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4、寄望·千江夜雪(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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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名为邱肆的黑袍魔修,前半生里以骨刑处死过共一百三十二名犯人,其中有极少数耐力远超常人,可也绝没有眼前这人那般安静:
最开始,他屈膝默坐在暗室一角,目光正对天窗投影下成排摆在案上的刑具——那些锋利针尖末端反射出森冷的光,可他神色木讷,毫无反应,寂静得像一潭死水,好像不知道这些刑具将会用在谁身上。
后来,五根长钉一一穿透他右臂尺骨,血滴答滴答落在暗室的黑砖地面上,刺目中透着阴森。
接连不断的阵阵剧痛中,他浑身上下汗水如流,唇色煞白,齿关在轻微哆嗦着,发出细小的咔嗒响……但整间封闭的暗室内,除此之外,仅有血滴声、汗滴声以及时促时断的呼吸声,静到落针可闻。
直到第十二根长钉缓缓敲入臂弯关节里。
痛楚感在成倍拔高,他的手臂可见地加重了抽搐,且不受控制地挣动,却被锁铐死死固定在刑案上。
未被铐住的身体不自觉地在蜷缩,以至他的头颅慢慢低下,肩头颤得厉害,浑身肌理收紧到僵硬,明明死咬住唇,却不能完全咽下嘶吟。
这过程旁观来似乎短暂,又好像无尽漫长……等六寸长的钉子完全洞穿关节,他的忍耐力终至极限,精神稍稍一松,疲惫感便如山海袭来,他在满室静默中昏死过去。
可这仅是开始而已。
刑量从来是慢慢加上去的,而这次,邱肆选择从手臂开始,接下来,会依次到腕骨、指骨、胫骨、肋骨、脊椎……最后,会用短至毫厘的悬丝细针,以精巧又残忍的手法,一点点磨穿颧骨和下颔。
刑行过程中,怎样让人倍感痛苦却又无法立刻死去,个中分寸,必得长久磨练才能拿捏好,如此看来,施刑者竟是个门槛极高的行当了。
而邱肆在这行中算是熟手,早已深谙煎熬犯人的种种伎俩。
照理这份报酬极高的活计,他应该面不改色地熟练完成。
偏偏今时往日却有一点不同:昔年在北原魔宗,死于他手上的犯人皆是和他一般十恶不赦的魔头,现在,他却是给一个无罪过的人用刑。
邱肆想到此处,低头用帕子擦拭长针上的血迹,思及前日从其余医修口中听来的传闻,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个大致的领略,也猜到,凭姬无焰此人的残忍心性,面前这人哪怕能熬过漫长的骨刑而不死,等血种被取出后,失去了价值,姬无焰也再不会耗费大力气去替他寻什么亲。
这人是被骗了吗?
思索间,十二根长钉已被擦净,恰在这时,先前靠着墙昏死过去的顾归尘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眸和受刑前相比,竟未发生任何变化,依旧平静淡漠,其中没有恐惧、没有怨恨、没有畏缩、没有懊悔……这眼瞳里什么也没有,空洞若失明者。
邱肆对着那双眼默了一会儿,不意余光瞥见他手臂上的十二个血洞汩汩流着血,自然而然忖度着是否要立刻再次施刑,便未加多想问了句,你还忍受得住吗?
就听他用平静而笃定的声音回答:“继续。”
十二根长钉又一次逐个穿透尺骨,将才在凤血滋养中愈合一点的骨头破碎开,这次他死咬舌尖,没有昏厥。
等双臂尺骨都布满狰狞的钉子,他浑身轻微战栗,皮肤下肌理的纹路在可见地筋挛……他想方设法要逼迫自己清醒着熬到最后,口中咬出浓重腥甜意,血味刺激下,脑海里却莫名闪现过一幕幕昔日场景:
有温馨和美的,是夕阳下的晚霞与炊烟,是桌案上的饭菜,是糖藕与红裳;有愤怒不甘的,是祠堂上满面惊恐的族老和顾霖铃似怒似悲的面容;也有冰冷绝望的,是雨夜中十三的道别,顾霖铃在阴暗的堂屋里,带着祝福笑容赐下忘尘剑……
最后,竟定格在某一幕:
昔日家中,曾伴着天际一道惊雷,轰鸣在他耳侧,如今已化为至深执念的那句——你既忍不下,那就滚出去!
无论身上怎样痛得他神识动荡,这一幕都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明明已成往事,他却好像在执拗地隔着光阴用鲜血去证明什么——对不知在何方的他们证明。
那句常常徘徊在心头、已成执念的咒,如今化为一句刺骨疼痛的鞭策:
他在心里不断地念,念了一千遍一万遍,执意要念到这场酷刑结束的最后一个呼吸:我什么都忍得下……我什么都忍得下……
到这一刻,他回想过往时依旧要悲戚酸楚: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分明,自顾氏败落后,他们一家人历经无数风风雨雨,又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在那许多最难熬的关口,也从没有人被家里人亲自赶出去……为什么,被抛弃的偏偏是我?
那些流浪在街头的日子里,这一句句为什么化为刀子,时时刻刻在割划他的心脏,偏偏无论多痛,只要他还活着,就不能停止这自残般的血淋淋质问。
他质问自己: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甚至希望这“错误”是了然清晰的,因为只有明白了错在何处,才能有改正的机会,相似的事情才不会再度发生,可他从来不能明白:
若我不该天赋绝顶,可十四也是天赋绝顶;若我不该意气用事,可十五也有过意气用事;若我应该忍辱负重,可竹霜最是傲骨难折……
若这一切都不算错,那为何要赶我走;若这一切都是错,为何偏我犯错了便再也不能得到原谅……
过去,在他心里,所谓亲人,就是彼此待彼此皆是一样的诚心,从来没有偏见、没有分别和不同……现在却不一样了。
他成了唯一一个被舍弃掉的。
连记忆也不允许被留存。
折磨式的反复自问里,他从来最敏锐的直觉,曾给过他一个隐约的答案,但这直觉给出的模糊真相给他带来了莫大的痛苦和恐惧,以至于他下意识抗拒去深想。
不善言辞的他也不知道,若将这隐约真相用语言真切描述出来,也许是:
对于顾家,他从始至终都没能真正融入进去,众人或许承认并接纳了他,但比起其余人在数百年中并肩作战而来的亲情与信任,他在众人眼中,或许永远只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他与他们之间,是有隔阂的。
于是,面对苦难时,其余人会心照不宣地选择同生共死……唯独看向他时,众人会犹豫是否要将他推远:
你还小啊,未来尚很远,就此死了,不值得。
我们不想愧对你,所以,走罢。
这是为你好。
……
可惜,要计较是否亏欠,这本就是种疏离。
修道万万年,弹指一甲子。
原来,他在顾氏生活过的一甲子,竟可以如此无足轻重地被轻易打碎。
当纤毫如细丝的短针,深深刺入他中指关节,比先前剧烈数倍的痛感骤然袭来,他脑海中一切回忆和情绪都因此刹那中断了,变得纯然空白,意识混沌而朦胧。
邱肆又在问他是否承受得住。
他聚了很久的力气,才能以虚弱却坚决的声音一字一顿回答:“继、续。”
我什么都忍得下——他将这句话在心中念了太多遍,以至于不自觉地呢喃出来。
那呢喃声破碎而模糊,却被守在他身边的洛朝听懂了。
前一刻洛朝面对着他,瞳孔里映着一个形貌模糊的血人,本已神思空白,失魂靠在暗室墙角定定发怔……
这句呢喃一入耳,魂灵竟蓦地被惊醒。
短短七个字,居然一瞬间化为江海冲溃心防堤坝,浩浩的情绪决堤里,过去数月中所有曾压抑心底的悲哀刹那间无可抑制地爆发出来——
洛朝猛地捂住口,死死将嚎啕克制为抽噎,阖目时泪落到指缝间带来一片温热,心道:
错了,有些事情,一开始就错了。
他从来不该踏上道途。
否则,便是身与命合,而愿与命违,只能一死求解脱。
……
十天后,凤血种子完成了第一次进阶。
姬无焰得知消息后还特地来看望,那时,邱肆正将短圆如扣的钩针,一颗颗地嵌入顾归尘的脊柱。
当第一颗钩针刺入时,他竟终于痛到喊出来——是十天以来的酷刑中,他第一次没能闷声捱过疼痛。
姬无焰看了竟掷杯大笑,玉质酒杯破碎在干涸了层层或深或浅血迹的黑砖地面,其内琼浆泼出,四溅在同样沾了新旧多道血迹的黑色墙壁。
他大笑中问顾归尘,至此地步,你还不肯放弃吗?
