眸向他望来:
洛朝冷笑不止:“这就是你找来的人?”
他从未见过如此眼神,满含冰冷的厌恶……这冻得他身体一僵,连剑都握不住了。
更让他灵魂感到刺骨冰凉的事,发生在下一瞬——云麓弟子们出招很快,但洛朝下决断更快:
一把匕首不知何时出现在洛朝手心,他几乎没有犹豫一个呼吸,乃至脸上的冷笑都毫无变化,对着心口猛地刺下,鲜血噗呲四溅,惊了所有人的眼。
云麓弟子们惊骇至极的神情还凝固在脸上,时空便开始扭曲。
顾归尘浑身血液倒流,冷得发抖,泪不住流下来,他颤抖着反复自问: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因为不想看到我?因为死都不想看到我?
当洛朝冷意彻骨的眼神模糊在时空中,他读懂了其中抵死决绝的告诫:
滚开。
作者有话要说: 赶作业的作者君更晚辽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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