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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珂以为朝莲只是路过,看到自己在此处,才打了个照面。因此见过礼后就一直等着马车离去,却没听到马车赶走的声响,不由得疑惑抬起头来。
这一抬眸正好跟朝莲的目光对上,他眼中的神色依然淡淡的,永远叫人瞧不出他的悲喜,手却还掀着车帘。
燕珂跟他对视一眼后错开目光,不知他这番举动是何意,只得顺势问了句;“不知师叔这是去何处?”
“接你。”甚是平淡又平和的二字,落在燕珂耳中,却叫她有片刻恍惚。
自那件事情以后,朝莲对她一向避之不及。
今儿这是怎么了?
燕珂素来有自知之明,当年被柳条抽打的痛意似乎还残留在掌心,她再次福了福身子,道:“多谢师叔好意,但燕府的马车还等在外面,就不劳烦师叔了。”
礼节周道得挑不出半分错处,可言语间的客气疏离也再明显不过。
朝莲望着垂首立在马车下方的少女,左手捏着书卷的指节不自觉绷紧了几分,平淡的眸子里终于掀起一丝涟漪:“我已叫燕家的马车先回府去。”
燕珂抬眸错愣看向他,她有一双格外漂亮的桃花眼,专注看一个人的时候,会给人几分含情脉脉的错觉。
“上来。”
说完这二字,朝莲目光从她那双眼睛上移开,放下了车帘。
燕珂估摸着朝莲今日会主动找上自己,应该是镇北王妃提前递了书信给他,让他在京中多帮衬自己。朝莲虽只长她四岁,却跟她父王乃同门师兄弟,两家关系也十分亲厚。
燕珂考虑了一下从宫门口走路回镇北王府至少得花一个时辰,还是决定搭朝莲的马车。
掀开车帘就能闻到一股翠竹清冽的冷香。
马车空间不大,摆设也简单,靠着车壁的两方坐榻中间放了一方酸枣木小桌,平日里许是用来放茶具的,只不过今日改置了一盘棋。
燕珂掀帘进来的时候,他细长好看的食指和中指正捻了一枚白子落在棋格上。
燕珂十分知趣地坐到了另一边。
车麓滚动声中,她半垂下眼,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小师叔。
虽从未谋面,但小师叔很宠她。
她的第一把小弓是小师叔雕的,第一把短刀是小师叔送的,就连那只在辽地万金难求的纯白海东青,也是小师叔赠与的。
十五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言中的小师叔,知晓了何谓天人之姿。
她自幼是被宠着长大的,想习武,父王便教她习武,母亲总有一堆奇奇怪怪的理论,从不用世俗的条条框框约束她。
于是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她便懵懵懂懂喜欢上了自己的小师叔。
少女藏不住心事,就像地底冬眠的种子听到春雷声后藏不住破土的欣喜。
她莽撞又无畏,决定把自己的心事剖给那人看。
那天的夕阳红得好似燃烧了半边天,她脸上的绯红被霞光很好的掩去,对着靠在水榭廊柱上眼眸半瞌的人说:“珂心悦师叔。”
只比她大了四岁的小师叔,骇然掀开眼皮,眉头皱得紧紧的,似乎从未想过会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来,他折下一根柳条,用那一贯清冷的嗓音道:“手伸出来。”
她伸出手,柳条在她掌心重重打了三下,明明不是什么利器,那股火辣辣的痛意却一直停留在掌心,久久不曾消散。
燕珂习武受伤都不曾哭过,只在那时看着朝莲清冷的眉眼,慢慢红了眼眶。
朝莲没再多说一句话,但这长辈教训晚辈的姿态已再明显不过。
燕珂从未觉得自己喜欢上朝莲有错,可朝莲的态度让她知晓,若继续喜欢,便是错了。
此后,朝莲一直避着她,燕珂知道这是怕彼此见了尴尬,也尽量不往他跟前凑。就连他离开北地时,她都称病没去送行。
时隔一年,燕珂再想起自己当初做下的蠢事,眼下二人还同乘一车,她还是有种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的冲动。
“你可知,皇后今日召见是为何?”温润的嗓音在马车内响起,只在尾音处带了几许清冽。
燕珂从一堆乱麻的记忆中回过神,可能朝莲同她谈的是京中局势的缘故,那些困扰她的尴尬倒是消散了,她回答道:“知晓。”
皇后今日召她入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后是想定她为太子妃。
朝莲落下棋子的手微微一顿,再次落子时,就放错了位置,他俊雅的眉峰微不可见的一簇,只道:“而今南疆来犯,你父王率兵南下后,北地无人镇守,萨蛮王庭只怕也蠢蠢欲动。朝中以李太傅为首的世家被陛下打压多年,都借着这个机会想翻身,近日朝臣们以皇嗣单薄为由,逼着圣上恢复选秀。”
当今天子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他当年继位后,废除了选秀制,整个后宫唯有安氏皇后一人。
燕珂想起今日去长宁宫时,皇后满脸的疲色,心知她必然是为选秀一事忧虑。
她沉思片刻后,道出一个残忍的事实:“皇后母族不盛,陛下因战事受制于朝堂,只怕宫中还是得再出一位贵妃娘娘。”
皇后娘家并无兄弟,父亲在早年征战时为救陛下受了重伤,从此再也不能上沙场,空有个忠勇候的封号。
以李太傅为首的世家,逼着圣上选秀是假,要宫中有他们世家女儿才是真。自古以来后宫跟前朝都是息息相关的。
朝莲似乎失去了对弈的兴趣,方才那一步棋错,让他满盘棋局都崩了。
他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篓中,动作带着点漫不经心:“既然宫中要出一位贵妃娘娘是注定的事,皇后为何想急急立你为太子妃?”