受此等酷刑,你要换什么东西才值得?
愚蠢!愚蠢!愚蠢!放弃吧!
你若愿意放弃,一刻之内,我赐你无尽荣华富贵!
他的笑像戏谑讽刺,又如高高在上的假意怜悯,还似意图诱使寻常人放弃心中信念并堕落深渊的魔。
顾归尘听见了,竟也唇角艰难勾动,缓缓露出一个含义难辨的短暂微笑,用含混断续的声音道:“继……续。”
他吐字时带出血腥气,神情极端执拗。
话落后又是一阵大笑声:
“我姬无焰生平修道七百四十一年,从未见过如此痴顽之人!”
他从顾归尘眼中看出某个到死也不肯放弃的执念,他相信正是这个执念下深埋的愿望,使此人甘心承受如此折磨。
而对方含血吐字时,那双盛满执意的眼底,压着一丝希望样的光,使这双眼睛细看起来,剔透亮丽到惊心动魄。
姬无焰笑时漫不经心地想:可假若我掐灭这道光呢?
就在他以为愿望即将实现,光明离他不远的最后一刻,打碎他的希望呢?
思到此处时,顾归尘恰恰意识暂消,又一次昏死过去——这是近半月来的第十七次昏迷。
邱肆一言不发地将部分钉子暂时扯出来。
姬无焰却忽然上前一步,翻手夺过邱肆从他肋骨上取下的一颗钩钉,捏在指间细细端详其上沾染的骨屑和血迹,好似在询问,可更像自言自语,其压低的声音里透出难掩的兴奋:
“你猜,如此固执的人彻底绝望起来,该是什么模样?”
姬无焰却已断定了:希望在眼前生生破碎的那一瞬,这双从来清澈坚定的眼睛里霎那铺满的绝望,一定比现在更动人。
邱肆没有答话。
待姬无焰走后,他固来习惯了世间诸恶的心境,境升起一丝名为怜悯的波动。
他想:所谓善有善报,从来不适用于修者,可此人便是必然要死,作为一个生前无恶行的人,也不该死得那样凄惨。
他在过去半月中,见惯了顾归尘静默坚忍若磐石的神情,竟不希望这平静被打破,换上凄厉、怨毒、悔恨……连死相也难堪。
他决定要提前让对方明白这是个骗局,以至身死时不至于太怨恨。
两个时辰后,顾归尘终于慢慢转醒,可意识还很迟钝,且好像在回想什么,那双眸子甚至偶尔透出柔和静谧。
就在这时,邱肆问他:
“你真的相信姬无焰吗?”
其声音干涩无起伏,不带情绪。
令邱肆惊讶的是,他听言后很久,终于反应过来时,竟攒出力气,极慢地摇了下头。
邱肆没有显露出自己的惊异,只依旧用无起伏的声音同他解释,大意就是:姬无焰一旦得到血种,就再没有理由替你寻亲,多半会让你自生自灭,甚至变本加厉地折磨你。
顾归尘听后很淡地笑了一下,眼神竟颇为自嘲,虚浮的声音飘在半空,语气极轻,仿佛这话说出时,他自己也不相信:
他说,若姬无焰真的失信,我会自己逃出去。
邱肆立刻表达出不赞同,说你那时修为尽失,要逃出去,还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此话残酷而真实,他寂静的神情却未有波动,心中默默道:若有万一,身死亦……
“无……妨。”他用尽力气说出最后两个字,算作回答。
吐字时唇边溢出更多血,他眼底却转瞬即逝一丝希冀的光,
他露出个昙花一现的笑容,宁静而释然。
良久后他才收起一切情绪和幻想,低头看向自己布满血洞的双手,狠狠咽下血,笃意道:
“继续。”
他想:不能拖太久……我要快些回到家,换上一件干净的、新的红衣裳。
过去的经历告诉他,若等得太久,也许有些人就再也寻不回来了。
希望总是短暂的,正如机会稍纵即逝。
可倘若再也回不去……那就让我……
快些去死。
邱肆不解他的言语,可听言后也不再劝,转身重新捻起上刑用的钩针。
唯有洛朝看懂了他笑中的意味:
假若不受这场刑,便连这万一的可能也不会有,他只会在这条漫漫无尽的冰冷道途上永远走下去,将昔日以别离与遗忘作结尾的故事,一次次重复上演。
如此,竟还不如早早死在此地,求个解脱。
反之,用身死换得个仅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心甘情愿。
但希望的曙光何时能来呢?
……
黑暗里,一场场酷刑煎熬过去,血种已进阶过第二十一次,可离完全成熟还很远。
而暗室中天光熹微,令人不觉日月轮换、时间流逝。
这夜,顾归尘睡着了,或者说,又一次昏倒在血泊里。
骨刑越往后,血种的力量越强大,他清醒的时间也越长,可唯有在昏睡中,那些身体和心魂上双重的痛苦,才能被短暂遗忘。
也仅有这一时片刻里,洛朝望见他沉静的睡颜,从来紧绷的心弦,有暂时的松弛。
可假若他的余光稍微瞥见天窗投影下一截破碎的指骨,这难得平复的心绪又会瞬间被打破——
他会控制不住地去凝视那些骨头:
极少一部分骨曝露在天窗光影下,而更多嶙嶙的骨静静栖歇在深沉无边的黑暗里。
在那缕透过天窗缝隙的黯淡光照下,可清晰见到森森白骨的裂隙间沾粘着丁点血丝皮肉,因为碎裂得太彻底,你甚至无法分辨出这是人体上的哪一块骨。
它安静地躺在冰冷的黑砖地面,也对他回以凝视,并用不存在的眼睛无声诉说着什么。
他直面那白骨的漠然回视,数度心悸。
每每凝望这些骨头,他都会觉得这漫长无尽的酷刑,仿佛同样发生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的身体也开始战栗,觉得血液在飞速流失,寒气侵透筋脉后冷到骨髓内,吐息都冰凉,以至下意识去触摸身畔顾归尘的脸庞,或者去试图握住对方的手腕……想汲取一丝温度——
结果自然回回穿透过去,只触及一片虚空。
即便假使他真能触碰到,指间也不会碰到温热的肌肤,而只会触及他颧骨和下颔一点点磨进去的钉子外端,冰凉得刺骨。
若非亲眼所见,只怕无人能想象顾归尘此时的模样,破碎支离到,洛朝有时候几乎不敢注视他。
人身上共二百零六块骨,其中每一块,都被彻底穿凿过、打碎过……待破碎的骨重新在凤血滋养下愈合,又将承受新一轮的穿凿……如此往复,不见尽头。
甚至完全数不清,顾归尘全身的骨头,共在新生中被置换过多少轮。
洛朝盯着那些躺满地面、被生凿下来的白骨,很多次会用手描绘自己身上的某块骨——尺骨、指骨、肋骨、颧骨……想象它们断裂破碎时的感受。
那些想象中的疼痛却真能刺痛他的神经,令他不自觉哭出来,又去颤抖着触碰顾归尘鲜血淋漓的手,在隔着时空传递出什么,心里则一遍遍道: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明白答案是什么:
世界上有一类人,譬如你与我,他们踏上某条看似辉煌的长生之路,或走到途中、或走到终点时……他们竟后悔了。
可茫茫然中往回望去,发现来路已断,竟无归途。
这才终于肯承认,那句听了无数遍的话是对的:一入此途,不可回头。
于是要挣扎求死,跪在地上,面目全非地去乞求命运垂怜。
终向无望之望而活。
……
当顾归尘聆听到心脏处传来的一声凤唳时,他明白:就快结束了。
还差一次进阶,血种便可大成,如今,其内已呈现雏凤虚影。
骨刑依旧继续着,在即将成熟的血种护佑下,他的愈合能力已接近不死,以至于能够催发血种再度进阶所需的伤势要更重……一眼望去,已经不见他有完整的皮肤,但见破碎的衣物下裸露出的肢体上满布染血的钉。
每轻微战栗一下,就有千刀万剐的痛蔓延全身。
他浑身都是冰冷的,除了心脏。
而心脏处源源不断传递而来的温暖,竟带着种莫名的熟悉……这熟悉感来自于凤娘——等同于他母亲样的人物。
凤血种子,本就是用她全身的血脉浇灌出的。
很快,这种熟悉的温暖,就要离开他了。
过去漫长酷刑的折磨没有使他掉过哪怕一滴眼泪,如今被熟悉的凤血包裹心脏,感知到暖流缓缓在遍及全身——那些血液在温柔地抚平他一切伤口,他却忽然泣不成声。
他知道自己多半就快死了。
如同那天在剑台之上放弃抵抗,他自此丢掉了师祖和十四他们用一生去维护的剑道尊严……现在,他又要为了一己之愿,舍去另一件重过性命的遗物。
他想起凤娘死前的笑容,心道:我愧对您……我竟敢愧对那样多人。
已愧对了这样多人的我,竟还敢私自去死。
可是,活着好痛苦啊。
……
洛朝听见他压抑的低泣。
此时暗室无光,外面也许是个漆黑的雨夜。
三天前,邱肆曾对姬无焰说过:再有三日,血种即可大成。
今夜便是终点。
所有人,包括旁观者们和顾归尘本人,都在等待凤凰啼鸣的最后一刻到来。
唯有知晓部分未来轨迹的洛朝,他总坚信事情还有转机——哪怕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必死之局。
先前他固执地抱着一点希望,在等生机出现。
每个呼吸间,洛朝都在聆听四周声响,并于心底祈告着:任何存在都好,快点出现吧,不论是人是魔是妖是仙……来救一救他。
早一分出现,他就少一分痛苦,他熬得太久了。
可洛朝所听到的脚步声仅会来自于邱肆、姬无焰、来往清扫的侍从和暗室外默不作声备药的医修。
连天来,除了邱肆和姬无焰之外,甚至没有人能近距离接触顾归尘。
同样的,整座府邸早早被封锁,消息都传不出一丝。
地面上逐天堆高的白骨残骸,在一点点磨灭他心中的希望。
清楚摆放在眼前的现实,每天都在用漠然清醒的眼一次次告知着:
没有任何人会到来。
包括他的亲人,也许十年百年后,都不会知晓他们的小十九竟独自死在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以至到后来,洛朝自己都不懂得,我何以敢对未来抱有如此奢望,何以敢奢求有人会出现并拯救他……
纵然按照据前世轨迹推断出他能险死还生,也不意味着就能回到他冀求已久的家,而多半将流落到另一个陌生残酷的生死场,开始又一轮挣扎——这才是更接近真实的未来。
但只要还没到最后一刻,他便不愿放弃幻想:万一呢?万一还有转机呢?
