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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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沛往前的脚步僵住,他保持着一个可笑的姿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个谪仙般的少年突然朝他这边看了一眼,二师姐随即也要朝他这边看来，秦沛浑身一颤,往暗处躲了躲。

身后那人只觉得莫名其妙，魔尊为何会对一对普普通通的小夫妇露出这种神情？

却不知卫玖的神术对秦沛来说是不起作用的。

秦倾不知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突然觉得自己这样特别小家子气，她又不是卫玖的什么人,凭什么因为这个生气……

她盯着自己的鞋尖,语气生硬，“生什么气，我没有生气。”

卫玖漫不经心道，“最近有些事要处理，所以才会住在这里。”

“至于……”卫玖看了不远处的倚醉楼一眼,“粗鄙不堪,难以入目。”

秦倾表情一僵,耳尖又泛起红来，她转身便要进屋,“不好好养病整天往外跑,照这样子我们要在这里耽搁多久。”

卫玖又想去揉她的头发，然而这一次秦倾很快躲开。

卫玖看着她，眸光温柔，“快了。”

少女和少年相继起身，小院的门很快合上。

秦沛的背脊抵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瞳孔里泛着赤红妖冶的光，唇色却一点点白下去。

二师姐……还活着。

可是那个人是谁？

他咬着牙出声,“去查方才那两人。”

身后的下属颤了颤，“是。”

魔宫里没点灯，外面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血红月色洒在黑沉沉的地上，愈发触目惊心。

秦沛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王座之上，周身阴冷。

脚下汇报那人越发齿寒，“……小院中住着的那对夫妇，还有他们的叔父，并，并无什么异样。”

他的牙齿咯咯打颤，并不知魔尊为何要去查这么一户普通的人家。

秦沛在听到“夫妇”一词时，心口涌起滔天怒意，灼烧得他的肺腑都在疼。

夫妇？

秦沛阴沉沉笑着，浑身充满了戾气。

汇报之人被巨大的威压逼得扑通一声匍匐在地上，他慌了神，咬了咬牙说，“若说起异常，小人还打听到，几日之前婆罗镇来了一行人。”

他忍着惧意说，“据说为首那一男一女乃是仙人之姿，还，还施舍了不少食物给他们……”

话音刚落，汇报之人已经忍不住以面贴地。

他……对不住婆罗镇的人。

幼时好友脱离魔界加入婆罗镇，这些年一直躲躲藏藏，好不容易苟活至今，自己却，自己却……出卖了他们。

然而魔尊像是完全不关心什么婆罗镇，他嗓音沙哑而冰冷，“仙人之姿？”

那人颤声说，“正是，可是那小院中的夫妇……再普通不过，因此小人也不敢妄加联系。”

秦沛沉默了半晌，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秦沛垂眸看着手中簪子，片刻之后，勾起嘴角笑了笑。

这几日卫玖时常大半夜出门，又在早晨的时候悄然潜入小院，躺在床上等她端来一碗熬好的药。

秦倾其实听到动静了，但她没有戳穿。

秦倾本想责备他不肯好好卧床休养，但是看到他身上的红斑一点点退去，的确是好转了许多的模样，也不再说什么。

秦倾明白，很多东西或许比她想象的要复杂不少，比如卫玖这几日暗中在做的事情。

然而她还是不知不觉中生出一种恐慌感，一种……她似乎从来没真正认识过卫玖这个人的恐慌感。

秦倾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离开修真界的。

那之后呢？

秦倾第一次有了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感。

曾经她总觉得平平稳稳度日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不去刻意思考未来，不要患得患失，走一步算一步。

但是现在……她突然觉得自己和卫玖之间，好像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远到她无法依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他那边，站在他身侧。

他们现在……算是什么呢？

秦倾叹了口气，等出了魔界之后，找时间跟他聊一聊吧。

兴许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事，卫玖从昨夜出门之后，便一直没回来。

许医修这才发现他居然瞒着众人半夜跑出去，气得胡须乱颤。

秦倾也有些心神不宁，她随口安慰了许医修一句，“或许是有什么事情出去了，我们在这等他回来便是。”

许医修摇头，“真是仗着自己身体好啊，胡作非为……”

众人一直等到中午，卫玖都没回来。

秦倾心乱如麻，偷偷问了令山一句，令山告诉她，主人说有事耽搁了，让他们在这里等他两日。

秦倾松了口气。

枯等太过无聊，秦倾索性进了识海一趟。

修真界的版图几乎已经被银光点亮，看着面前的一片银色汪洋，秦倾的心突然静下来。

是啊，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去做呢，哪有那么多时间伤春悲秋。

秦倾坐在云朵上发了会儿呆，出识海前，又去紫色鸢尾花海中走了一圈。

她捻起其中一朵，手指从上面慢慢抚过，最后她带着鸢尾花出了识海。

令山从暗处现了身，等在屋子外。

见秦倾从识海中出来，目光落到她手中那朵鸢尾上。

秦倾见他在看那朵鸢尾花，递给他，“你喜欢吗？喜欢的话送你了。”

令山往后一退，“这是主人赠予仙子的，令山不敢要。”

