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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静训手中拿着一支红烛,一盏一盏地点亮了正厅之中的银缸。

她无比熟稔于做这件事,这是作为一个宫女,在入宫之后所必须要学习的事。

站在烛台一旁,一盏灯只点片刻,安静而无声,令这个世界在主子们的眼中迅速的明亮起来,所有黑暗无所遁形,就像她们永远光明的人生一样。

“阿袁,朕身边再没有别人,能够像你一样令朕觉得省心了。”

“含元殿中的宫娥来来去去,有许多人,连点灯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

这当然不是什么夸奖,她令他的“省心”,无非是不必费心而已。因为只是奴婢,因为不爱。

这没什么要紧的,反正人生走到最后,也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紧紧的挨在一块儿。

兵临城下,谁也逃不出去。

“陛下,奴婢也只有在您身旁,才是不惧怕黑暗的。”

他就是所有的黑暗本身,但至少,还是可控的。

她也很少在旁人面前自称“奴婢”,因为唯有天子面前,所有的人才都可为奴婢。

“如何点灯,”她笑了笑,“也是奴婢刚刚入宫的时候,那个嬷嬷教的好。”

她入宫的时候,年龄已经不算小了。罪臣之女,即便入了同样都是奴仆之处,在掖庭之中,也还是低人一等的。

她永远都忘不了,她在掖庭之中度过的每一个夜晚。那是与灯火通明,无比辉煌美丽的宫殿完全相反的地方。

像她这样的罪臣之女,没入宫位罪奴,身上逃不开一个“罪”字。被人引入了最下等的房间,夜晚连一支蜡烛也不得。

皇城之中的夜晚,远比人间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滋生着无数的罪孽。

没有人如她一般,知道在黑暗之中,在旁人的刻薄眼神与谩骂声中一夜一夜熬到天明,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

袁静训朝着坐于正厅中央的梁帝走过去,她吹熄了她手中的烛火。

梁帝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忽而问她,“还恨么?”

袁静训也低头看了一眼她手背上的伤疤。

她记得那时负责看守与监督她的嬷嬷,是一个跛了脚的老妪。

据说曾经也在贵人身边当红过,后来受了伤,便再也不能到主子们前头去了。她心中有郁气不得舒,便只能拿她们出气。

她常常让她到她的房中去,为她抄写半夜的经书。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却实际上心如蛇蝎。

她停下笔的时候,眼前的红烛往往已经燃地尽了,这样的残烛,是没有人会要的。

但是她想要,哪怕只能给她片刻的光明,她也想要。于是她将它们搜集起来,却终有一次,不小心被那个老妪发觉。

那个老妪的刻薄,使得她不允许她从她身边拿走任何,哪怕那是她不要的东西。

她同那个老妪争辩着,像这样的残烛,根本就不能再有多少用途。

那老妪就将那残烛点燃了,倾斜着,将蜡油一点一点地滴在了她的手背上。

不准她叫出声,要她牢牢地记得这种痛苦。这就是老妪告诉她,那支残烛的用途。

袁静训摇了摇头,“不恨了,也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了。”

她早已经为自己报了仇,手背上的伤痕也永远都留了下来,她的名字与样子,不值得她记住。

“提起来只会让陛下生厌,不必再提了。”

“只会让朕生厌?”

她知道,梁帝的注意力其实并不在她身上,只是麻木地顺着她的话问下去,好让她不再说出一些更令他废精神的话而已。。

于是她回答他,“陛下从来只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垂暮老妪,兼且跛足,自然是会令陛下生厌的。”

就像如今同样已经为流年凋去绿鬓的自己一般。她已经想不起来,他们之间上一个片刻温存,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梁帝漠然地望了她一眼,而后仍然注视着前方的黑暗。他想要看到的是城外的情形,但是他是拨不开这片黑暗的。

他们在等着天亮起来,也等着自己死去。

她的话似乎提不起他的兴趣,于是她翻过了自己的手腕,“哦,不对。陛下是在说奴婢手腕上的这道伤疤么?”