希望是个珍贵且昂贵的东西,珍贵在于它本身带来的美好,昂贵在于,它一旦破碎后,曾经拥有过它的人,将承受百倍于未曾拥有它时的痛苦,既如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舍弃它。
且它的破碎往往只在短暂的一刹间。
邱肆持着烈火淬炼过的刀,往顾归尘被铐住的角落一步步走去。
此刀用以剖心。
将血种剜出来,送给世道判定的更高贵者。
对洛朝而言,在这望不到尽头的血色酷刑里,他曾小心翼翼捧起的最后一丝希望,就破碎在刀锋没入顾归尘心口的一瞬间。
他睁大眼无声落泪,看见刀刃划开后、逐渐扩大的伤口内,一颗鲜红的心脏在跳动。
泪水滴答滴答落在地面,如露珠凝结于蕉叶,它们则凝结在干涸的重重血迹上——
此为百倍于从未拥有希望时的痛苦。
在他眼中,时间的流逝恍若放慢了,于是任何微小的呼吸、动作、眼神……尽数清晰无比:
刀尖挑住了鲜红心脏,刺向其内一只凤凰虚影,这绝望来得太刻骨,以至于蓦地一道白光乍现,刺目光海纷涌而入、划破黑暗、照亮这方血色的罪恶之地时……
洛朝误以为那是幻觉。
外头的雨哗啦啦地倾倒下来,浇得他身心尽数清凉。
等光海终于褪去,他看见夜雨下几尺远处,顾霖铃湿透的脸庞。
……
顾归尘是被火焰炙烤于身侧般的感觉热醒的。
他朦朦胧胧睁眼时,看见完全陌生的屋顶,愣了一下。
我在做梦?他首先这样想。
他试着动了下身体,发现四肢很僵硬,但牵动时没有疼痛感,只是浑身的皮肤上似乎都绑着些东西,导致动作起来很艰难。
费了很大力气,他才从床榻上坐起身,低头时终于看见全身上下绑着的许多绷带,肌肤上还有粘腻感——那应该是伤药。
他感到茫然,神情木木的,慢慢环视四周,觉得这个房间十分陌生。
记忆在缓慢苏醒:
如果不是梦,那我应该……已经死了。
这里是地狱吗?
五感也在渐渐恢复,这时他竟真的听见若有若无、似远似近的嘎吱声——像火焰在燃烧木料。
看来先前的炙热感并非错觉。
可这儿,为什么有火?
他恍惚里顺着声音寻去,步子蹒跚,走出陌生卧房,推开大门,穿过一道回廊、一座小院……冥冥中的直觉给他指引方向。
终于寻到源头,前方隐约的火光映入视界,随后,他的眸子蓦地睁大了,像看到了什么令他极度惊慌的事情,以至于他没注意到:
十三恰巧从他身后的一间屋子里走出,手里端着药碗,抬头望见他身影时,格外惊讶地喊了声:“阿尘?!”
他没听见,他毫不犹豫地往火光里冲去——
顾霖铃竟然就站在一座逐渐被大火吞没的屋宇前,手中高举着某样东西,正要往地面上狠狠砸去。
飞速靠近中,他很快看清了那是什么,是凤珠玲珑塔!
“不要!”
他拼命伸手去接玲珑塔,可还是慢了一步,塔碎了,一颗浑圆的凤珠就滚落到不远处某个黄衣人的脚边,那人竟在弯腰将凤珠拾起。
他脑中一蒙,不由抬头往那人脸上看去,发现此人他竟不陌生:正是数月前曾来家中求购凤珠塔的商人,冯宿。
“再加上这个,够吗?”其语气听来莫名癫狂,竟是顾霖铃的声音。
冯宿已拾起凤珠,正对着火光凝神观照其成色,数息后,语带遗憾地摇了摇头:
“的确是无价之宝,可要买下那几位的人头,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不够?那就再加!”她冷笑一声。
“阿姐——不要!”他高声惊呼,但这次仍旧没能阻止。
随着“铮”地几声琴弦哀鸣,弦丝尽数崩断,而她将断了弦的琴身毫不怜惜地掷在地上——
“再算上这个呢?!”
顾归尘放声大哭。
只因那是顾哲音生前用的琴,顾六死后便被封存起来,曾经他常见到顾霖铃将之拿出来细心擦拭。
冯宿却带着纯然商人的目光,走到近前细细打量琴身木材,叹着:“好一块万年桐蕉!”
“还有这个!”
不待顾归尘从哭泣中反应过来,便猛地又见许多珠钗首饰叮叮当当散落一地,其中最显眼的一条南海千年明珠串成的项链竟直接绷断,玉色的珍珠滚落一地,而那是顾十五生前最喜欢的颈饰之一。
其余的,比如滚到柱子旁的龙纹银镯,比如摔在石阶前的绿玛瑙手串,比如就掉在他跟前的红珊瑚发簪……每一件,都刻满昔年记忆,见证过那些美好梦境样的过往岁月。
它们是祭奠。
“这些全加上,够了吗?!”
她站在滔天的火光前,因方才自身盘发的珠钗也一并砸在了地上,发丝便全散乱了,脸上两道被火焰蒸干的泪痕,神情疯狂、固执又倔傲。
冯宿将那些首饰碎后的宝石、金银等一一地检视过去,再度摇头:
“不够,仍是不够……全加起来,也不过能买半条人命。”
“那就再加!”她癫狂大笑,宛若入魔。
她眸中带泪却笑得分外明艳,将对着手中金丝孔雀彩扇狠撕下去前,顾归尘哭着扑上来夺——
这是顾十七生前极喜爱的一把扇子。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毁掉它,声嘶力竭地哭号。
“好孩子,你让开。”那语调悲戚。
顾归尘拼命摇头,咬着唇哭,死死抱着半边扇子不肯松手。
“你要明白……他们已经死了。”
她说这话时,眸光悠远,笑颜寂寂,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好像在提醒对方,可更像在提醒她自己:
他们已经死了——
于是,遗留的物也该死了,若强留住,是牵念,是负重,更是心魔。
她忍住哭,狠下心推开嚎啕的顾归尘,几下将那扇面撕碎了,与扇面一同碎掉的,还有顾竹霜留在扇纸上的画与顾哲音的题字。
“龙纹木制的扇骨,拿去!”
