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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长公主是先帝的女儿,自幼受宠。先帝三十二岁上才得了第一个成活下来的女儿,因此待她成年时特地选了一位登科进士赐婚与她。
她成婚时又赐兴宁坊府邸为居处,先帝偶尔会过府探望,可谓恩荣一时。
只是后来先帝驾崩,今上与燕国长公主并非一母同胞,年纪相差又大,自然就没有多少情分,太后又不喜欢这个时常为先帝进献美人的庶女,长公主府的门庭就渐渐冷淡下去了。
因此当内宫知会长公主今夜圣驾微服出游的时候,长公主即刻闭门谢客,等到皇帝车驾将要到来的时候跪在府门前恭迎天子。
长公主的生母是先帝元后引荐给先帝的歌姬,得宠之时几乎能与当今太后平分秋色,她的长相一半随了生母,年少时也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可惜这几年荣宠不再,年纪又日渐增长,即便是华服盛妆出来迎驾,也难掩面上的苍老憔悴。
而皇帝正当盛年,垂衣裳而治天下,他手握乾坤日月,即便是素衣便装亦有赫赫威仪,相形之下就显得长公主如今的境遇有些凄凉。
“皇姐平身罢,”圣上微抬了手,示意长公主起身回话,“说来自从皇姐出嫁之后,朕就没有来过长姐的府邸。”
长公主当年出嫁,皇帝尚在幼龄,只听闻公主府的奢华连朝臣都议论纷纷,没想到今日驾临长公主居住之所,竟已有些萧条败落的景象。
“圣上驾临,是臣府万千之喜。”燕国长公主低头一笑,“说来自从父皇去后,这府中正门就许久没有开过了。”
她与太后关系不睦,圣上御极已有十余年,长公主原也没想到皇帝有兴致在出游的时候过府一叙,燕国长公主迎了皇帝与河间郡王入内厅之后就吩咐早已准备好的歌舞伎进来,起身敬了皇帝一杯酒,“圣上日理万机,臣身为妇人,不知如何为皇帝排忧解难,唯令府中舞姬献丑,聊博陛下一笑。”
皇帝的身边尚且有一位华服美人,不过燕国长公主也不以为意,毕竟男子都是贪爱更新鲜水灵的女子,目光不会长久停留在一个美人的身上。
长公主膝下只有一女乐安郡主,自她出嫁之后也是终日无聊,只得以歌舞俳优自娱,她常年宴宾客,府中歌舞伎的优劣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主人家的脸面。
圣上未做什么表示,燕国长公主就传令身侧侍女击掌三下,传那些女子入内献技。
舞姬们云鬓斜簪,都描了长蛾眉,以金箔梅花妆点面颊,在唇上厚施胭脂,一曲凌波舞后,都跪伏在了内厅中,等待皇帝和长公主的问话。
燕国长公主偷觑圣上神色,见上弗悦,心下惴惴不安,她让这些侍女都退了出去,向皇帝请罪道:“想来是这些舞姬长久不舞,入不得天子之目了。”
“朕在内廷,一向少观歌舞。”圣上瞥了一眼陪河间郡王坐在下首的云滢,他们两个倒是对这歌舞感兴趣得很,不时轻声交谈,“卿家以为如何?”
云滢知道燕国长公主献舞的意思,这是君王私游纳美的好时机,她一个福宁殿的女官除了在皇后和太后知道之后替皇帝捱一番训斥,其余的什么也管不了,还不如趁着乐声嘈杂与河间郡王评判这些舞姬孰优孰劣,在嘴上过一过瘾。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歌舞刚结束就被皇帝点了名。
“回官家的话,奴以为极好。”云滢放下正要放入口中的糕点,垂头低眉答道:“不输给宫中的歌舞。”
燕国长公主这才头一回将目光落在了云滢的身上,她府中人口众多,也不记得这个女子是不是在她府上住过,不过当年的枫娘在一班舞姬中色艺最佳,因此多了几分印象。
“官家身边这姑娘倒是很像臣从前养在身边的一位美人。”燕国长公主见这个美人所服衣饰与寻常服侍的人不同,还当她是皇帝新纳的内宠,“竟把臣府中的这些蒲柳陋质都比下去了。”
“这是自然,”圣上露出了浅淡的笑意,“她是朕殿中的人,岂有不好的道理?”
