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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归尘背着药篓,对着月亮走走停停,影子也寥落着。

白芍已回了镇上,他正往怀泽郡而去。

其实,自他们迁到了这座西江小城安顿下来后,他本已很少再想起珞珈山一事,如今偶遇崔兆,骤然被勾起沉重的回忆不说,对方还大笑中奚落嘲讽:

“你这一辈子,都别妄想成圣!”

“一辈子当只蝼蚁!”

“哈哈哈……虫蚁样的命运,还是你师祖亲手施加的,可笑啊,这就是顾氏一族的情谊如山吗?”

……

直到他愤然之下,又几脚将崔兆踩到鲜血狂吐,对方挣扎中再也说不出话来,这贬低嘲弄才戛然而止。

现在,他孑然行于山道上,头顶月光清疏,脚下尽是枯枝藤蔓杂草,路况崎岖。

若稍有不慎跌个跤,侧过身便会摔进百丈悬崖,山崖底下就是轰隆隆流逝的江水。

攀山时只用步行是极慢的,可他也不御剑,就那么垂着头,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还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

有时,上坡的路一脚没踩稳,单膝重重摔进草丛里,他也不吱声不喊疼,默默站起来拍一拍衣摆上的灰,又继续一言不发往山顶爬。

洛朝从旁瞅着,真心觉得他这模样失落极了,明明是要赶路去见姐姐了,照理该欢天喜地才对,可现在这样儿,瞧着还没寻常时候精神呢。

往常他哪怕采到了值钱一些的药草,都能乐呵老半天呢。

洛朝不由得有些暗恨那姓崔的说话不留口德。

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顾归尘才攀上了龙渠山脉主峰的峰顶。

他放下药篓,坐在了山顶边缘一块大岩石上,仰头呆呆地望月。

洛朝干脆也挨到他身边,单手支着脑袋,陪他一起看风景。

龙渠山位于西江最西南的一角,论人烟繁华程度,可算得上偏僻之地了,因此景色也绮丽。

从这最高点往下俯瞰,只见千峰竞出、百嶂绵延,且夜色下墨绿的山峦间,嵌着一条条或宽或窄,宛若流动银河的璀璨玉带——那是奔流不息的江水,铺洒了月霜星影后的模样。

当山水尽览眼底时,山愈暗沉,则水愈明亮,互相映衬着,顿生瑰丽耀目之感。

且这时节入夏也有半月多了,淡绿或明黄的萤火虫,在两人身旁的草叶间一闪一闪的。

于是天上有星辰,地上有星辰,手边也有星辰,好似身处奇幻的梦里。

其实,此处的江水,全来自于西方尽头的蔚霞雪山。

远方的雪水奔腾汇聚成流,横穿过一片绿野盆地平原后,才蓦地撞入大片崎岖绵延的山峦,环绕地形分成许许多多或大或小的支流——略数为“千江”,故西江地带,山峰较多的南部,亦有“千江岭”之别称。

阔河撼万峰,一意涌千江。

龙渠山,虽只是别称为“千江岭”地带中的一个小角落,但静心俯瞰赏景时,也不减壮丽之感。

可顾归尘明显不是来赏景的,辜负了夜间这山色月色水色的一腔温柔,居然默不作声开始拿袖子抹眼泪。

洛朝从旁看得唏嘘不已,明知道他听不见,还是叽里呱啦念了许多安慰的话……这当然是没有效果的,好一会儿后,顾归尘还是在哭,他只能无奈中对天感慨:

“唉,别哭啦。”

谁想这人下一句话就骇得他差点跳起来:

“洛九陵……”

洛朝心中瞬间划过一万个卧槽,身子一歪,险些儿从悬崖边摔下去。

他好容易稳住身形后,转头瞪住人,嘴巴无意识张大,一脸梦幻般的震惊:

你居然能看见我……能看见我?能看见我!!!

