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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没在血水里,衬得顾归尘的面庞妖异瑰丽。

他立在血腥弥漫的尸体堆里,沉默到天明。

洛朝以为这一次,他能看到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结果,幻境中的时间在倒流。

并非时时刻刻在倒流,而是,每个日初开始后,时光都会回流一天。

比如,过完当月初三,直到夕阳西沉了,当太阳再度升起后,却回到了当月初二。

这段回逝的日子,论事件走向,同洛朝最初所看到的没有过大差别,生活过得艰辛,可亲人之间也静谧温暖。

大走向不变,小细节上,却处处相异。

顾归尘同样在屋檐下听十三谈心。

对话的末尾,他却一反安静倾听的常态,以温柔的姿态道:

“我明白的,我不需要那些。”

他双手捧起顾十三已显得粗粝的一只手腕,眼睑微垂,“我不想成圣的……也不需要剑道。”

“我们一家人,去个无人打搅的地方,过自己的生活,好吗?”

他与十三对视时,眼底有希望般的星点。

顾霖铃同样深夜撞见他在屋中观剑。

可他推门而出,将已经合起的剑匣递到神情错愕的顾霖铃手里,轻声道:

“阿姐,你拿着它吧。”

“以后的我,不需要用剑了。”

……

其次,白芍和他相识相熟的过程也变了,他竟能给这个小姑娘阐释一些医道难题,且是他主动提出去采药挣钱的。

他总能带回珍奇的灵药灵物,这大大缓解了家中用钱的燃眉之急。

别人问他是怎么找到这些的,他总回答直觉。

洛朝不由得就想:真是直觉吗?

顾十三对此深表惊喜之余,也开玩笑般地感叹:

“你还是我认识的十九吗?”

那时,他惯来温和的微笑竟凝结了一瞬。

“我是啊。”这声回答太低,没有被在场的任何人听见。

……

当时光逆转回曾经幻境开始的第一天,洛朝看见他在后院中煎药。

很奇异地,门外没有拍门喊叫的醉汉。

洛朝猜测,是他提前行动处理掉了某些麻烦。

药又是端给顾霖铃喝的。

且他们坐在一起时,也谈及一件上次未曾谈过的事情:

“你的佩剑断了许久了,趁这段日子清闲,我想找几块好的灵材,赶紧给它修补起来。”

“一定给你锻一把最好的剑。”

话音落下时,顾归尘却突然面色惊恐,以致没端稳药碗,滚烫的药汁全溅在地上。

“我不需要。”

他惶恐中抬头时,赶忙掩饰神情中的不对劲,笑容勉强又破碎。

……

倒流时光结束后,幻境开始变得混沌凌乱。

最终,结束于这样一幕:

他怀抱着一匹艳红的纱,穿过重重门户,最终,跪在顾霖铃面前,仰起头来,笑容灿烂:

“阿姐,您给我裁一件衣服,好吗?”

四周的景物全是模糊的,唯有屋中一跪一坐的人,身影清晰。

顾霖铃望向他的眼中有疏离和警戒:

“人是你杀的?”

“阿姐,十九……想要一件新衣裳。”

“你还是我们的十九吗?”

“您知道吗……这是南海的鲛纱,用红珊瑚染的。”

“你根本不是顾归尘!”

“阿尘一直想要件新衣裳。”

“我们的阿尘在哪里?!”

“一件……只要一件就够了。”

他笑时,红纱被泪水濡湿。

“告诉我阿尘在哪儿?!”

他却俯身叩首,“算我求您……好吗?”

……

幻境破碎了。

仍旧是山顶,雪夜,冰冻的千百江流。

洛朝向记忆中的方向望去——红衣似火,而迸溅的鲜血,暗沉到比烈火凄艳。

他奔过去时,但见那人如断翅啼血的雁,自高空无声哀鸣着坠落下去。

崖底应该绽开了一朵刺目至极的血花。

可从山顶遥遥俯看时,那点血色微渺到可忽略不计。

一如天穹之下,万物卑渺。

冬天又开始了。

他茫然中立在山顶,朦胧里觉得夏天还会到来。

结果,冬天就这样一直延续着。

催动溯世书,依旧毫无反应。

他也不知在雪地里跋涉了多久,可雪野仍旧望不到边际,也无人烟。

直到眼底撞入一滴染在白地上的血点。

不远处有许多人在嘈杂中乱骂着,声音夹着碎雪飘来:

“废物!你就是个废物!”

“一百二十七场,无一胜绩!”

“崇明剑派,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

“朽木不可雕!顽石难堪琢!”