那是殷观若留下的。

她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很多的痕迹,而她从来也不把她当一回事,她只能用那把匕首,留下这一道永远没法消除的伤痕而已。

殷观若应该庆幸,她回到行宫里来的时候,已经是她毫无斗志的时候。

梁帝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明明白白的嫌恶,是对着她的,而非对着殷观若。

“她是你教出来的。若是她有半分像你,肯与朕合作,朕如今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她几乎要从心底笑出来,“若是殷观若像的人是奴婢,她还能从会稽而至薛郡,到您身边么?”

她的反问之后,梁帝哑口无言,重又回过了头去。

“陛下想要知道,娘娘在奴婢心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么?”她只能用文嘉皇后来提起他的兴趣,这是唯一的方法。

在她逝去之后,这么多年他们默契地回避着她,此时再谈起来,无所谓可不可悲了。

老妪的那支残烛,令她觉醒过来,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下去。

若是她不能逆水行舟,便只有被掖庭吞噬这一条路。

她不能这样,绝不能。袁家的女儿,即便为奴为婢,也不能永远跪着,跪所有人。

原来是世家贵女,她识文断字,她抓住了身边的一切机会,终于得到了尚宫局中女官的青眼。

允许她在夜晚时到她身旁,为她抄录一些新入宫宫人的籍贯与信息,做一些不重要的事。

当然也就有了机会,去毁去一些她不想让旁人知道的东西。

她在烛光中抄录到天明,也好过与旁人一起,挤在寒冷潮湿的房中,数着天色一点一点的亮起来。

她记得宫中人全都夸赞如今的皇后宽和御下,从不曾苛待后宫嫔妃,或是六宫之中的宫人。

她真的很想问一问,是否在她眼中,在那些夸赞她的人眼中,像她们这样的人是被排除在六宫之外的。

“仁慈是有范围的,善意是有条件的。既要用我,又要防我。”

“将我最大的软肋和把柄轻轻松松地就这样交到了旁人手里,让她也能捏住我的性命。”

那已经是她成为为文嘉皇后记录《起居注》的女官之后很久的事了。

文嘉皇后没有精力执掌六宫之时,权力放给了于她自己而言毫无威胁的郭昭仪。

将她这把刀递到了郭昭仪手上,也给了她顷刻就能将她这把刀化去的熔炉。

就是在那时,她再一次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失去了对于人生所有的幻想。

“阿袁,她是皇后。”只是这样简短的一句话,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也是提醒着她她的身份。

“奴婢的确是奴婢,这么多年以来,一直谨守本分,从没有忘记过。”

“不让奴婢守本分的人是您,是您将奴婢拉到了凤藻宫偏殿的床榻上。”

她没有引诱过他,她一直将自己那些不该有的爱意藏的很好,要指望一个奴婢拒绝君王,那是异想天开。

她只是还年轻,还有美貌,常常出现他身旁而已。

他也将她当作一把刀,狠狠地扎进,那时已经不再能令他满意的“皇后”心里。

他不顾一切地想要伤害她,想要在她嘲讽的目光之中找回一点尊严,想要将她的骄傲与坚持击碎,真正地对他俯首称臣。

像这世间最为平常的妻子一般。

她根本只是帝后角力的牺牲品而已。而所有人都在恨着她,她凭什么承受这份恨意?

袁静训死死的克制着她的怒气,今日她一定要将这所有的事都说完,她知道,这就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不给她身为一个皇后的尊严,身为一个妻子的尊严的人是您,从来也不是奴婢。”

她是从来都敬重她的。

她日日都跪在凤藻宫外,其实是想问一问她,为什么一向以聪慧睿智,怜贫惜弱而著称的皇后,这一次不能也体谅怜惜一下她。

分明不是她的错,在她心里,她却已经是一个背叛者。她跪了多久,文嘉皇后就是有多久没有给她辩驳的机会。

“一代贤后”的声名在她心中,在所有人的心中一点点崩塌。

“就好像后来也是您毁去了她在所有人心中的名望的,奴婢可做不到这样的事。”