“咔嗒咔嗒——”,共十二支珍贵的扇骨被扔下,纷落在地面。
接着,满眼都是金屏碎、玉带折,珍珠滚地似泣泪,琉璃盏倒下吐出龙血石,碧玉莲碎裂绽开麒麟心……
“是金银的,便重新熔了,是美玉良木,就再找能工巧匠雕琢,可入药的,全卖去富贵人家的案台!”
“拿去!拿去!统统拿去!”
“我只要他们项上头颅!”
她大笑着,又一次抬起双手举过头顶,“砰——”地砸裂一方珍奇石料所制的砚台。
砚上刻的旧人姓名,是不能被卖出去的。
但碎裂后留下的石头,哪怕可换得好多钱财,也仅是家中人不屑一顾的凡物。
同样的,那满地四分五裂的玉石金银,一旦重新被熔铸雕琢了,其上纹刻的字与名、祝福与期待皆被抹去了……对他们而言,就再不值得一眼留恋。
顾归尘半跪在地上,靠在匆匆赶来的十三怀里大哭。
他先前在满地破碎的遗物中,寻到了重又滚到地面上的凤珠,将之紧紧攥在手心里。
顾霖铃的神情却漠然而平静,她站在一地玉屑碎金里,身后火势依旧烈烈,披头散发着,苍白的面孔被火光映红。
“现在,够了吗?”
“不够,还是不够……姑娘张口就要买人性命,可须知那几人均是大宗门出身的弟子,哪里是轻易杀得的?”
“所有物换的钱,仅够杀其中一人。”
“若加上一件圣器呢?”
“什……什么?!您肯卖圣器?!”
“我顾氏万万年传承留下的最后底蕴,昔日威名赫赫的戮神弓,如今缺了弓弦……我将它卖给你。”
冯宿惊喜又激动,晓得这是桩天大的生意,畅快朗笑不止。
“好好好!姑娘颇有胆魄!如此便足够了!”
“一年之内,我定将那三颗头颅献上!”
……
这厢的交易商谈完毕,冯宿开始遣仆从清点地面上的物品,最后找到顾归尘跟前来,要拿他手中那颗凤珠。
顾归尘死都不肯放手,拼命往十三身后躲,满面的泪水。
“阿尘,你松手。”她哽咽着。
两人因一颗凤珠僵持不下,而身后屋宇的火势在寒风中渐趋平息。
顾霖铃思绪混乱中,自己也注意不到说出了怎样劝解的话……总之顾归尘忽然像被踩了死穴、触了底线,大声哭喊着:
“你忍得下,我忍不下!”
此话一出,仿佛前些日子的酷刑中,他常用以鞭策自己的咒语——我什么都忍得下,又失效了。
顾霖铃便低头抹着眼泪,好像终于明白了这些天来,关于忍与不忍的道理究竟是什么:咽得下自己的苦,咽不下对方的苦,彼此皆如是。
但凤珠最终还是被冯宿夺走了。
那一刻,她落泪时,笑容释然,对这孩子说:
“过去的,都过去了。”
“不必再留着任何挂念。”
“十九啊,我们该去找一个新的家了。”
……
冯宿一波人走后,他们三人互相靠着,共同沉默地坐在身后屋宇被烧尽的废墟灰烬前,谁也没在意过去了多久。
顾归尘手里摩挲着一小块焦黑的木片,若仔细辨认,其实还勉强能认出其上曾经刻着的字:笙月二字的下半边。
那天他靠在十三怀里哭到天明,期间也不肯和顾霖铃说任何一句话,甚至没发觉身后的火光何时熄灭了。
等他无意从灰烬堆里瞥见这段焦木,才知道被烧掉的地方是祠堂——由顾霖铃亲手点起的火。
十三和他说:中域顾氏,自这天后,真正亡了。
并对他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他能获救是因为白束。
自昔日山中一别后,白束便带着妹妹改头换面,去往西江的偏僻地住下来,缺钱用的时候,才易了容出来行医。
那天姬无焰召集医修的告示,恰恰被行医中的白束看见了。
他因报酬丰厚而应了告示,入府邸后却发现:竟是顾归尘落了难。
便千方百计要递消息出去求救。
姬无焰对府邸上的封锁本来十分严密,他久久寻不到法子,又没法近距离接触顾归尘,只能眼睁睁看人一天天饱受折磨。
转机有赖于冯宿的出现:远在中域的帝尊寿宴将启,冯宿竟刚好是替姬无焰采买寿礼的商人,特地来禀告礼单。
冯宿成了唯一能自由出入宅邸的人。
他趁姬无焰某次外出时,对之利诱,许下重礼,终于向外递出了一封信。
信交到白芍手上后,她马不停蹄去找顾霖铃。
顾氏举族搬迁后,唯有流落在外的白氏兄妹和他们关系未断,知晓他们的住处。
其实,自顾归尘于天柱山剑台惨败、且叛逃宗门被各方势力追杀的消息传出后,顾霖铃和十三便一直在寻找他。
可恨顾氏全族树大招风,为避免被外界势力捉去做人质,以诱使顾归尘赴险救人,顾霖铃只好先带着族人搬离原地,隐姓埋名起来。
那头全族骤一安顿好,她就片刻不停地往旧宅赶,打算隐伏在旧宅周围等顾归尘出现,结果两方人恰恰错过,等她到时,年关早已过了十天,顾归尘不见踪影。
不幸中的万幸是,白芍带着信赶来的那天,十三和她皆在家中为第二天的祭祀礼做最后的筹备,而没有如往常般外头寻找顾归尘,这才能于千钧一发之际,闯入姬无焰府邸将人救下。
为了救人,她再度毫不犹豫地动用了圣器,乃至根本没在意即将举行的祭祀礼,抛下一干族老族人,带着十三头也不回地离去。
当夜冒着大雨闯入时,姬无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奈何他身上保命底牌颇多,竟在残损圣器的威压下险险生还,逃回了南陆斩天剑门。
没能一举杀了他,是顾霖铃心中永远过不去的遗恨。
他们破开暗室后,一眼便见到当中人的惨状。
十三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哆哆嗦嗦向前走了一步后,双腿忽然脱力,哭喊着跌跪在地,精神遭受过大刺激下,竟直接晕了过去。
后来,顾归尘身上那数不清的长钉短钉勾钉,是顾霖铃一颗颗亲手取下的。
洛朝身为场间唯一清醒着的第三人,见她神色平静得骇人,脸上也不辨是雨是泪,摘出那些可怖长钉时手腕很稳。
而顾归尘在被剖开心口时便已昏迷。
他们带着人回了家。
族老们已等着问责两人,坐在祠堂上首,开口便是祭祀礼上族长缺席,该当何罪云云。
可顾霖铃竟没了耐性听他说完一整句话,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包括十三,亮出雪色长剑,一下砍断了那族老的手臂。
那族老惊恐且不敢置信,捂着断臂血口,声声惨嚎着。
她冷笑中说道,你等昔年在族内做下的腌臜事儿,早够你们死个好几回了。
从前我是与世无争的九姑娘,管不得你等,现在不同了,我既是族长,便可按规处斩!
人们从未见过九姑娘如此凛然不可犯的一面。
更没料到,她竟真的满堂挥舞剑刃,要将几名族老斩首示众,口里还高喊着,要以此维护族规威严!斩了所有辱没先祖风骨的不肖子弟!
“疯了!族长疯了!”
“快逃啊!”
“她想杀了我们!”