……

好半天后,响起一个气息微弱宛如重病,虚浮中带轻咳的声音:

“对啊……我就是废物。”

“是一辈子不能成圣的蝼蚁。”

“所以……放我回家吧。”

有人冷笑:“求道者,一入此途,终究注定会无亲无友,你要回哪里?”

“回家。”

“你没有家。”

“我阿姐、我哥哥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们会死的,不死在今日,便死在明日,或早或晚而已。”

“我不会让他们死的。”

“何等妄语?痴儿!你心中,当只有道!”

“道……求道求道……都在说求道,可道是什么?!”

“你入魔了。”

“我没有。”

“那我提点你,道就是你,你就是道,你因道而生,为道而死!”

“我要回家。”

“你难道忘了,是谁把你赶出来的?”

……

风雪蓦地变大,声音、人影、血迹……尽数被淹没了。

天空暗沉如墨,他惘然中继续向未知的方向寻觅,一声凄厉哭喊突然使他顿住脚步,他迅速回头望去——

又是红衣如血,持剑跪在顾霖铃面前,嘶吼质问:

“为什么啊?!为什么!”

女子的声音却苍冷平静: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阿尘,走吧。”

“我要去哪里?我要去哪里!我能去哪里?!”

顾霖铃很久也未曾回答。

他的声音像哀求:“阿姐,我们回家好吗?”

“十九……想回家。”

顾霖铃似乎精疲力尽,她仰头往四周看了看——有许多模糊的人影隐藏在风雪之后。

“带他走吧。”

……

幻境再度破碎。

仍旧是山顶,雪夜,冰冻的千百江流。

凛冬的风刺骨严寒,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这一次,洛朝未曾停顿半息,转身拼尽全力向悬崖边奔去——

他的手指穿过那人随风而舞的红色衣袖,触及了一团虚幻。

他骤缩的瞳孔里,血花在遥远的地面绽开。

这一瞬间他明白了:

重生?

幼稚!荒唐!天真!愚昧!

哪里来个慈悲的老天爷,无端端赐予你一次新生的机会?

一切得到都以失去为代价。

这不是新生,这是轮回。

他静坐在山顶,以为风雪之间,又会出现什么,人或物都好,打破这死一样的沉默吧。

可漫空飞雪下,只有寂静。

直到风声、树叶窸窣声、落雪声、呼吸声之外,身后还传来轻微嘎吱的踩雪声。

他回首,看见山顶之下,缓缓走来一人。

红衣被白雪覆盖过半,面容冷漠平静,携剑而行。

顾归尘为何而来,已无需疑惑了。

这一次,他将剑刺入心脏时,溢血的唇齿间呢喃了一句微不可闻的话——

洛朝读出来了:我不相信。

他又如赤色的花,盛开在漆黑的夜空下,纯白色的大地间。

洛朝寻了一块石头,以他每一次自尽后留下的血,在其上划一道鲜艳的横。

痕迹数到第十一道时,他在顾归尘的眼里,看见了平静至深的绝望。

他以目光无声问着:

到底什么……是你想要的结局呢?

幻影不会回答他,只是决然坚定地一次次赴往轮回之间。

每一次,都意味着顾归尘改写命运的失败。

当痕迹划到第十七道,洛朝低头注视着悬崖边迅速被白色覆盖的血迹,他忽然明悟了什么:

不管最后的结局是不是他一直追求的……自始至终,这都是条绝路啊。

他想起无尽岁月前,某个镇守在时间长河畔的身影。

轮回道亦如是,乃三千大道之一,既入此途,无论初心是什么,当你走到尽头,能得到的,也只有“道”而已——

将永镇轮回。

当第二十一道血痕蔓延在石块上,顾归尘停驻在悬崖边。

剑刃已刺穿过胸膛,只要纵身跃入崖底,新的轮回便将开启。

仅这一次,他却步了。

洛朝注视着他苍白冰凉面容上划过的唯有的两道温热泪痕。

他的眸子很空洞。

但洛朝就是觉得,他好像在看他。

风雪在此刻都仿若静止。

他微笑着俯身靠近,以手心接住那撕裂伤口处淌下的一滴血。

“告诉我为什么,好吗?”

“为什么,要走这样一条路?”