公主府中的美人也是个个姿容不俗,燕国长公主只是想客气一下,听闻圣上此言心便冷了半截下去,然而还没来得及遮掩一番自己的尴尬,又听上首的天子道:“不过有的时候爱说些阿谀奉承的违心话。”
云滢微微愕然,她半抬起头来,正迎上皇帝的目光。
“口是心非,”圣上轻笑一声,他执起桌上的酒盏:“今日的歌舞,哪里就比你的好了?”
燕国长公主长久不侍奉圣驾,不知圣上素日如何言语,初闻此言骤有涔涔汗意,后来方晓得这是圣上打趣这美人的话,才放下心来同皇帝说笑。
云滢被吓了一跳,稍有些被捉弄的气恼,皇帝这样说她,她便举了一杯酒来认罪,“奴婢眼拙,凌波舞传闻是玄宗在洛阳梦遇凌波池龙女乞求天子赐曲,玄宗弹琴、龙女翩翩起舞,遂有此舞,长公主以凌波舞献陛下,其心诚嘉,除却更改了一些原舞的编排,难道还会有不好之处么?”
世人视天子有如神明,所以常常会将君王的所作所为编进一些故事里面,只是凌波舞原本为衬托一人的独舞,如今却变成了群舞。
她在教坊司的时候对这些歌舞的典故与音律颇有了解,长公主想要奉承皇帝,她难道要一边吃着人家的糕饼点心,一边去拆人家的台吗?
燕国长公主确实是有这个意思,只是有些事情原本是留给陛下来说破的,圣上将这一节略了过去,反而是他身边得宠的宫人代为点破。
“这位姑娘说的是,本来是想唤臣府中最出色的姑娘来做领舞,可巧今年新作了一支元夕夜的曲子准备吩咐她们来唱,因此就暂且不叫这两姊妹上场了。”
抛砖引玉,原本就是宫闱惯用的伎俩,这些舞姬已经是汴京城中难寻的佳人,若说还有人比她们更加貌美善歌,实在是叫人生出几分好奇的心思。
燕国长公主满心期盼地瞧着皇帝,圣上却看向那饮尽杯中酒后重新坐回去的美人,“介仁想听一听吗?”
河间郡王难得同皇帝这样亲近,他年纪虽小,可也知道姑母府中的歌舞虽然精妙,可这一番安排完全是为了上座的陛下,跟自己全然没什么关系,他瞥了一眼侍坐的云滢,见她轻轻点头,就起身应答。
燕国长公主让人唤了清漪与清荷过来,两名女子以轻纱覆面,一个手持红牙板,另一个怀抱琵琶侍坐在厅中弹唱。
虽然掩去了容貌,可是眉眼生得勾魂摄魄,歌喉亦动人情肠,唱到“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一句时更是婉转动人,含羞带怯地瞧向天子。
只是这一番含情姿态并不曾得到圣上垂询,那半遮的面目直到一曲唱完也不曾被人掀开。
圣上吩咐江都知赏赐今夜歌舞的女子,淡淡一笑,“看来皇姐是对阳阿公主推崇备至了。”
燕国长公主神色微变,西汉阳阿公主是汉成帝的异母姊妹,效仿汉武帝之姊平阳公主献赵氏姊妹于皇帝,致使燕啄皇孙,汉室倾颓,而今圣上亦如同汉成帝一般没有皇嗣……
皇帝用这样的人来比她,已经是极大的责备了。
“圣上此言,着实令臣惶恐。”燕国长公主亲自斟酒劝饮,面上勉强保持着浅浅笑意:“臣何至于此。不过是想着汉武年近而立方得长子,欲效平阳为陛下分忧罢了,何况父皇在日也常来往,臣以为没什么不妥之处。”
武帝雄才大略,然而二十九方有戾太子据,之前膝下也只有公主。
“朕对这些向来没什么兴趣,”圣上听了燕国长公主的着意奉承并不见喜色,平静道:“以后朕驾临时皇姐不必再置办费心。”
平阳公主进献子夫亦有私心,盼着她入宫显贵,日后勿忘,真正铸就一段佳话的与卫青与霍去病凭借外戚而有机会立下赫赫之功密不可分,然而燕国长公主府上的歌姬又哪里来这种有才能的亲族?