……
除了傻立原地的十三,所有人都惊慌逃窜,只因论起私下德行,他们都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手上算不得干净,恐怕都可被归作“当以死谢罪的不肖子弟”。
数颗圆滚滚的人头带着血从祠堂上滚落到阶下。
顾霖铃看着那些死不瞑目的头颅,丢下剑,弯腰大笑不止。
十三伫立在满场混乱逃窜中,仰天痛哭。
他心知:顾氏就此真的亡了。
可他说不上心中感受是释然更多,还是悲哀更重。
说到底,顾氏亦是他曾经的家。
不过几刻钟后,族人们便逃了个干净,且这散掉的人心注定不会有重新凝聚的一天。
祠堂上为祭祀礼布置的种种华美器具,还都静静陈列着。
顾霖铃一把火丢在林立的牌位间。
木质的香案被点燃,桌前供着的香油助燃火势,很快,怒焰拔起三丈高。
顾霖铃就那么定定望着焰火吞没一个个或刻骨熟悉、或只在长辈口中听说、或纯然陌生的名字……直到十三慌忙将她从火势中心扯开。
就在他们一脚迈过门槛时,哐当一声,祠堂内木梁倒塌,房屋摇摇欲坠。
大火才燃起不过一个时辰,冯宿等人便应邀而来。
他们找到伫立在大火前的顾霖铃,这才有了先前顾归尘醒来后发生的一幕幕。
……
三人即将离开这片废墟前,白氏兄妹特意来送:
先是叮嘱他们找到新的落脚处后,一定要来信告知,我们两家常来往,还可继续教阿尘学医呢……接着,白芍递上一包精心挑选出的药种,不由分说塞到顾归尘手里,笑着说:
“把它们种在你的新家吧。”
白氏兄妹向他们告别后,顾归尘一手捏着装种子的药囊,一手攥着刻有半边“笙月”二字的焦木,盯着已成灰烬的祠堂废墟一言不发,默默地哭,怎么都不舍得离开,一步也不挪。
十三无奈,只好先将他背在背上赶路,感到他的眼泪断了线一般,不住地落到他颈项衣领子上。
他晓得这孩子依旧不明白,只怕心里又难过又迷茫,且在为顾霖铃先前砸碎许多遗物的举动生气。
以至顾霖铃有时怕十三累着,也要来背他,他竟不肯,还扭过头去不看她。
三人相携着走了很久的路。
顾归尘被救出的那天下的是秋雨,于是他们走过一整个秋天,又到了冬末。
不知何时攀上一座极高的山峰,那夜雪忽然停了,天地一片银白,江水尽数结冻,可高空之上,骤然云开月现。
柔和的月华照在他们脸庞上。
不知何时,他们的步子皆慢下来,不时抬头,愣愣地望天。
攀至顶峰时,顾霖铃突然就跳上山崖边缘那颗最高的石头,一手指向天边明月,回眸对他们笑:
“你们看,月亮!”
十三默默地笑。
顾归尘却突然哭出声,一边抹泪一边口齿含混道:
“我不要……什么月亮……我要……他们回来……”
只因这场历经秋冬跋涉途中,顾霖铃为了哄他消气,常允诺要给他买东西、或者等找到了新家,要给他做什么好吃的。
于是顾归尘一律如此答——我不要什么什么,我只要什么什么。
最开始他的意思是,您将那些卖出去的遗物赎回来吧,阿尘不需要复什么仇。
她始终笑着坚定摇头。
后来,他的意思不知何时由物变作人,常哭着说:我只要他们回来。
此时,顾霖铃唯有沉默不语。
今夜,顾归尘依旧如此问,她却笑着回答:
“阿尘,我为你铸一把仙剑,好吗?”
说这话时,曾经在炼器之道上初次崭露头角时的张扬与自信,重回到她的笑颜里。
月华笼罩了他们。
顾归尘又摇头哭着说我不需要。
她便笑着将两人都揽到怀里,呢喃轻语,说我们顾家的孩子都是最好的,比天上的帝尊也不差什么。
外头人都说,你要证道是痴心妄想,可阿姐知道,才不是这样呢!
她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水,说帝王有一把仙剑,那我们也要有。
将来,哪怕我们阿尘证不了什么大道,也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不是废物,更不是耻辱……
她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三人最后哭作一团。
这天,顾归尘一直在山巅上望着月亮哭到睡过去,临睡前,终于不再抗拒顾霖铃,愿意让她抱在怀里。
连十三也窝在她另一边腰侧,安心地沉入梦乡。
她就这样怀抱着两个孩子,坐在绝高的崖顶,目对苍茫的雪白大地。
有时低头温柔地注视他们的睡颜,有时又尽最大的力仰起脖子,要一直一直看去无尽苍穹内,那些逝者闪烁在天穹上的笑容。
她微笑着想:
原来啊,我们的家,不是什么海上沉船,也不是什么大厦将倾。
而仅是风雨里一条小小的舟。
它小得只能载下三个人,却温暖、明亮、坚不可摧。
……
他们的新家落在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
山是座小小的坡,顾霖铃对他说,你的种子便撒在这儿吧,以后这就是你的药园子了。
水是个小小的荷塘,但很清澈,活水连着外头的长江,十三对他说,到季节了可撒鱼苗进去,等夏天了,你还可自个儿游下去挖莲藕吃。
日子回复过往的静谧,也可说,终于迎来了从未拥有的宁静。
夏天很快就到了。
开春的时候,顾归尘在小山头撒下种子,细心呵护他的药苗苗,其中最受他关爱的,是一方人参苗苗,每天饭后都得去山头看看才放心,并按时给他们松土施肥浇水。
他们和白氏兄妹的书信来往很频繁——主要是顾归尘得讨教种灵植的经验,有时两兄妹出来行医,若离得近,还会顺带捎上顾归尘,也手把手教他医术,教他怎么读懂顾六传下的医典。
洛朝细心地发现:他开始痴心于医术和种植后,倒再不怎样拿起剑了。
也许,即便不学医,他也不会愿意用剑了。
盛夏来临时,蝉鸣悠悠的。
天气转为炎热那天,顾霖铃去镇上买菜时,收到了一个锦盒,打开一瞧,里面整齐堆着三个人头。
她不在意地笑笑,丢去野外喂了狗。
回来后心情却大好,决心今天好做一顿格外丰盛的饭。
推开院门,却见十三哈欠连天,抱着一簸箕饲料,坐在乡间小院篱笆内的槐树底下,边乘凉边慢慢地喂鸡。
顾霖铃立刻瞪他一眼,命他赶紧喂完然后挑一只肥的宰了,说着举起手里新摘的荷叶笑道:“今天做荷叶鸡!”
十三听了喜笑颜开,挥手将饲食哗啦啦往地上全部一撒,屁颠屁颠蹦起来捉鸡去了。
院落里顿时惊慌的咯咯声响不停,鸡毛乱飞。
等他好容易逮住一只健壮的红毛大公鸡时,脑袋上已沾满了毛。
正要乐滋滋转身要将之交去厨房前,不意后头有个人猛地冲进屋,没刹住脚步,竟直直撞在他身上——
两人跌作一团。
“哎呀!又飞了!”十三拍着大腿恨叹。
大公鸡耀武扬威地跳上槐树枝桠,拍着翅膀咯咯咯地对他炫耀。
揉着摔疼的屁股站起来后,发现撞他的人居然是顾归尘,便又气又笑地将人扶起来:
“你怎的这样莽撞?是急着去做什么?”
“我的莲藕可以吃了!”顾归尘浑身脏兮兮的,衣服上还有挖莲藕留下的污泥,献功劳似的将手里一段莲藕高高地举起来,神色期待又兴奋。
十三哈哈大笑。
静谧的夏天,停留在夕阳西下时的袅袅炊烟里。
傍晚的时候,顾归尘拿出小纱兜,说明天是十八的生辰,今夜咱们一起出去捉萤火虫给她庆生吧。
顾霁雪生前,最是怀恋童年在西江家乡生活时见到的萤火虫。
他们笑着说好。
其实,往年两人为顾氏全族奔波忙碌的时候,每到这个日子,顾归尘都是独自一人出去捉萤火虫的。
今年有人陪着他一起去,他便觉得这是幸福,且坚信霁雪的魂灵若在生辰当天回到家了,也会感到幸福的。
因有了多年积累的经验,他尤其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大片的萤火虫,也不等那后头两人,兀自兴冲冲地往前奔跑。
“十九,你等一等我们!”两人都笑着喊。
可顾归尘的身影还是飞快地隐没在地平线尽头,偶尔能见他蹦跳着捕虫子时,扬来扬去的发尾。
洛朝倒是唯一一个赶上他步伐的。
气喘吁吁地靠着一颗树,看他蹦来跃去捉小虫。
看着看着神思陷入恍惚,不由自主喊了声:“阿尘!”
恰好那时他听见身后十三的喊声,笑着回眸,并略带疑惑地应了声:“啊?”——喊我作什么?