他知道幻影是触碰不到的,但他向前将人温柔拥抱住:

“阿尘,告诉我,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一次,他们共同坠入崖底。

山谷底下很暗,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

偏偏雪又很厚很湿。

洛朝就给自己做了一盏灯。

温暖柔和的光芒并不刺眼,照亮了身畔三丈方圆。

可顾归尘早已不见了。

他一开始茫然于要去何处寻人……直到他发现,有一道风,逆着冬日向北的朔风,一直在往南方吹拂。

这道殊异的风,拂起了地面层层厚雪,露出了早被掩埋其下的血迹——

有带血的脚印,也有不慎摔倒的痕迹……而这些都来自于同一人。

他就逆着冬日北风,循着血迹而去。

这条漫长的路,他足足走了七十一天。

期间,共涉过二十三条江水,攀过五十七座峰峦。

哪怕路途遥远,寒风刺骨冻人,这条路,他也是一步一步走完的。

因为他想,许久许久之前,约莫有个尚存少年心性的人,也是在这彻骨严寒里,在重伤垂死之际,仅能以脚力一步步攀爬,艰难跋涉过山川河流,去往心之所向。

他愿与之感同身受。

路到尽头时,冰雪消融,秋天到了。

而且,并非深秋初冬,而是夏末初秋。

时光,大概再度跳转了。

一路指引他的向南之风,消散在一座山门前,上书“崇明剑派”。

乃西江八大宗门之一,也位列天下五大剑宗之中。

这时候,溯世书终于有了反应,他按照感应中的方位而去,穿过一丛竹林,眼前视界还未明朗时,便听到一声冷漠宣判:

“开阳峰亲传弟子,顾长思,败!”

随后是一片嘘声:

“又败了!”

“他自踏入我派之中,可有胜过哪怕一场?”

“开阳峰座首郑翌泽,还号称他乃绝世天才,可为我派在剑道大会中夺魁呢!”

“夺魁?呵,我看连进入下代名剑谱都勉强!”

“我们剑宗,怎么会招了个这样的废物?”

“哈,那你是不晓得他的出身,曾经中域顾氏的嫡系子弟,他师祖魏沧河,乃上一代剑圣,和现已坐化的开阳峰第一代大长老,是至交呢!”

“可宗门又不同于那些腐朽的氏族,怎好以出身论英雄?他这么个废物,也好意思占着开阳峰亲传弟子的名额,真是恶心!对那些日日夜夜勤恳修炼的内外门师弟师妹们而言,何其不公!?”

“要我看,郑师兄将他招进来,也有错!”

……

洛朝暂且忽视了那些闲言碎语,忙拨开眼前的竹叶竹枝,拿眼在前方人群中来回扫视着寻人。

竹林外头,竟是一个巨大的广场,上头置放了大小共八十一座试剑台,正中央的三座试剑台尤其高大,足足十丈高,二十丈方圆大小。

广场边缘还矗立了许多雕像石刻,为之更添雄伟气势。

此刻,整座广场四处都挤满了人,全是身着门派服饰的剑宗弟子,他们有些御剑悬空,观赏比剑、并作评点,有些端坐地面,正在打坐调息准备上场,更多人则围在各个试剑台四周,挨得或远或近,为台上人呼喝呐喊助威。

当然,喝倒采者、谩骂者、表示不屑嘲讽者也绝对不少。

洛朝一边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寻找某个身影,一边在脑海中回忆有关崇明剑派的种种。

前世,他对这个西江八大宗门之一没有过多特别的关注,如今一回想,也就记得某几个常打交道的门派掌权者,和宗门内的大致构成。

崇明剑派内共有七座主峰,并二十来座次峰,主峰皆以北斗七星命名,开阳峰便是其中之一。

顾归尘若成了开阳峰亲传弟子,论理,地位当不低才是……若积极参加各类论道大会,展现天赋,甚至,前世也并非没有机会见到他——毕竟,他身为帝尊,常常需要对修真界新一代的天才加以表彰鼓励,以示帝尊仁爱宽宏……其实就是为了收买人心。

不过,无论这些表面仪式在洛朝眼里何其虚假,各大门派内的天才弟子们,很多都以能得到帝尊的亲口嘉奖为毕生荣耀。

因此,洛朝对修真界里新出的天才们往往都不陌生。

比如,曾在幻境被顾归尘虐杀的左执衣,他就有些印象。

左执衣乃斩天剑门掌尊胥长阳的亲传弟子,论辈分,当是亲传第三代,且天资绝佳,在五域各派系剑道修士口中,都名望不低。

他之所以认得左执衣,则是因为此人曾得过百年一度的五域剑道大会第七名,曾和其余九位入了前十排名的剑修弟子们共到皇城受他嘉奖。

别看只是第七名,这百年一度的大会乃修真界剑修们最重视的剑道盛会,即便第七名也很不容易了,须先在各域内部杀个昏天暗地,杀出前二十,五域合计共一百人,再到剑道圣地——天柱山下进行决战。