哪知接下来,顾归尘双眼迷朦中,抽噎着深吸一口气,蓄力完毕后就直直对着天上的月亮鼓足劲儿大喊了一句:

“我讨厌你!”

然后继续拿袖子抹眼泪。

洛朝:“……”

好半天后他还一脸茫然:不是……为什么骂我?

他真真有点儿委屈,心想:这事儿虽然和我有点关系吧……可也不能全赖我啊。

不由再次开始暗恨姓崔的口无遮拦。

这时候他也明白了,顾归尘方才那声“洛九陵”喊的可不是现在的他,而是过去的他。

不然为啥要对着月亮骂呢?因为皇城上空、帝尊所在的仙殿,传说中就和日月同高,坠在星辰之间嘛。

他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盯着顾归尘一边呜呜咽咽地哭,一边把“洛九陵我讨厌你”这七个字,来来回回反复念了好几百遍。

他一边在心里叨咕着:我不生气我不生气……都是过去的事情啦,既往不咎!

一边又不免在心里哀叹:算算时间,难道老子就这样被他挂在嘴边念叨了一千年的我讨厌你?

洛朝一开始神情颇为幽怨,嘎吱磨着牙,盯住人的眼神恨恨的。

但没心没肺如他,望久了顾归尘那张苦哈哈皱起来的哭丧脸,见人哭到稀里哗啦,满面泪水,抽泣的时候还有鼻涕泡,他一个没忍住就乐出了声:

“哈哈哈哈……”

“哎呦妈呀你别哭了……你这是存心要笑死我吗?”

他笑到见牙不见眼,根本直不起腰。

乐归乐,此时的顾憨憨对他的讨厌从何而来,他还是想得很清楚的:

若说以前还只是朦朦胧胧的猜测,那么,自崔兆口中透露出一些往事后,他的猜测就被验证了一部分。

他支着脑袋感慨:别看现在这个傻兮兮的少年口口声声、真情实感说讨厌他,其实归根结底只是迁怒罢了。

这时候的他,对顾归尘而言,大概像一个承载,遥远到虚无缥缈可又确实存在着,用来置放对命运的某些不甘而无力的怨恨。

他对真相的推测,和昔年某些围观的看客有所重合:

当年,珞珈山一战后,天下凡听闻此事者,都无法理解魏沧河临死前的最后举动:毁去佩剑不说,还断了门下弟子道途,逼其弑帝证道。

有些人叹惋于老剑圣的道统将后继无人,有些人为顾氏嫡系第十九子断掉的成圣路感到可惜,亦有人对老剑圣之举的目的作出种种猜测:

不少人猜想,是因为恨吗?

魏沧河乃中域顾氏嫡系子弟们共同的师祖,而顾氏又是曾经的氏族之首,凡氏族出身的人,会怨恨帝尊将氏族打落云端,乃至妄想弑杀帝王、复辟氏族,并不稀奇。

何况,顾氏嫡系结局实在凄凉,连外人看了都要唏嘘,身处当中的人,便是有滔天怨恨也情有可原。

魏沧河若将怨恨化为一个“诛杀帝尊”的遗志,命后人铭记在心,于情理上是说得通的。

可是,光以对帝尊的怨恨作为解释,还有一点使人不解:

魏沧河让顾十九立下的道誓心魔是“不诛帝尊、永不成圣”,可帝尊早破入圣阶,连圣阶修为都没有就妄图弑帝,岂不是痴人说梦吗?