两人的视线,隔绝着时光,有一瞬的交织。
洛朝也微笑起来。
天地开始模糊,夏季的景象开始消散……他以为梦境就要结束了,可蝉鸣远去后,耳边忽响起一声孤雁断长空的鸣叫,夏至秋、秋至冬,不过几个呼吸间,又有小雪纷落——
他茫然中接住一片雪花:冬天……又到了?
待四周景象随雪落势头的加大而逐渐清晰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两畔屋宇华美的街道上,身后,是一座九重阁楼,雕梁画栋,格外典雅。
阁楼内点着明灯,有歌舞声传出。
正惶惑着,又听丁铃铃几声鸣响,有脚步声伴着熟悉的铃声在缓缓靠近——
这铃声太耳熟了,他低头望向还系在手腕间的不言铃。
可是不言铃目前很安静,所以铃声来自……他循声抬头,果然看到前方不远处的街角转口,慢慢走出一个红衣人,他的左手腕上,正系着两颗样式一模一样的赤金铃铛,行路间偶然碰撞,会发出轻微声响。
顾归尘踏着风雪而来。
“丁铃——丁铃——”对方一步一步,靠得更近。
洛朝尚没反应过来,两人间的距离已不足三尺。
他便能清晰看见顾归尘此时的样貌:
红衣负剑,吟松、浮苍、劫音、弑帝……一把也不少。
那面容沉静、冷漠,也更加从容和成熟。
甚至,身上还多了几样现实里已被他收起来的饰品,比如挂在颈间的一串陈旧佛珠,腰侧系着的一对玉佩。
待他与他擦肩而过时,洛朝竟还不能恍过神。
只因那一整个春天和夏天里,他见惯了他笑容灿烂活泼、眉眼宴宴时的欢欣,骤然见到这个最初的他,竟完全不能习惯。
心想:这样子,多像他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顾归尘推开九重阁楼的门,门外吹进进一片风雪,对侍者说,我来见闻歌。
又低头轻呓着,因为当年她同我讲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
洛朝坐在茶室里,背靠着他,一同听完了那个书生错寄了人生企望的故事。
茶室里热气氤氲。
他背对着人,也听不见哭声,可他知道顾归尘一定在哭。
心绪正混乱不宁着,忽听“刺啦——”一下剑刃出鞘声,弑帝剑蓦地被顾归尘横在喉间,划出道血痕,他一字一句地狠声质问自己:
“我为什么要活着呢?”
接着哭喊:“您说我为什么要活着?!”
这一刻,洛朝脑海里随着剑刃声,也炸响了什么:
那年在山崖顶峰,在月华笼罩里,在苍茫白雪掩映中,顾霖铃说——
我要为你铸一把仙剑。
而如今,最后多出的那把剑,正扼在顾归尘喉间,它名为弑帝。
难道……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想,感到眼中酸涩起来,心脏蔓延开某种缓慢而深刻的疼痛。
哀泣声中,闻歌缓缓叹息。
她掺了银丝的发为她的笑容徒添温柔,一边为人斟茶,一边说:
“我再为您讲一个故事吧。”
那是一个关于歌舞坊里,某对双生姐妹的故事:
姐姐叫采棠,妹妹叫采莲。
她们自出生起就长在歌舞坊里,一生的宿命就是歌舞。
她们的舞艺天赋皆很好,原本是舞坊里最引人瞩目的一对姑娘——常常同时登台跳舞,可惜,长到十一二岁里,姐姐采棠突然有天哭着对姑姑说:
“我不想跳舞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讨厌跳舞!”
她说,自己从很早起就开始讨厌这一切了,讨厌舞衣、讨厌上妆、讨厌歌乐、讨厌练舞时的汗水与肢体被压弯的疼痛。
讨厌要每天对着客人笑,讨厌一旦跳错了某一步,便要被藤条鞭打。
“可你不跳舞,又能去哪里呢?”这话似乎冷漠,又隐含怜悯。
天真的采棠说,我会攒钱给自己赎身,哪怕将来去外头卖豆腐、去洗衣房替人洗衣、去当粗使婢女……也再不会跳舞。
姑姑叹息着没有说话。
就此后,采棠再也不笑,只有依旧热爱歌舞掌声、热爱那些台下羡艳目光的妹妹采莲,带着笑容一天天跳了下去,且笃意要在这儿永远跳下去。
而采棠因此与唯一的亲生妹妹渐行渐远,即便她们依然同吃同住,在练舞时也永远站得最近。
从来不识字的她,由此明白了一句古话的含义:道不同者,不相为谋,哪怕亲人亦如是。
她给自己默默算着,每天不停地跳下去,到第六十一年,我就自由了。
她那样渴望自由。
到两人十八岁那年,舞坊得了件天大的荣耀:说是一年之后,皇城要为帝尊祝寿,天宫盛宴上,将由她们献上一支舞曲。
跳舞最好的姑娘,将去领舞。
采莲用昼夜不歇的苦练,获得了领舞的资格。
而采棠纵然也跳得很好,却成为了她的影子,因为容貌相同,和她练一样的舞步,若万一采莲出了意外,她才能登台。
对此她并无怨怼,因她本就厌恶舞蹈。
舞曲按部就班排演下去,次次排练中,采莲都能获得满堂喝彩,甚至得到皇城司礼官的亲口赞赏。
姑娘们对她羡慕极了。
舞曲也是个剧目,讲了个意在取悦帝王的小故事:说有位英勇的民间姑娘,因为爱戴帝尊而成日苦修,只为打败深渊里的魔,为帝尊摘来一颗能获永生的寿桃。
魔由另一位舞伎戴上黑白鬼面具扮演,而舞曲的女主角,要跳足足十二幕的舞,有的诉说昔年在民间生活的节日欢闹,也有的讲述苦修时的坚韧,最后一幕,则是场绝美的剑舞。
她会以剑打败凶恶的魔,再飞剑挑落神树上的仙桃,双手怀抱接住仙桃,最后踩着飞剑,将仙桃献给高台上的帝尊——会有侍者走到走下玉阶,接过她手里的仙果。
这意味着,唯一的主角,可以近距离在华阶之下,看见其上华盖珠帘后的帝尊。
何等辉煌的荣耀啊——所有人都如此认为。
也没谁觉得采莲会出错:她是那样勤奋刻苦、热爱歌舞的姑娘,应该要比任何一个人都更珍惜这次机会。
于是,尽管采棠的舞艺也是绝顶,她的存在却完全被众人忽视了,但她乐意如此。
结果寿宴开始的前夜,发生了一件出乎舞坊内所有人预料的事情:
采莲逃跑了,和一个据说与她两情相悦的书生私奔远走。
她换上采棠的衣服出了门,于是没有人去阻拦她。
采棠直到此时才从妹妹的妆盒里发现其下掩藏的情书——厚重的一沓,有些纸张泛黄,竟写于六年前。
六年前啊……那也正是采棠开始厌恶舞蹈的年纪。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妹妹也不喜欢跳舞。
可是,与天真到甘愿去街边卖豆腐的采棠不同,采莲在渴望爱情和家。
舞坊的姑姑们不得已之下,只能选择将采棠推上高台——由她来为帝尊献舞。
她不肯,说也有别的姑娘学了同样的舞步,让她们去跳吧,我不喜欢跳舞,一定跳不好的。
但姑姑们怕寿宴前天突然换角,会遭到皇城礼官的责罚,因此强硬将采棠推上去了,并对她说:
“自此之后,你再不是采棠,你就是采莲。”
“你妹妹不管我们的死活,将所有人都丢下去,那你就要代替她在这儿跳一辈子。”
“采棠已经死了。”
……
采棠已经死了——当她踏上舞台时,脑中一直回响着这句话。
她按照肢体的记忆挥动水袖,脸上露出笑容,像妹妹那样笑,但她明白这笑容如面具一样,是虚假的。
你要代替她在这里跳一辈子——又一句话回响脑海。
她明白了:我将终身不得自由。
前十一幕的舞皆完成得堪称完美,所有不知内情的人看见她的笑容后都以为,那就是采莲。
到最后一幕,她拿起剑,与同样戴着虚假面具的魔搏斗。
她胜了。
魔倒在地上。
她举起剑,要飞剑斩落神树上的仙桃。
那一刻,台下响起无数欢呼声,甚至有认识她的观赏者在喊舞女的名字:
“采莲姑娘!”
她心头猛地一恸,心里喊道:
不!不是!我明明是采棠啊!