太子妃三个字自朝莲口中说出,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意。
风轻轻吹动车窗处的帘布,光影交错,他眸中的神色也跟着忽明忽暗。
燕珂想了想道:“父王手握重兵,此番若大胜南疆,在民间的声望会更高,有句话叫功高震主。陛下不是圣人,难保不会猜忌。”
朝莲说:“这只是其一。”
燕珂等他细说。
“其二……”他正在捡棋盘上一枚黑子,“哐当”一声大响,整个马车忽然狠狠一震,外边马儿嘶鸣,里边棋盘和木桌都划出半尺远,黑白棋子全落到了马车底。
燕珂及时抓住了窗口的横木才稳住身形。
“主子,有刺客!”外边兵刃交接的声响里传来车夫的声音。
燕珂掀开马车窗帘往外瞧了一眼,这波刺客约莫有十余人,个个身手不凡。
车夫是个黄脸大汉,朝莲敢只带他一人出行,可见车夫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仅凭手上一根马鞭,就叫那些提刀的黑衣人近不得马车。但对方人数上占了优势,到底有些双拳难敌四手,车夫臂膀上已经被划了一道口子。
燕珂见状,一撩车帘飞身出去,缠在手臂上的软剑顺势抖落,一个照面就已割断两名黑衣人的喉咙。
软剑不可劈斩,但极其锋利,剑出如白蛇吐信,被她手上的软剑缠上,就没有不见血的。
一波黑衣人还想往马车里冲,约莫是见燕珂跟车夫都武艺了得,一时间僵持不下,不如抓了车中那个不会武的做人质。只是他们还没靠近马车,膝盖就似被什么打穿,只觉一阵碎骨的剧痛,整个人就踉跄倒地。
有个黑衣人膝盖直接被射了个对穿,他扑倒在地,脖颈处因剧痛而青筋暴起,落在他身后的,赫然是一枚染了鲜血的白色棋子。
黑衣人们很快有了落败之势,一名黑衣人趁着燕珂被另两名黑衣人缠住,想从后背偷袭,只是他手上的剑还没来得及砍过去,一枚棋子已经打穿了他手肘,与此同时,燕珂手中的软剑也割断了他的喉咙。
先前还热闹非凡的大街因为这场刺杀,此刻只剩一片冷清。
燕珂抖了一下手上的软剑,不知那柄软剑是何材料制成,血珠一甩即掉,不沾半点血渍。
马车已毁,朝莲从车中走出,看着地上还在挣扎哀嚎的几个黑衣人,平静吩咐车夫:“检查他们的牙齿。”
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必然是死士,任务若是失败了,他们会咬破藏在牙齿中的毒囊。
“是。”车夫领命去检查几个还活着的黑衣人的口腔。
燕珂眉头紧锁,她扭头看朝莲:“师叔,这些人……”
日头高悬,对面屋顶上搭在弓弦上的一支寒箭箭头发出金属的冷光,朝莲瞳孔微缩,一把攥住燕珂的手臂,用力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拉。
燕珂被拽得一个踉跄,紧跟着她听到了利器破开皮肉的声音。
那支原本射向燕珂的箭,穿透了朝莲的肩胛,殷红的鲜血自中箭处慢慢在他雪白的道袍上晕开,红与白的极致色差,看起来格外刺目。
“师叔……”燕珂哑声唤他。
“主子!”车夫瞧见这边的变故,大喝出声。
对面屋顶上放箭的人却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又连放几箭射杀了那几个还活着的黑衣人。
最后一箭快落到那唯一一名尚有气息的黑衣人身上时,燕珂一个箭步冲过去,徒手截住了利箭。
她眼中翻腾的恨意似暗夜下波涛涌动的大海,屋顶上放箭的黑衣人见势不妙想逃,燕珂捡起地上一柄长剑用力一掷,放箭的黑衣人被那一剑刺中,从屋顶上滚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血花溅了一片。
远处马蹄声至,是九门提督的人来了。
朝莲那一箭伤到了骨头,他脸色更苍白了些,却还是坚持对燕珂道:“其二……”
“国师大人!”九门提督统领刘大人连滚带爬从马背上下来,见朝莲半个肩头都是鲜血,吓得险些跪地上:“下官来迟了!”
朝莲被打断了话,眼下也不是再说的时候,他似有些痛苦的皱了皱眉心:“无碍,贼子尚有一个活口,劳刘大人押送至大理寺。”
刘大人连连应是,又忙招呼着人送朝莲回国师府,请太医。
燕珂准备跟着九门提督的人一同送朝莲回国师府,于情这人是她师叔,于理是朝莲为救她才受伤的,但朝莲看了她一眼,却道:“你且回府去。”
从刺客的箭一开始是瞄准自己的,燕珂就知晓这场刺杀是为她而来的。
朝莲或许是一开始就知晓了什么,才提前支开燕家的马车,准备设置一个障眼法。
但朝莲亲自送她都还遇上了刺客,燕家的马车肯定路上也遇刺了,她必须得回府重新部署一些东西。不过朝莲的伤势看起来确实吓人,她不太放心。
许是看出她眼中的犹豫,朝莲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虚弱,语气却仍然是镇定的:“回去。”
燕珂咬咬牙,上了刘大人为她准备好的马车。
朝莲也被护着送进了另一辆马车里。
车厢内只有朝莲跟车夫二人,车夫名叫陈镰,原本是江湖中人,任何伤势,他看一眼就知道严重程度。
“主子,这一箭再偏一点,您这条手臂就废了。”陈镰忧心忡忡道,以主子的身手,那一箭分明可以躲开的。
四下再无人,朝莲唇角才缓缓勾起,他面容一直是清冷的,却因为这一笑,恍若午夜幽昙盛开,叫人惊艳不已:“只要她心疼,废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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