于是更多人认同另一个说法:魏沧河对帝尊怨恨与否暂且不论,可他逼迫顾十九立下誓言,乃是为保其弟子性命,主动断了其前程。

毕竟,魏沧河死后,支撑顾氏的最后一位主心骨也就倒下了,嫡系弟子们又或死或伤或残,叫明眼人从旁一看,立刻就能断言此族气数已尽……只除了一个顾十九。

尽管行十九的这位弟子年龄尚小,名望也不高,可若七族内部关于他天赋绝佳的传言为真,那么,此子便是顾氏崛起的最后希望。

但是,要凭一己之力,让昔年辉煌登顶的大氏族再次站起来并恢复过往荣耀,哪有那么简单?成功的几率格外渺茫,十有□□,此子会惨死半途中。

因为,过去的顾氏固然煊赫至极,可也树大招风,立下了大大小小、难以计数的敌人……远的不谈,比如和顾氏有世仇的南陆秋氏,万万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落井下石。

这些或明或暗的敌人们,怎么可能允许顾十九成长起来?他们必然会在此子成圣之前,不惜一切代价扼杀他。

即便此子能在无人护道的孤立险境中,九死一生成就圣位,那之后的路会更不好走,顾氏昔年旧敌中,达到圣阶的修士们并不少,这些人若知道他破入圣阶,心头会更难安,定然会联合起来,在他修为不稳的最初,将他围杀至死。

如此看来,除非此子愿意叛出氏族、转投门派,否则,他的天赋越好、越能引人瞩目,所受的性命威胁就越大。

那么,魏沧河逼他立下的心魔誓言也就不无道理了,越阶诛杀帝尊是件不可能的事情,不诛帝尊则不成圣,不能成圣便永远是蝼蚁,既然是蝼蚁,哪怕天赋确实绝顶,也不值得顾氏旧敌们付出太多代价去绞杀。

这样自折羽翼的方式,纵然屈辱,可确实是能尽量保证顾十九活下来的最好手段。

逆天而行之路是显而易见的坎坷至极,硬闯多半会十死无生、尸骨不存;

向敌人示弱以求姑息苟活,虽也不是万全之法,可比起前一条绝路,肯定安稳许多。

“示弱求全”之说,得到了大部分看客的认同,可也有少部分深知顾氏族人气性的旁观者,不赞同此种推断:

他们觉得,顾氏中人,向来是宁肯站着死、不肯跪着生,魏沧河乃顾氏小辈们最景仰的人之一,从来是铁骨铮铮,怎么可能为保门下弟子性命,就断其道途,迫使他自甘卑下?

顾家的人,明明更应该宁死不屈,为求一线生机,挣扎拼杀直到最后。

亦有心性残忍冷酷者,对以上几种猜测都很不屑,他们一口咬定,魏沧河断了顾十九的道途,是为了防止这个天赋绝佳的弟子将来叛入敌营。

只要不蠢的人,都很明白如今的顾氏就是一艘正在缓缓沉没的大船,还固执留在船上不肯逃的人无异于自愿等死。

顾十九或许现在尚且对顾家有留念之情,可当他发现,顾氏的存在只会拖累他的修道之路后,还能坚守对顾氏的忠诚吗?

要知道,他入门才不过百年而已,能对这个氏族有多深厚的感情呢?

何况他天赋绝佳,完全有脱离顾氏另寻靠山的本钱,届时无论转投门派也好,拜入皇城也罢,都需要给新靠山献上一份“投名状”,以示对新主的忠诚,并向天下人宣告,他和顾氏自此再无干系。

什么样的投名状,可以让他和顾氏作了完全的切割,并使天下人都相信:他心中对顾家再无留念感恩之情?

最好的投名状,当然是顾氏族人的人头,且上上之策,是直接取了顾氏嫡系残余子弟的人头。

有些人听到这种猜测后,觉得这完全是毫无根据的臆测,他们扯出七族内部人士对顾十九的评价,说此子心性纯粹,宛如赤子,万万做不出那等弑亲求荣、背信弃义之举。

被驳斥者听后冷然一笑,丢下一句修真界的箴言至理:

“人都是会变的。”

即便现在有颗赤子之心又如何?

等此子到红尘江湖里受了历练,明白了人间贵贱之别后,他还能甘愿和落魄的顾氏一辈子绑在一起,受尽万众鄙夷,在泥地里被碾压羞辱吗?

世情冷漠,人心难测,他会背叛顾家,是迟早的事情。

魏沧河之所以折断了他的成圣路,归根到底,是因为不信任他!

