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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既像是知道自己在做梦。

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哪里都疼,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朦朦胧胧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前生云蔚山的小屋里。

粗布麻衣的少女,每一日都在屋中忙忙碌碌,转来转去。偶尔走到他面前来,看着他的境况,沉重地叹一声气。

而后走到屋子的角落里,口中喃喃,把满天神佛都求一遍。

他的眼睛没法完全睁开,看不见日升月落,看不见斗转星移,她便是他唯一的太阳和月亮。

前生是他让眉瑾装作梁宫中蒙难的宫女,来到她身边,将她带到云蔚山里的。

他身边值得信任的人太少了,只能相信眉瑾,委屈眉瑾去为他做这样的事。

云蔚山在河东境内,尚没有被战乱波及。小屋中的一砖一瓦,都是他令人重新修筑过的。

里面备好了足够的食物,衣物,便是他许久不曾过来,她也能安宁地在里面度过很多年。

他曾经是她生活里的旁观者,知道她是个单纯而又简单的人。

纵然分别多年,她曾经是梁帝的妃嫔,被袁静训和梁帝控制,她根本也就没有任何的长进。

所以他让眉瑾随意地编了一个故事骗了骗她,她也就上了当,一路跟着眉瑾到达了云蔚山的小屋里。

不是牢笼,是世外桃源,于他们都是。

他前生实在太幼稚了,便是家破人亡,也没有能够让他真正清醒起来。

他人生中的豺狼,从来都不光是令他恨之入骨的梁帝。还有万丽稚,还有她的两个儿子。

那时候他在一场又一场的战役中反复地受伤,早已经厌倦了,也害怕了这样的生活。

他不想再面对战场上数以万计的敌兵,不想再面对如雪的剑光,不想看到剑矢插进他的血肉之中,不想记得那种痛苦。

所以他给自己找了理由,做逃兵的理由。

他不想同兄弟争什么,他从来也没有想要坐到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上去。

他们若是想要,便用他们自己的双手去拼杀,他并不想从中分得什么。

在又一次身受重伤之后,在剧烈的痛楚与朦胧的意识之中,他终于选择了实践逃避。

老马识途,同样伤痕累累的踏莎知他心意,带着他走到了云蔚山里。

他一直趴在踏莎的背上,靠着它的体温温暖自己,行走在昏暗的山林之中。

濒死的绝望和求生的,想要见到她的交织在一起。

幸而云蔚山中的野兽也早已经被踏驱赶过,他在一片黑暗的夜色之中,终于望见了一星昏昧的灯光。

他知道那是她。

就好像是从前很多次,在长安城里的时候,他感觉失意,夜晚漫步到城西的时候。

那时的她不会接纳一个康健的贵胄子弟,不会用她的光芒来照亮站在黑暗里的他。

而那一夜的他,不过是一个抛却了所有身份,性命垂危的普通人。

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用尽,他从踏莎身上摔了下来,不省人事。

剩下的事情他不知道,自然无从回忆。也不想回忆他躺在她的床榻上动弹不得,不能和她有一点交流的时候。

他想让面前的情景一下子跳到后来,他和观若在一起生活时的情形。

可是他发现他仍然睁不开眼睛,只能不断地重复着观若在屋中忙碌,时而停下来,走到他窗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的鼻息的时候。

他看着这样的情景,伸手却触摸不到她,他只能努力醒过来。

只有醒过来,才能同她一起,做更多的事。

“明之!将军!”

是谁在呼唤他,他睁开了眼睛。

“吴先生!将军醒了,您快过来看看。”

是怎么回事,他眼前分明应该只有一个人。他想要坐起来,却根本没有力气。

吴先生走到了他的床榻前,察看了他的状态,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转身提笔,开始为他写新的药方。

晏既偏过头去,拼命地想要在人群中找见他要找的人,始终不能如愿。

只是一场美梦罢了,南郡而至颍川有数百里,他该醒过来了。

他问出了第一句话,“风驰还在阵前?”该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在,只有蒋掣不在。

伏珺捉住了他冰凉的手,“如今情势未明,钟家的人也不敢贸然出城进攻。”

“风驰守在阵前,嘉盛和眉瑾会过去轮换,你不必记挂。”

伏珺手里的一点暖意,令他觉得很舒服,在痛楚之外,他感觉地到她。

他反驳了伏珺的话,不敢叹气惹来更多的惆怅,“既然醒来,如何能不记挂?”

这世上千般万般的事都如是。

伏珺的目光黯淡下来,“如今你深受重伤的消息瞒不住,想必已经为天下众世家诸知,你应该早些好起来。”

晏既很快道“知道我重伤昏迷的消息不要紧,我已经醒过来,我已经没有什么事,这才是要紧的消息。”

“只是没有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只让该知道的人知道便好。”

他语带深意,伏珺能够听得懂。

她回应他,“我待会儿便将这个消息送到南郡去。”

晏既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在梦中的疼痛是不真切的,不是今生的这副身躯所在承受的。

可一旦醒来,美好的都成梦幻泡影,如电如幻,只有疼痛是真实的。

他忍了又忍,才道“这个消息一定要对钟家封锁严实,最好是要让他们以为有机可乘,放松警惕。”

他会尽快好起来的,亲手杀尽钟家的所有小人,把今日他与昨日他所受过的痛楚,一一地还给他们。

伏珺同样答应他,“好。我会做到的。”

眉瑾和刑炽还要准备去替换蒋掣,很快被伏珺赶出去休息了。

屋子里又总是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伏珺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晏既,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年前,她坐在阿翙床前的时候。

她再经受不起这样的痛苦了。

滚烫的泪水滑落下来,她连忙用手去揩,而后道“明之,你昏迷了两日,这两日也出了不少的事。”

只有同他谈论起这些事,她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晏暾之死了,是雁门衡氏的家主杀了他。如今太原之围未解,城中却仍然到处挂满了白幡,是万丽稚的意思。”

已经被人围困住了,还要劳动民众,做这等没有意义的事。

她的儿子去世要满城挂白幡,可随同晏暾之一同战死的那些少年,也是城中百姓的子孙。

满城悲怆,人心惶惶。晏氏的军队,只会进一步地士气低落下去。

晏既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年幼时的好与长成之后的坏交织在一起,他落了一滴泪。

也只有一滴而已。送完了他们兄弟之间真真假假,全部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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