他越是怀念文嘉皇后,越是荒唐度日,最苦的都是天下普通民众。

那些愚昧的人习惯于将罪责归咎于女人,哪怕那是一个早已经过世的女人。

他们为他们的帝王所蒙蔽,真的以为晏氏与冯氏是叛国罪臣,这是梁帝的成功。

出身于叛国家族的女人,至死还要用妖术迷惑君王,在晏衡深爱的百姓心中她什么都不是了,他们厌恶她,这是他对她发妻的爱。

袁静训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这样畅快过了。

深宫岁月吞噬了她的青春与前程,她眼前这个人贵为天子,居然也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公平在他们临死之前降临,也不算太晚。

“疯了,阿袁,你也疯了。”

梁帝根本就控制不住他生命之中的任何一个女人,晏衡、殷观若、高世音、谢元嫣,还有她自己。

越是重要,他就越是无能为力。

在此刻,也不过只能徒然地重复着“疯了”这两个字而已。

没有任何的伤害。

“皇后没有疯。”在他们最后的日子里,他总是指责她,厌弃她,口口声声称她为“疯妇”。

晏衡根本就没有疯,她哪里疯了?晏衡实在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唯一不好的一点,便是当年放过了她而已。

“奴婢没有疯,公主也没有疯,唯一疯了、病了的人,从来都是您而已。”

追求不可能追求到的东西,身为帝王,总是在渴求着旁人的真心与爱意,一直到心智失常的地步,何其可悲。

梁帝重新收拾出他身为帝王的威严来,质问着她,“安虑没有疯,你照顾了她许久,发觉了,却没有告诉朕。”

“岂止如此,奴婢也没有告诉过您,行宫之中的那些妃嫔,究竟为什么不能将孩子生下来。”

她轻蔑地笑了笑,“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很好的孩子,他们走了,您也不需要其他的孩子了。”

包括她的。那是她一生中流过的最多的血。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十分矛盾的,她既恨晏衡,又无比的爱她,敬重她。

她蔑视着梁帝身边所有的女子,包括她自己,却觉得是梁帝配不上晏衡。

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是病态的,是畸形的,晏衡最先承受不了,不屑与他们为伍,所以她离开了。

梁帝的神色,并没有如袁静训所预想的一般,展现出层层递进的愤怒。

他显然更在乎安虑公主,而非那些,他其实也并不爱的,没有出世的孩子的性命。

所以她没有做错。那些孩子就算生下来,也如蜉蝣一般朝生夕死,没有任何意义。

他后来也不想要什么子嗣了,比起没有子嗣,他更加无法忍受让旁人见到自己垂老的身体。

这才是为什么,他始终都没有碰过殷观若。她才是他的最后一个女人。

她想看他愤怒的样子,她似是很关切,“陛下的伤口,如今是不是仍然不肯愈合?”

她在梁帝面上看见了片刻的恐慌,他不曾让出他的背脊,能让她的目光所触及到。

“那是因为奴婢在您的药里又添了几味活血的药材。”当然就更不会愈合了。

她有很多这样的药,这么多年她也一直都离不开它们。正好,她也让他尝一尝它们的味道。

一旁的薛庆听着他们的谈话,心中震撼不已,到此时,才想起来要保护他的陛下。

也是保护他自己。

“大胆袁氏,居然敢谋害君王,来人,还不速速将她拿下!”

门前的侍卫听见了他的声音,又好像没有听到。

她只是轻蔑地望了薛庆一眼,而后仍然对梁帝道:“您说过,要同奴婢一起死的。”

他们都给了彼此毒药。他们相伴了一生,其实也是争斗了一生,没有人会坐以待毙的。

她知道,天明之后,晏既率领士兵攻城,她是活不下来的,也不愿活在晏氏之人的剑下。

她已经给了晏衡致命的一击,她知道,比起晏徊,晏衡才是晏氏最为核心之人。

她会死在那之前的,晏家的任何人都不要想赢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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