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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之前,春风也如刀割,吹得才冒出嫩芽的枝叶瑟瑟发抖。密布的阴云下,行人捂着头上的蓑帽,脚步匆匆地闯进酒楼里,先骂了一声:“这鬼天气!生意都难做。”

酒楼里聚集了不少人,闻言也跟着发泄不满:“陶家把着涠洲郡城,从县里进城又平白要多交五文。”

“谁不难?苏县尉父子救了我们县好几次,这次又打了胜仗,但这升官的单子上,一准没他俩的名字,粮晌还得他们凑。”掌柜的心里也不痛快,故意把算盘打得啪啪作响:“陶大将军压着我们乐浪县儿郎的功勋呢。”

一个断了一只手的人气得脸红脖子粗,猛地一拍桌:“陶老东西就想着拿女儿攀富贵,他领兵哪点比得上摄政王!”

“哎哟老赵。”坐在他旁边的友人立刻捂住他的嘴:“摄政王三年前就因为通敌叛国被五马分尸了,你可快别给苏县尉惹麻烦了。”

众人一下都沉默了下来。只听见风声刮在窗户纸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哗啦声。可就在这沉闷里,却有一首轻快的《春调》跳了进来:“……两河岸,桃花深处渔翁钓,春水一篙~”

一个火红色的身影推开门,从乌云下走进来。

“嘿,赵叔、钱婶……”她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巴掌大莹润的笑脸,熟练地跟坐着的人打招呼。她穿着男装,但分明是个小娘子。更不用说她披着朱红色的斗篷,活像是在阴暗里燃起了一把火,硬是叫她烧出一条璀璨之路来。

“呀,是我们苏小郎来了。”先前烦躁的众人眼前一亮,调侃着叫她“苏小郎”:“又来给你嫂嫂买阿胶糕呀?”

“是呀。”苏令德笑眯着眼睛点头:“我爹爹和哥哥快回来啦,到时候请你们吃酒呀。”

“万一又没挣来升官,还吃酒啊?”老赵说话还含着气。

苏令德并不介意,而是笃定地点头:“当然呀,活着就值得庆祝。”

她又从兜里拿出一颗糖放到他盘子里,伸出三个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不过赵叔,你上回蹴鞠输给我,应好了三个月不喝酒的。现在可还在三月之期,不能喝酒喔。给你颗糖弥补一

下,别太难过。”

众人善意地哄堂大笑,老赵涨红了脸,当真把酒推了:“嗐,认苏小郎这个理。”

“那你是得认。也就苏小郎愿意管管你。”掌柜的亲自给苏令德包了一盒最好的阿胶糕:“苏小郎也大了,往后百家求,就难出来走动咯。”

苏令德及笄之时,他们都在苏家门口留下过自己的一份薄礼。这孩子打小没娘,父亲和兄长又常年在外征战,在她嫂嫂进门之前,她就是吃着百家饭,由他们看着长大的。

“叫我说,苏小郎可别惦记那个钓鱼的少年郎了。”钱婶来劲了:“涠洲王更好些。阿拉阿秀上回去应天城缝衣裳,回来惦记了他小一月哇。说他出门去,扇子一摇,能收一车的花果。”

“那现在一准不俏了。”苏令德眨了眨眼,笑道:“郎君再俊的脸,也经不得砸几个大西瓜呀。”

众人再一次大笑,阴霾一扫而空。

倒是说入城费涨价的人摇了摇头:“涠洲王可从来不是香饽饽。他文不成武不就,就爱赏花听曲捧花娘,整一个绣花枕头。而且啊,涠洲王现在病得很厉害,一天里半天都是昏的。我听说,陶家接了太后的懿旨,脸色难看得很,没准就是为这事。”

“那可不能被捉去当活寡妇呀。”钱婶悚然而惊。

她话音方落,就有人猛地推开酒楼的门,带着一身水汽向苏令德冲去。坐在苏令德身边的人下意识都站了起来,跟她的两个使女一起挡在了她的面前。

苏令德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是哥哥身边的长随常明。她神色一凛:“常明,你怎么回来了?哥哥呢?”

常明噗通一声跪在了苏令德面前:“姑娘,陶家领着将士堵住了码头和县门,他们要抓您去冲喜。老爷和少爷在跟陶家对峙,少夫人在拖时间,您得赶紧躲起来!”

门外的雨像土垒,将常明的话堆成山,压在了众人心口。孙哥扯开膀子,一拍桌,率先骂开了沉默:“狗娘养的小赤佬!苏小郎,我们带你进山,山上他们不熟,躲得掉!”

众人义愤填膺,齐声应和。

沉默了许久的苏令德没有回他们的话,而是戴上

了兜帽,沉声问道:“传旨的天使在哪儿?”

常明一愣,立刻道:“在码头。”

苏令德点了点头,转过头去,朝酒楼里的人盈盈一拜:“我去去就回来。”

钱婶下意识地想去拽苏令德的衣袖:“乖乖,你可不要去做傻事啊!”

苏令德已踏出酒楼,闻言回首,莞尔一笑:“我才不做傻事,我只是换个地方,好好地活呀。”

她一步踏入雨中,将那把焰火,一并烧在天地之间。

*

陶夫人坐在船上,时不时地安抚着不耐烦的天使。等一出房间,她女儿陶倩语还要拽着她的衣服哭诉:“阿娘,我不要给那个病秧子冲喜。”

“这回去应天城是要叫你入宫的,当然不会去给他冲喜。”陶夫人眉头皱如山峰,拍了拍陶倩语的手,又怒斥下人:“苏家一个县尉,能有多大的能耐,老爷到现在找不到她家的丫头?孙公公都要等烦了。”

陶夫人刚骂完,就有人喜不自胜地来禀报:“夫人,夫人,有人来了!”