魁首,能得到剑修毕生最高荣耀之一,将名字刻在天柱山剑铭石上。

且这场盛会,限制了参与者的修为和年龄,可谓是只给年少天才成名而准备的舞台。

按日子推算一下,目前的时间点,若和他封禅十年后的第一场生辰宴很近,那么……好像就在那一年,剑道大会的决战同时举办了。

眼下,崇明剑派内部这场比剑,也应该是为了剑道大会作准备。

决战日子,他记得应在深秋……而五域内部的名额争夺,就记不太清楚是几月份开始并结束的了。

洛朝不免仔仔细细在脑海里梳理了历届剑道大会前十获胜者的名单……里面统统没有顾归尘。

明明,按照他的天赋和勤勉程度,不说必定能拿第一,入前十总是没有问题的。

而且,方才那宣判者说什么……顾长思,败?

洛朝心里难免忧急,他首先猜测顾归尘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不然常理之下,他绝无可能轻易落败。

奈何广场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溯世书的指引又没有那样精确,于是,找了小半个时辰也未见到顾归尘的踪影。

而且,围观的弟子们最开始嘲讽了几句后,也没再继续热衷于讨论顾归尘,别的剑台上的精彩比试很快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看来比起嘲笑一个废物,他们更乐于崇拜并欣赏强者。

洛朝正焦急呢,忽听左前方传来一声喊:

“顾长思又要上场了!”

“在第七十一号试剑台!”

“怎么又是他?”

……

很多围观弟子都发出嘘声,表示厌烦不屑,洛朝却赶忙循声摸过去,远远地望见了第七十一号剑台上,果然站了一个熟悉背影:

此刻,顾归尘没有穿着一贯的红衣,而是同样身着青白二色的崇明剑派服饰,袖口还纹着的开阳峰弟子标识。

离七十一号剑台越近,关于顾归尘的讨论就越多:

“他败了那样多场,怎么还给他安排比剑机会?”

“对啊,何必让别的师兄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反正他肯定会败!”

“你们忘了吗?这次剑道大会,我派在西江的弟子里,有资格参与天柱山决战的,仅有六人,他是其中之一。”

“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不知道?”

“谁让你闭关了这样久?此次七大主峰联合举办试剑会,本就是为了给这六名弟子磨剑练手……这六人,每天少说要比一百场。”

“顾长思到现在为止,才比了十三场,你等着吧,还有的看呢。”

……

洛朝早已到了剑台下方,和众观剑者一起被拦在围栏后,从这个距离和角度仰望向上,依旧只能看见台上人一个逆光的模糊侧影。

黑衣仲裁者悬空站定,发号施令后,比试便开始了。

与顾归尘敌对者,是个用重剑的男子,身量魁梧,姓邱,乍一出招,便是个万钧之力的砍击。

洛朝脑中都按着顾归尘偏爱的招式路数出现动作画面了……结果,台上人,仅仅手持长剑,不轻不重横挡了一下——

如此被动且随意的应招,后果自然是凄惨的。

他的右腕受了一下重击,剑立刻掉落在地,人也依着力道十足的剑势,后退十步有余,于敌方迅即而来的第二波攻势下直接被击倒在地,重剑瞬间铡住了他右侧脖颈。

邱姓弟子单手持剑,一脚踩上他胸膛,冷声问着:

“你认输吗?”

顾归尘一言不发,哪怕被压制在地,神情也平静非常,双目空洞,盯着天空。

台下又响起一片嘘声:

“又是这样!”

“既不还手,又不出招……还不肯认输!”

“他是心高气傲,觉得我派弟子都不配和他交手?”

“呸!我看他才不配踏入我崇明剑宗的试炼台!”

“呵!他就是心虚!剑道大会的决战资格,他必然是以下作手段夺来的!现在入了我派,怕一出手就要露馅,才永远呆站在那里任人去打!”

“愚蠢,他以为不主动出手就能永远欺瞒实力了吗?以为永远不主动认输就是没有输?!”

“避而不战,本已违背了剑道精神!”

……

台下一片讨伐声不止时,台上的邱姓弟子见顾归尘久久不回应,果然也愤怒了:

“当战不战?”

“你是在侮辱我,侮辱剑道,还是在侮辱你自己?”

他举起重剑向顾归尘头部砍去时,嘴角有不屑冷嘲:

“你这样的人,不配用剑!”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时间线打乱了嗷,现在阿朝看到的事件,和阿尘的第一世是一模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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