云滢知道此事与她无关,因此状若不闻,坐在下面执一盏茶自饮,其实圣上身在高位,有时候并不会喜欢这种半遮半掩的请求,若是长公主说得直白些或许官家会更愿意一听。
长公主想要借着来之不易的机会讨好皇帝,故技重施却抓不住重点,难怪会铩羽而归。
她在长公主府借住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公主府就已经不能同母亲当年在这里的盛况相比了,前世里驸马都尉似乎是与秦仲楚交好,后来依靠皇后勉强乞得天恩,在宗族里抱了一个旁支幼子回来继承勋爵。
可是有一日国舅在军营里大醉,回府后得意洋洋地议论起来这位先帝的掌上明珠,叫她听见几句。
“她心高气傲,非得学前朝的公主配个出自名门的进士才肯罢休,刚得意几年就成了个没毛的凤凰,到头来这金枝玉叶还不是得替她瞧不起的这些青楼女子养孩子。”
“一把年纪了尚且不知羞耻引荐舞姬给圣人添堵,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一些!”
……
燕国长公主见圣上确实没有半点意思,颤声应了一句是,她挥退了这两名女子,“圣训如此,臣自当谨记于心。”
“元夕佳节,朕至皇姐府中许久,怎么还不见驸马归来?”圣上也不愿在元夕日将气氛弄得太僵,“朕记得先帝在日每逢元夕,驸马都会携皇姐出游,惹得几位太妃钦羡不已。”
先帝在的时候,长公主与驸马确实是一对神仙眷侣,只是后来或许是年岁大了,这种夫妻旖旎渐少,终究归于平淡。
长公主面上的神色凝滞,执酒壶的手轻颤,晕湿了天青色的案缎,“圣上说笑了,臣与驸马都是年过不惑的人了,早没了这些小儿女的心思。”
她身后的乳母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上前禀报,可还是被长公主拦下来了,她怅然一笑:“女儿大了,夫妻间的话也就少了,想来驸马正在同哪个好友在游园吟诗,饮酒挥毫罢?”
只是这种解释稍有些无力,天子驾幸府邸是何等的荣耀,驸马不过在朝中挂一个闲职,过去许久也不回来迎驾,未免太不合情理了一些。
圣上从座上起身看向自己的皇姐,目中含了探究的意思,“佳节欢日,驸马怎能冷落公主,叫御林军出去悄悄寻他回来,明日朕再召见他说话。”
这种兄弟在宴席上说要为姐姐问责姐夫的话放在民间一般来说都是玩笑,然而放在皇帝与宗亲贵族之间就可有些不同了。
长公主正欲再说些什么,皇帝却已经起座离席更衣,江宜则恭恭敬敬向长公主行了一个礼,正要跟着皇帝一起随公主府侍女行去时忽然瞥见圣上目光,又将脚步放慢,落在了后面。
云滢和河间郡王一道坐在下面饮酒喝茶,这酒不难入喉,像是甜葡萄汁一样,诱骗人喝得过了些量,酒劲上来以后身子都有些绵软,忽然听见江都知的一声轻咳,才稍显朦胧地抬头。
“总管,有什么事吗?”
江宜则虽然入宫多年,但被美人这般略带醉意地一瞥,依旧有一瞬间的醺然,他心底默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头莫名地有些疼。
“云娘子,圣上要更衣回宫了。”他轻声提醒道:“召娘子前去伺候。”
“清漪和清荷呢?”云滢说话的时候都带了酒酿的气息,是仿佛能将人醉倒一般的天真,“她们不去伺候陛下吗?”
江宜则默然片刻,这姑娘如今将自己打理明白都显得吃力,若说去伺候官家更衣未免太过勉强了。
燕国长公主从来没见过君王身边有这样的美人,失声轻笑:“都知,不如我叫府上的人去侍奉官家罢。”
“不必劳烦长公主了,”江宜则思忖片刻,最终还是伸手扶了云滢起身,“官家素日不喜欢生人侍奉的。”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手上做出扶的姿态,实际上是直接将这个女子拽直了身子,等那种痛感叫她清醒几分后才放松了力道,让留守的内侍引着她往更衣处去。
燕国长公主从她入席之后就有些好奇这美人的身份,官家说她是福宁殿中的人,想来是一位女官,可是皇帝近侧侍奉的人哪里有擅长歌舞的?