采莲去寻她的梦了,以我的自由为代价。
她维持着灿烂笑容的脸上,眼角突然渗出一滴泪,恰在这时她将飞剑掷出——她的手腕因强闷在胸口的哭泣而抖了一下。
万众瞩目里,喧嚣沸腾的呼喊声里,剑尖所指方向偏离,竟直直洞穿了仙桃。
据传为圣药的仙桃碎了,鲜红的汁液自半空四溅开,最后洒落到舞台上,像血一样。
采棠瞬间脸色煞白。
万众失声,本来尽是祥乐歌舞乐的盛宴上,全然寂静了。
很多人在想:于寿宴上失手砍碎寿桃,还溅血舞台,这是大不详啊!
犯了不敬帝尊之罪!
立刻有机敏的礼官出来维持场面,厉喝着要侍卫将采棠拖下去关押起来。
席间众人窃窃私语,看到配金刀的侍卫正向采棠走去,目光或遗憾、或憎恶、或冷漠……
这时高台上的帝尊却喊了个“停”字。
侍卫们顿时垂手而立,不敢再有动作。
采棠在哭,不是为要受罚而哭,却是为自己一时失手,拖累了舞坊中所有人而哭。
论年纪,帝王其实比席间众多修者都要年轻得多,只见他轻盈地从高台上跃下,稳稳地站定在舞台中央。
礼官晓得他多半要违例救人,也不敢劝什么,一般这种时候,都是首辅江云忡来劝。
江云忡说,陛下性子仁爱宽怀、不愿多用重罚严刑,这点大家都知道,但此女在献舞时犯了大忌,不得不罚,否则陛下便是亲身枉法,让后来的官员判定罪行时,竟无定律可参照。
洛朝当时想:不就是碎了个桃子,这算什么忌讳?你们如此神经兮兮的,倒像我因为这个桃子碎了,明儿就要驾崩一样。
他笑嘻嘻问,那按照你们的条例,该怎么罚?
立刻有负责司法的官员站出来宣读,零零总总念了一大堆,简而括之就是,哪怕最轻的处罚,这女子也该在牢房里被关押七年。
洛朝听了摇头叹息,心里又在嘀咕:因为碎了个桃子,就要空耗去七年光阴,实在离谱。
众人都在等他定夺,料想他会扯些理由替人减刑,但不论怎减,首辅和某些言官都不会让步得太过分,此舞女起码得受个三年的牢狱之灾吧。
不料,他根本没有就着律法去和众人辩驳什么,而是盘坐在地上,咯吱咯吱掰开手里的核桃,一边吃一边念叨,说你们都觉得这小姑娘跳错了,可错在何处啊?
立刻有人回答,说寿桃本是献礼,意为祝福长寿,可她不仅给砍碎了,还当场血溅三尺!
答者涨红了脸,义愤填膺。
洛朝咽下核桃后,却瞪那人一眼,“还血溅三尺呢?呸——那分明是果汁儿!”
他走到碎掉了的桃子近前,也不管脏不脏,拾起其中一块果肉就咽下去,继续呛人,说什么这要也算血溅三尺,那朕就是在生啖血肉,替它五马分尸了!
那答者不由得神色悻悻。
于是又有人答,哪怕果液溅地的事儿可不计较,但微臣曾见过这场舞曲的排演,寿桃的确要献给帝王,她如今失手碎了献给帝王的寿礼,依旧是大罪。
很多臣子臻首对此表示赞同。
洛朝听了在心里翻了白眼,腹诽道:真是迂腐啊!
他便悠悠地叹气,说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众人迷惑相望,也有大胆者问,其二是什么呀。
洛朝继续啃核桃,说你们单知道舞曲原意要献寿桃给朕,却不晓得,朕前日在外头闲逛时,也提前瞧见了这支舞曲……我啊……
他咔嚓嚓又掰碎一个核桃,神色故意愤愤地,“对这结局很不满意!”
众人不解其意,寿桃献礼,有什么可不满的?
他用夸张且义愤的语气说,故事里的姑娘勇敢地踏上打败魔王的征程,她想摘得仙桃献给敬爱的帝尊,可她不知道哇!这个桃子上,它沾满了罪恶!
众人:“……”
有人和捧哏一样在问,什么罪恶啊?
洛朝的语气格外痛惜,说吃下寿桃的确能获得长生,可原来,这个由魔王守护的桃子,是魔王自己用万万平民的鲜血浇灌出来的!
罪恶的血,罪恶的土,结出罪恶的果!
人们都听傻了。
“万万平民的鲜血啊!它还不够罪恶吗?!”洛朝痛心疾首地质问着。
连采棠都愣住,忘记了哭。
江云忡面无表情,已断定这全是胡扯,问题是竟也没法反驳。
“罪恶!太罪恶了!简直十恶不赦!”他的狗腿子温不苟却屁颠颠地在唱和。
洛朝却觉得姓温的太有眼色了,便继续眉飞色舞地扯,说什么,善良勇敢的姑娘啊,怎么会将罪恶的果实献于敬爱的帝王呢?
如果这个结局成了,它必然是个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悲剧啊!
“所以呢,朕很心痛,去找到她们排舞的姑姑,命她们将结局改了!”
他得意地说出新的结局:
即便长生的诱惑就在眼前,姑娘也不为所动,她不想再看到相同的罪恶再度上演,于是,勇敢地挥出正义之剑,砍碎了罪恶的长生果!
江云忡听到此处,实在没忍住呛了句,说您的结局挺好的,可与贺寿的主题不符。
洛朝便不屑地哼一声,说怎么不符了,正义战胜了邪恶,她为人间消灭了魔王,给万民带来了和平!
对帝王而言,还有什么寿礼比江山太平更珍贵呢?
又有人问,如果真是陛下亲自改了结局,那这舞女斩碎寿桃后,怎么反而吓哭了似的?
洛朝随口就扯,那时善良在姑娘在为曾经死于魔王手下的万民落泪啊!
还有人问,可斩碎寿桃后,舞曲就戛然而止了?这结局有些突兀啊。
洛朝心道你们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但还是尽职尽责在圆谎,说不啊,最后一幕舞曲被我改了,不是脚踏飞剑献寿桃,而是,善良的姑娘带着满身伤痕来到皇城觐见帝尊,为之献舞。
说着,他随手抢过舞台边一位乐师的琴,嘀嘀咕咕着,说这最后一支舞还是朕亲自和她排的呢,就你们大惊小怪,打断了好好的节目。
众人哑口无言。
他则盘坐下来,眨着眼睛向台中央的人问,语气装得很自来熟:“采莲你说对不对?”——这名字是他从台下的欢呼声里辨认出来的。
那一瞬间,采棠差点冲动中说出真名,可理智牵住了她,最后她只是抹掉泪水,艰难地点了下头道:“对。”
“那好,我奏乐,你来跳舞。”
他觉得这最后一支舞还缺个道具,便唤人拿了个玉净瓶出来,张口又扯,说这最后的舞,是寓意为帝王祈求风调雨顺,所以才用玉净瓶。
可实际上他们当然没有提前排练过什么舞曲,因此洛朝选了个调子较缓的曲目,希望她能自由发挥。
不过他实在没法确定这小姑娘有没有听过这支曲子,假若没听过,那定然踩不上点,怕是要出丑了。
结果,采棠竟真没听过这支曲,无论怎样去跟,动作都不合拍子,急得眼眶显见着红了。
她明知道,这该是她毕生最须跳好的舞曲,却偏偏也是毕生以来,跳得最狼狈的一支舞曲。
洛朝就尽量一边弹琴,一边用语句描绘琴曲的个中含义:
说这一段是悲伤的,描写采莲姑娘回想魔王在世时,大地一片疮痍的悲伤;
又说那一段是欢快的,表现采莲姑娘初次觐见帝王时的激动;
还说接下去某段该急促、某段该舒缓,理由都是现场编故事的瞎扯。
众人听得一阵汗颜。
曲子进入第二段时,调子开始部分重复,也有赖于洛朝的瞎扯,采棠终于找到了一些节奏,可她紧张,越想跳好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容易出错……哪怕帝王从旁的注视如此温和。
她频频出糗,而洛朝频频在用瞎扯的故事圆场,给每一次不慎跌倒、舞步踩错、水袖打结……找出和故事情节对应的理由。
乐曲终于步入最后一段,调子竟越来越往下压,就在她以为曲调将于平缓中结束时,调子竟骤然高昂起来,她一惊,双手再一次没稳住,玉净瓶摔在地上,碎了,水溅了一定。
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更为了防止那些迂腐的臣子抢先一步对此说三道四,洛朝将临场应变的瞎扯能力发挥到极致,在玉瓶碎裂的刹那,即刻按完琴音,高喊道:
“结束了!故事,就在这一刻结束!”