怕他天赋如此绝顶,难以甘心受困于顾氏这座泥潭里,届时真做出叛族之举后,又比不得一些资质平凡的人只是默默离开,多半要将残余的顾氏族人杀个干净,拿许多人头做上好的投名状,再去外界找个绝好的依靠,重续他的辉煌前程。

他既是顾氏崛起的最后希望,也是顾氏彻底灭族的最大隐患。

很多人听了这番推断后,竟讷讷无言,觉得实在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只得心有戚戚焉,再唏嘘感叹一番道途的残酷无情罢了。

且无论他们怎样在背后揣测内因,珞珈山一役后,顾归尘道途被断已成既定事实,再也无法更改了。

渐渐的,修真界各方势力,也就不再关注这颗曾经璀璨、但而今陨落的星辰了。

只有和顾氏牵扯甚深的某些人,比如顾氏旧敌,七族中留在皇城里的遗族,顾氏中人昔年旧友,依然暗暗派些眼线,无声无息关注着这方西江小城。

敌人是为了及时监视顾氏境况,将可能存在的危险及时扼杀在摇篮里,而更多界于黑白之间的势力,也默默注视着此地,其用意就更复杂难明。

外界人不知道的是,连顾氏内部,都曾对魏沧河此举的真正用意产生过分歧。

顾十四坚定不移地相信,弑帝就是魏沧河的遗愿,这一切源自于恨。

因此,他生前曾对顾归尘反复叮咛过:一定不要忘记你身上背负的宿命。

顾六却恰恰相反,他觉得十四的道基被毁后,已然魔怔了,在他眼里,弑帝证道和自寻死路毫无区别,而氏族与宗门之争,乃无可挽回的天下大势,个中生死仇恨之深重,怎好让一个孩子独独背负?

他深觉师祖做不出如此残忍的事情,临终嘱托必然是为了保全顾归尘的性命。

后来,两人还为此爆发过数次争执,可最终谁也无法劝服谁。

当年,顾归尘处在这漩涡的中心,不止要亲眼目睹兄长们的争吵,也难以避免地会听到外界人的种种猜测:

诸如“魏沧河不信任他”、“他是顾氏灭族的最大隐患”等话语,也曾让他深感迷惘惶惑,以至于偷偷躲到漆黑的墙角,暗自垂泪。

家中心思最细腻的顾霖铃,最先发现他在为此事难过,便立刻抚着他的发顶,满眼笃定劝慰道:

“师祖一定是为了保护你。”

他就抹掉眼泪,努力笑着点点头,“我明白的。”

但心里却在问:

可为什么,我总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个?

为什么大家从来不相信,我也可以成长起来,有能力捍卫一切?

或许,事情发生后到现在,包括他自己在内,都从来没人意识到,哪怕此举意图真是为了保护他,也依旧是种不信任。

因此,尽管顾归尘从心底相信师祖不会害自己,也坚信师祖此举不是对他的猜忌防范……可他竟仍旧是难过的,偏偏那笨拙的口,又说不出难过的缘由。

也许,心头那朦胧的委屈伤心,来自于某种难以言说的不甘:

那天,他站在珞珈山顶对天立下的道誓,掐灭了一种珍贵的可能性。

他本来有机会向亲人证明自己,也有途径可以变得更加强大,从而有能力守护他珍视的人或物……将过去从长兄长姐们那儿得来的关心爱护,统统以实际行动回馈回去,以此表达口拙如他所难以说出口的敬爱孺慕之情。

但现在,圣阶或将永远无望了。

连曾经心心念念盼望着实现的愿望——将名字刻在天柱山剑铭石上,也成了奢侈的幻想。

对于拦在他前路上的那座高峰,他终日仰望着,又如何能不产生点怨恨呢?

作者有话要说:  orz,作者君赶作业的同时还有些卡文~~(废了两千多字的稿子,吐血了)

今天这章可能还要修改~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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