她们连忙扶着船舷向外望去——

红衣白马,踏碎春草,冲破雨幕,绝尘而来。

等倩影跃至近处,她们才看清这是个娇小却矫健的少女。她肤如凝脂,但并不像应天城的贵女那样苍白,而是透着朝气与红润。

陶夫人立刻意识到,这就是苏令德。陶夫人连忙微微抬起下巴,摆出骄矜高贵的姿态。

然而,苏令德翻身下马,在护卫的辖制下,气定神闲地向她们走来,却根本不看她们母女一眼,而是端庄有礼地对里间道:“臣女苏令德,叩见天使。”

陶夫人和陶倩语都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陶夫人看着苏令德的目光,像淬了毒。要是苏令德说了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打点孙公公虽然不难,但也得费一番功夫。

孙公公瞥了苏令德一眼:“你就是那个自请冲喜的苏姑娘?可叫咱家好等哪。”

“臣女方才刚惊闻涠洲王有恙,还多亏陶大将军派兵遣将前来相告,臣女才知原来我八字与涠洲王相合,兴或可以给涠洲王冲喜。”苏令德毫不迟疑地道:“臣女一听到消息,立刻就来请天

使恩准。”

她盈盈相拜。

陶夫人和陶倩语面面相觑,就连孙公公都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然后,孙公公伸手朝着船下遥遥一指:“你既是自愿的,那这后头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雨幕之中,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一群乌泱泱的人。他们头上都穿戴者最简陋的蓑衣蓑帽,手上拿着的不过是菜刀和锄头,可那视死如归的气势,却让陶夫人和陶倩语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苏令德回头去看了眼,一笑:“臣女自小吃着百家饭长大,这些不过是来送行的乡里乡亲。”她又温和地对身边的使女道:“白芷、白芨,你们俩也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吧。正好跟他们说一声,我会过得很好,不必惦念我。父兄和嫂嫂,还多劳他们照顾。”

白芷和白芨双眼通红地看了苏令德一眼,匆匆奔下船对人群说了几句,却又马不停蹄地奔了回来,固执地站在了苏令德左右。

人群一阵骚动,又很快安静下来。孙公公瞥了眼白芷和白芨,将圣旨交给苏令德,等她领旨谢恩,才漫不经心地背着手道:“那就别耽误功夫了,王爷可等不及了。启程吧。”

陶夫人立刻让心腹鲍嬷嬷把苏令德带进船厢。

苏令德回过头去,最后看了眼站在码头上不愿意离去的人群——他们和她们,教她吹叶唱小调,去换少年渔翁一筐鱼。教她扎进荷花池里,去摸儿臂粗的莲藕。教她纵马蹴鞠,还能舞扇扮郎君。教她围炉望星,再堆个憨憨的雪人。

她以为她会在这个小县城里,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的。

白芷语带哭腔:“姑娘,我们还没来得及跟老爷、少爷和少夫人说一声。”

“罢啦。”苏令德低眉垂眸,坐回船厢里。她推开窗,凝视着烟雨迷蒙中的愈来愈模糊的堤岸:“他们舍不得我,我也不能害了他们。这选择,就我来做吧。”

陶家有一千种一万种折磨她父兄的办法,也笃定他们无法拒绝,否则就不会连船都已经停在了码头上。

苏令德的唇边仍勾起了淡淡的笑容:“反正我自来淘气,他们还是会疼我这一回。”

她伸手,

去接一捧还落在乐浪县的雨。

鲍嬷嬷却伸手想关窗:“苏姑娘,这没什么好瞧的。您去了应天城就知道了,皇城富贵地,遍地金银,不是这破落地比得上的。”但她怎么也拉不动窗户,定睛一看,才发现苏令德的手稳稳地推着窗扇。

苏令德对她笑了笑,然后侧首对白芷道:“白芷,你去跟陶夫人说。鲍嬷嬷不知道该站哪儿,老挡着我看风景。为免我探出身去不小心掉下船,劳驾她换个知道的来。”

她接了圣旨,就是板上钉钉的涠洲王妃。陶夫人只要不太蠢,就得好吃好喝地供着她。

鲍嬷嬷连忙一把拉住白芷,连声求饶却又话里带刺:“老奴瞧您一直看着窗外,是怕家里没人来,反倒伤了您的心。”

她话音方落,就听白芨兴奋地道:“姑娘!你快看堤岸上,是少爷来了,是少爷来了!”

苏令德猛地看向窗外——杨柳依依,雨线如泪。她看不清人影,却见到阴云重重下,橫刺出一柄长缨枪。一面绣得乱七八糟的朱红色旗子,迎风猎猎而展。

那是哥哥第一次出征归来,她亲手绣了送给他的——她想绣海鹰,结果绣成了胖鸭子。

伴随着白芨兴奋的声音,鲍嬷嬷的脸色铁青,让护卫把苏令德围得水泄不通。人人紧绷地看着她,好像她下一刻就要逃出生天。

苏令德深深地看了一眼堤岸上的人,将这渐行渐远地一切都刻在心上。然后,垂眸,微微一笑。

父兄受制于陶家,她是他们最大的软肋。她去冲喜,才能替他们解围,让他们好好活下去。她知道应天城是龙潭虎穴,但她更知道,不论涠洲王是死是活,她都会竭尽全力,好好地活着。

她伸手,慢慢地关上了船厢的窗户。

“鲍嬷嬷这么大张旗鼓,是要给我做什么珍馐佳肴么?正巧我也饿了,若非鱼翅燕窝,鲍嬷嬷可别端到我桌上来。”

苏令德转过身去,微抬眼帘,泰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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