秦倾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令山：“上面有主人的气息。”

这是主人神魂凝出的实体，珍贵无比，他怎么敢要。

原来那天撞见主人栽花……是在给秦仙子道歉啊。

秦倾把花随意抛给他，“没事，我识海里还有一大片呢。”

令山：“……”

他接过那朵鸢尾，手指有点抖，“……一大片？”

秦倾：“对啊，怎么了？”

令山沉默了。

他将那朵鸢尾小心翼翼藏入自己的识海中，随即才说，“在我们仙界，有一个传统。”

他顿了顿，“若是要对谁表达歉意，便在他屋外种下一支鸢尾花。”

这回换秦倾沉默了。

良久，她的眸子里慢慢亮起一簇簇星光，“令山，方才那朵鸢尾能还我吗。”

令山：“……”

或许是见他的动作太过艰难，秦倾突然又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你留着吧，反正我那里还有一大片。”

令山的动作一滞。

呵，他好酸。

秦倾低头喃喃，“原来是在道歉……”

心里最后那一点他骗自己是祖师爷的埋怨也消失无踪。

秦倾抿了抿嘴，开心还是忍不住从嘴角倾泻而出。

令山觉得自己的心更痛了。

不过他没忘记正事，“秦仙子，我们门口有一个小乞丐。”

秦倾表情一凝，“小乞丐？”

令山知她心善，因此也没有擅自赶人，而是等着秦倾处理此事。

秦倾皱了皱眉，“出去看看。”

秦倾推开门，果然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蜷缩成一团靠在墙角处，整个人又瘦又小，像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猫。

秦倾见他一动不动，有些担心，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好？”

兴许是饿久了没什么气力，隔了一会儿，那半大少年才慢吞吞抬起头来。

风沙大，他头发上都蒙了一层黄沙，随着他仰头的动作，黄沙扑簌簌落了一地。

他唇角干得起了皮，脸上皮肤皲裂。眉眼却生得好，剑眉星目，只是此时看起来恹恹的，眼睛还有些发红。

秦倾来魔界这几日，得知魔修也不完全都是些狼心狗肺、以同类为食的怪物。

因此虽然心怀戒备，但秦倾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你还好吗？”

小乞丐浑身都在发颤，听她问话，那双星星眼里竟然滚出热泪来。

秦倾懵了，她连忙说，“你，你别哭，饿的话我给你拿点东西吃。”

秦倾起身的时候，突然被人攥住裙角。

小乞丐红着眼，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一样，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姐姐。”

秦倾的心脏突然重重一跳，她看着眼前这个完全不认识的半大少年，居然生出一点诡异的恍若隔世感。

他像是要努力站起来，身形摇晃间，秦倾突然看到破烂衣衫下，他的两条腿全是血迹，新鲜的叠着干涸的，触目惊心。

秦倾心口微微一堵。

她看了令山一眼，令山悄无声息搭上他的背脊，随即隐晦地朝秦倾摇了摇头。

那便是没什么问题了。

秦倾放松了警惕，温声对他说，“我院子里有一个大夫，你愿不愿跟我进去，我让他帮你看看腿伤。”

既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秦倾自然是愿意帮助他的。

少年攥着她裙角的手指收得紧了一点，他垂眸掩下眼中翻涌的情绪，哑声说，“好。”

卫玖不在屋子里，许医修听到秦倾的呼喊声，连忙走出来，“是九大人回来了吗？”

不料却看到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

许医修目光落到他的腿上，他的语气立刻严肃起来，“这腿怎么伤成这样。”

小乞丐本来正怯怯地躲在秦倾身后，见那男人快步朝自己走来，愈发紧张。

秦倾回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柔道，“别怕，这是大夫。”

小乞丐攥着秦倾的衣角，心底复杂的滋味翻涌。

二师姐……还是一如既往的善良。

许医修查看他腿伤的时候，秦倾察觉到少年一动不动盯着她看，那视线太过灼热，秦倾几乎没办法忽略。

她无奈地看向少年，“腿疼不疼？”

少年摇摇头。

许医修查看完毕，松了口气，“虽然伤到了骨头，但所幸并未感染黑斑病，来，我给你处理一下。”

少年还在看她。

秦倾被他的眼神逗笑了，“你是不是饿了呀，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先让大夫帮你处理一下伤口，我给你做点吃的。”

不能表现得太过奇怪……叫她看出端倪，秦沛深吸一口气，点了点。

然而还是没忍住一步三回头，直到对方从视线里彻底消失，秦沛才依依不舍收回头。

许医修注意到他的动作，笑道，“是不是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秦沛后知后觉，二师姐……似乎哪里变了。

原来的她，更像是一株含羞草，不起眼，偶尔碰到叶子还会害羞地蜷缩起来。

但是现在，现在……他突然想不到形容词。

许医修神神秘秘笑了一下，“以后争取离开魔界吧，那里才有这样人美心善的仙子。”

秦沛眸光微动。

仙子……是啊，那像是含羞草一样的少女，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般明媚大气的谪仙模样？

收拾干净的少年竟是个俊俏的小郎君，他半卧在床上，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不住往外看。