“都知,不知道这位娘子究竟是什么人?”
江宜则怔了片刻,圣上不曾同长公主说起云氏的品阶,他贸然应答也是不妥。
“殿下既有效仿平阳公主的志向,也当知《资治通鉴》中有言,‘子夫母卫媪,平阳公主家僮也。’”
江宜则笑着向燕国长公主行了一个叉手礼:“殿下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了。”
……
燕国长公主府中有一处特为先帝设下的更衣处,内里极为宽阔,又设有床榻案几,俨然是一处起居室。
皇帝坐在榻上,眼中依旧清明,他一向克制自身,即便长姐万般殷勤,所饮亦不多,更衣处的炭火供给充足,圣上随手解了领口系带,等着人拿了预备好的新衣侍候。
但自己的这个梳头娘子却像是被人强逼着来的一样,不见怎么情愿。
“怎么到了外面,宫中的规矩全都忘了?”
圣上半倚在罗汉榻的小几上随手拿了一本书,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过来。”
云滢在人前还是很要脸面的,倒也没敢喝得十分醉,身子略有一点沉,可头脑对外界发生的事情还是清楚的,她走近官家身侧,感知到天子的审视,轻声道:“您叫我过来做什么呀?”
酒意上了头,她的双颊带了三分醉意,连带着眼睛都显得盈盈生光,云滢看圣上的面容平静无波,完全瞧不出喜怒。
她跪坐在皇帝面前的杌凳上,伸手去解皇帝的腰带,却被圣上的眼神所慑,云滢停下手犹豫了片刻,才试探问道:“官家嫌我在席上饮酒,生我的气了?”
“席间怎么不说实话?”
她起初见到那一群舞姬献舞便是眉尖微蹙,似乎有些不高兴,后来却又自己赞同了那两姊妹献歌的提议,等那二人上场,她低垂着头呆了一会儿,才继续同河间郡王一起饮酒。
“我说了的呀。”云滢仰着头思考了片刻,她的发髻比平日高,低头的时候后颈会不舒服,“官家问我的话我都答了的,难道凌波舞不是这样来的么?”
“口是心非,”圣上瞧她一脸醉后的迷茫,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你当真不知道朕问的是什么?”
“殿下要献美人给官家,这是一桩好事,我身为陛下的女官,为什么要不识趣呢?”
云滢不是没有感受到圣上的目光,只是若她要暗示河间郡王拒绝,容易招惹长公主的记恨:“反正官家也说,她们都是不如我的,既然都比不过,那我为什么不能说些客气话?”
她这样理直气壮,即便是实话也太过逾越,反而扰乱了天子的心绪,他厉色低斥了一句:“放肆。”
然而那一句“放肆”后,竟没了声响。
她身形摇摇,冠子上的象生牡丹花亦欲倾颓,却又被人轻轻一扶,叫那盛放的牡丹稳稳当当落在了她的头上。
“官家要我说实话我便全都说了,哪里就是放肆了?”
云滢被他这样呵斥,珠泪猝不及防地滚落面颊,那泪珠顺着玉一样的颈项滑落下去,没入绯色的抹胸,如水滴在雪上,转瞬消失不见。
“难道在官家心里,当真觉得我比不上她们?”天子的严厉还是叫她惊慌了一瞬,云滢怔了片刻,才闷闷垂下头抵在榻边。
她轻伏在皇帝的膝上,轻若一根羽毛,柔软青丝垂落了几缕,即便瞧不见她面上的情形,那轻微的颤动和几乎听不见的抽气也足以叫人怜爱。
“跳凌波舞的姑娘跳的又没有我好看,唱《元夜》的姊妹第五句还拨错了弦,哪里就比我强了?”
她喝醉了就像是一个小孩子碎碎念,又像是恶人先告状,数落着别人的不对,“曲有误,周郎顾,怪不得歌唱的不怎么样,心思全用到别的地方去了!”
过了良久一只带有暖意的手落在她的后背上,缓缓拍了两下。
“好了,”一声略有无奈的叹息随即落下,“有什么好生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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