“善良的姑娘将盛满圣水的玉瓶砸碎,使圣水洒向大地!”
“滋养了泥土,使干涸的江流重新流动……人间因此……因此……”他难得卡壳。
好在很快有了想法,他一挥手施出百花齐放的幻术,又用歌咏调子在高唱:
“人间因此开满了盛赞的花!”
呆立舞台中心的采棠,就见自脚下起,各色花朵破土而出,围绕着她,在风里摇曳,甚至涌动了馨香气——毕竟这是当世修为第一人使出的幻术,足可以假乱真。
她被无数花朵簇拥着,好像真的成了故事里的主角,是英勇的女战士,斩杀魔王,满身荣誉的伤痕,来到皇城觐见帝王,为之献舞。
“连百鸟也在为此歌唱……”又一道幻术使出,顿时满空之上,飞满羽毛鲜艳的灵鸟,“它们唱着赞歌,说姑娘啊姑娘,采莲姑娘……”
“你是世间最可爱的姑娘!”说这话时,他满眼笑意,起身向舞台中央一步步走去。
落在采棠眼里,这是梦中也不会有的画面。
“深居宫殿的帝王也听见百鸟百花的赞歌,他因此得知了这位姑娘的事迹,特意寻到她,为表嘉奖,赠了她一个……额……一个……”
他这才想起手头根本没有什么礼物,除了……
“咳,一个……核桃。”
他难得感到窘迫。
采棠却眉眼郑重将之接过了。
洛朝顿时在心里感慨这姑娘懂事啊,便也悄悄地压低声音,给自己挽尊:“你叫采莲是吧,这个核桃送你啦。”
……
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支舞,因一次失误而开始,又因另一次失误而结束。
后来的许多年里,她每每对镜梳妆时,都会这样想。
那一场舞后,采棠变了,她化上最盛丽的妆,笑着对姑姑说:
“以后,我就是采莲。”
“采棠已经死了。”
“我喜欢跳舞,喜欢上妆,喜欢舞衣,喜欢笑……”
“将来,我要做舞坊内……不,我要做全天下最好的舞伎!”
她心中自此升起一个永远坚定的愿望:下一次,我还要在皇城寿宴上献舞,我要在那同一个舞台上,在帝尊面前,跳出毕生最完美的那支舞!
新生的采莲,每一天,每一夜,都会仰望天穹,看去月亮和太阳上,那传说中的帝王居所。
她胸中怀抱的希望那样璀璨,如同日月不熄。
可叹的是,人之一生,在命运的几重轮转里,将发生的最重要的某件事情,不论你当初是否把握住了,都仅有那一次机会。
她等了十五年,没有等来第二次皇城寿宴,却等回了远走多年的亲妹妹。
曾经,对方是耀眼的采莲,而她是不惹人注意的采棠。
现在,却恰好相反,对方才是背叛了舞坊、与人私奔的采棠,而她是舞坊最好的舞妓,采莲。
命运的置换,总是如此离奇波折,令人感叹。
“采棠”再也跳不动舞了,甚至回来的那天,衣衫脏污,形容落魄,面容衰老。
姑姑对她说:我常见如你这样的姑娘,当初远走了,不管为了什么目的而走,多年后,往往都会再次回到这里。
这就是你们摆脱不得的宿命。
既生在这儿,便死在这儿;既因歌舞而生,也因歌舞而死。
“采莲”便养着沉默的妹妹,又十五年后,妹妹去世,她替之操办一切身后事。
世间从此只剩下了一个采莲。
算算日子,她共等了三十年了。
足足三十年,她一直是城内最好的舞伎。
直到第三十一年,她在舞台上摔倒,腿骨重伤,她用毕生积蓄买最好的药疗伤,可大夫还是说:
你已经老了,年轻时可跳的舞,现在不可再跳了。
她本来不信,直到她伤好后的又一次舞蹈……她再次摔倒了,没有重伤,可她终于意识到:她歌舞的生涯到了尽头。
第三十一年,她不再是城内最好的舞伎,甚至连舞坊内最好的舞伎也算不上。
第三十二年,皇城寿宴。
领舞的女孩儿和当年的她一样,十八岁,是最好的青春年华。
她凭毅力和多年的刻苦,得到了一个再小不过的角色。
在某一幕群舞里捧着束牡丹花作配,花朵甚至会遮住她的脸,谁也看不见她。
属于她的舞姿,也仅有再简单不过的二十一个动作。
但她坚定地认为:这是我一生中,跳得最好的一场舞。
寿宴散场后,百官朝贺毕。
帝王从玉阶之上缓步走下,而高台之下,人声熙攘。
却有一个眼角带了皱纹的舞女,拼命地拨开拥挤人潮,不断往台上高喊,哭着喊:“帝尊!帝尊!帝尊!……”
她不顾一切往阶前冲去,被两名侍卫拦住了。
洛朝连忙朝她看过去,发现这舞女的面容有些熟悉,可一时也记不清到底是在何处遇见过,只好故意用自来熟的语气问:
“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平易近人得不似个帝王。
她就哽咽着,断断续续说,我是方才为您献舞的,我跳的舞……您看见了吗?
洛朝自然不可能在人群中独独地注意到她,可还是由衷赞叹着:
“我看到了啊,特别好看!”
她哭着笑起来。
洛朝一直在仔细打量她的面容,此时这个哭中带笑的神情竟让他的记忆闪回了过去的某一幕,他终于想起来了,惊讶道:
“你是采莲?哎呀,好多年没看见你了。”
他笑着:“舞跳得和当年一样好看。”
……
第三十五年的一个冬夜,她向教养了自己一生的姑姑告别,说,娘啊,我要走了。
姑姑想挽留她。
她固执地摇头,说我不能再留下了。
她抬头仰望天上的月亮,一如过去的三十五年里的每一个晚上。
她说,若望得太久了,我终归要恨的。
当夜,她穿上最好看的舞衣,化了最盛丽的妆容,一路歌舞着、欢笑着,在大雪里,飞扬的舞步留下一个个或深或浅的脚印,最终,她走到城外最高的山崖顶峰。
崖底便是汤汤的江水,因是初冬,还未完全结冻。
她迎着纷飞的雪,跳完了人生中最后一支舞。
舞毕,水袖垂落时,许是上天在为她祝福,云散月出。
她望天际之月而笑,抱起一块石头,向山下江水,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
粉身碎骨。
……
故事结束了。
茶室中陷入短暂的寂静。
闻歌说:“你与她啊,是一样的人。”
到死时,她也未必真的热爱歌舞。
也未必真的热爱活在这纷扰人间。
唯有向死而生,向天穹遥寄无望之望。
哐当一下,顾归尘的剑落在地上,垂下头时发丝掩住大半张脸,以至看不清他神情。
洛朝的思绪却有些飘远:
最初,他以为闻歌的故事是编造的……现在,他却隐隐约约记起来,久远的过去里,应该真的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
只是,故事里的主角不叫采棠。
她真正的名字是……名字是……名字是……
他竟然无论如何想不起这个名字。
他感到很奇怪,因为论理他不该忘记,直到他忽然想到“寿宴”二字,才蓦地惊醒:对,寿宴!
如果是那一次寿宴,那不记得便很正常,因为……
那段日子里,他又发病了。
他不记得任何人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小天使么!
终章两万余字!
大大大大大……地超过了蠢作者的预估!
因此我拖更到现在!
从昨天中午起一直肝到现在orz
我估不准字数,我的锅!
哐哐哐道歉orz!
本来本篇终章有作话分析的,但是我实在写不动了,所以以后补。
接下来到寄望的副卷——宫娥纪,里面有几个姑娘的小故事(就和本篇最后舞女的故事一个性质)和阿朝亲口讲的一个寓言,所以不会很长,顶多两三万字叭。
所以下个副篇也叫——走进皇宫!
帝王洛还是很帅的!比后面校园篇的奶甜洛帅很多倍!
orz另,蠢作者的论文和大实验要到ddl了!下周还有两场考试!
所以斗胆请个四天长假!呜呜呜!
咱们四天后,也就是十一号的中午或晚上再见面了!
爱你萌!
感谢在2020-06-0400:44:47~2020-06-0719:0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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