直到浓浓的香味飘进来。

秦倾顾忌这里毕竟是魔界，魔界不应该有正常的食物，所以用自己芥子囊中囤的各种食材熬了一锅汤，直到看不出原食材的痕迹。

秦倾端着刚煲好的汤进了屋，见他像条小狗一样眼巴巴望着自己，脚下步伐快了点，“吃的来了。”

她亲自盛出一碗肉汤递到他手边，见他只是盯着自己看，却没接，秦倾顿了顿，才说，“这是……妖兽的肉。”

他不会误以为这些是同类的肉吧？

然而下一秒，少年接过她手里的碗，像是饿狠了一般，大口大口吞吃入腹。

直到最后，少年捧着碗呜咽起来。

秦倾懵了，“烫到了？还是没吃饱，这里还有的，还有一大锅的！”

少年肩膀埋得很低，低到整个人背脊都佝偻，透过薄薄的衣料，看得到他突出的脊梁。

太瘦了。

多半是很久很久没吃上过正常的食物了。

秦倾知道人在饿久了的情况下，其实是不能暴饮暴食的，她温声道，“饿太久的话，突然吃太多对身体不好的，你要不……”

少年不知何时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碗，一双眼煞红不已，看向秦倾，“姐姐做的……很好吃。”

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秦倾以为他还想讨吃的呢，立马夺过他手里的碗，“不能再吃了，循序渐进，下一餐再多吃点。”

许医修不知何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走进屋子里来，“看老夫这记性，差点忘了交代秦姑娘，还好秦姑娘心细……”

他看向那蛊没怎么别人动过的汤，谗虫作祟，“秦姑娘这是做了不少啊……”

秦倾笑了笑，“做了您这份的，快来吃一点吧。”她又冲着外面喊，“阿山！你也快进来吃饭！”

许医修开心起来，“好嘞！那老夫便也尝尝姑娘的手艺！”

秦沛的目光落到冒着白气的热汤之上，心中突然生出几分五味杂陈的感觉来。

原来二师姐这汤……不是给他一个人做的。

因为少年伤到了骨头，按照许医修的吩咐，要在这里静养几天。

小少年看上去有些呆，有时候能盯着她发半天呆，有时候又会捧着碗突然红了眼。

秦倾好几次想开口安慰，却又觉得这末世里谁人不苦，更何况她并不知道这小少年经历过什么，妄自开口，好像也没立场。

秦倾见他孤苦伶仃，腿脚又不太方便的样子，想了想，反正他们都是要走的，等卫玖回来便跟他商量下，不如把这间小院送给这个可怜的小少年。

秦沛只觉得这是一个醒不过来的梦。

梦中二师姐每日会为他做羹汤，会监督他按时喝药，会跟他说些外面的趣事儿……甚至，会对他笑。

那是已经快要淡在记忆中的笑貌。

若真是梦，便让他在梦中，生生世世，永远也不要醒来。

直到第三日傍晚，有人叩响了门。

院子里传来少女雀跃的呼声，“阿玖！你回来了！”

有人嗓音温柔，“嗯，我们可以回去了。”

秦沛的眉头渐渐蹙起，回去？回哪里？

少女似乎凑在那人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片刻之后，门被人推开。

他撞上了一双清寒的眼。那里藏着世间最纯净的风雪，一切丑陋都无处可藏。

秦沛在他微微沉下来的脸色中莫名不安。

卫玖漫不经心挡在秦倾面前，“这里留给他。”他又侧过头对她说，“我们现在便离开。”

秦沛愣住了，他试图爬起来，“姐姐，你要去哪里？”

秦倾脸上露出一点遗憾，“我要走了，大夫已经把需要的药给你留下了，你……”

少年不顾腿伤，惶恐地爬起来，“你不要走。”

秦倾有些意外，以为他不过是舍不得熟悉的人离开，笑了笑，“等你腿伤好了，可以来找我们玩。”

少年只是苍白着脸，颤着声音一遍遍重复，“不要走……”

许医修见状不忍，“他这腿伤要好干净还需一段时间，或者我在这里留一段时间？”

卫玖的目光极淡，淡到笼了一层薄冰，“不必，我会另行找一个魔界的大夫来帮他看。”

他突然往前走了两步，俯下身，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别逼我让你露出真面目。”

秦沛猛然抬起头。

不，他不可能看出来的。

然而轻颤的手指暴露了什么。

卫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秦沛突然就佝偻了背脊，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退回秦倾身边，深深看他一眼，随即像是一刻也不想留，伸手揽过秦倾的腰。脚步轻挪间，人已消失不见。

秦沛只来得及看到二师姐那惊愕的一眼。

“二师姐——”秦沛终于忍不住喊出声。

只有小院白墙上爬满的枯死藤蔓微微摇动，黄沙如雨，倾洒而下。

秦沛扑通一声滚落在地上，他抓着地嘶吼起来，“来人！”

隐没在四面八方的魔修神出鬼没出现在他面前。

秦沛双眼通红，状若疯魔，“追！给我追——”

作者有话要说：　　咳，梦该醒了

卫玖扛着老婆连夜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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