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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令德一下愣住了。

白芨在她耳边惊喜地道:“姑娘,王爷醒了,王爷醒了!”

白芨的声音把她的魂叫了回来,可苏令德却下意识地想要走开——涠洲王醒了,她可能要一辈子跟这个陌生人绑在一起。

可,她想回家。

然而,她身形一动,涠洲王拽着她袖子的手便颓然地滑了下去。

苏令德仿佛听到他的手跌落在被褥上的闷哼。

苏令德一下就站定了。他到底是个病人啊。

苏令德轻轻地叹了口气,坐回床边,摸索着找到涠洲王的手,然后把自己的袖子塞回去让他拽着,她哄小孩似的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没事了。”同时吩咐道:“白芨,去禀告太后、皇后和相太医,王爷醒了。”

没一会儿,奔走相告的欢呼声如海浪一声高过一声。

“我的儿!”赵太后踉跄地闯进来,苏令德站起身来想要行礼,赵太后一把就将苏令德推到了一边。乌泱泱的人群紧跟着蜂拥而入,声音喜得仿佛是她们自己劫后余生一般。

涠洲王没能攥紧她的袖子,这在苏令德的意料之中。苏令德撑住床栏,快速地估计了一下形势,决定小心地退去角落,免得杵在中间左右为难。

可饶是白芷和白芨小心地护着,依然有人踩在了她的喜服裙摆上,还故意碾了两脚。

苏令德心下微沉,她不知底细,便只能枯站在人群中,被挤得左摇右晃,等着踩着她喜服的人挪脚。她身世低微,不入太后法眼,在这些贵女眼中,便也可以随意欺辱。

“母后。”可此时,那个喑哑的声音再次缓缓地响起,他漫不经心地打断众人的唱念做打:“魏县主故意碾着凤裙的这个小娘子,是谁?”

苏令德顿时感到凤裙上的阻力一消,与此同时,众人的视线也齐齐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浑身紧绷,却也不由莞尔。“故意”这两个字,可真是妙级。这涠洲王,也当真有点意思。

赵太后随口一答,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她?舒儿,她是个县尉的女儿,来替你冲喜的。”

苏令德看不见众人的神色,但光听赵太后这一句话

,她更确认了她们的态度——涠洲王醒了,她这个身份低微的冲喜娘子,便连一声“王妃”也得不到。

苏令德心下更沉。她冲喜有功,不能被休。如果涠洲王身体好转,过个两三年,恐怕她就会被人取而代之——比如那个莫名对她抱有敌意的“魏县主”。

“哦?”涠洲王拖长了声调,像是含了几分笑意:“原来是我的王妃啊。”

他的声音仍带着久病的虚弱,却已如擂鼓,让苏令德心中一震。

他们素未相识,他是天潢贵胄,而她不过边陲小民。他大可含混过去,也好为自己心仪的贵女铺路。可他毫不迟疑地认下她的身份,也让她多了几分生机。

苏令德下意识地看向涠洲王,她视线被挡,自然看不见他的脸。可若如酒楼里叔伯婶娘们的戏言,他该是风流浪子。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浪荡子,会做出如他这样的选择吗?

众人俱是一惊,她们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身份不高的小姑娘,已经是这房中女眷里,仅次于赵太后和曹皇后的人。她们对视一眼,又纷纷后退了一步,欠身恭迎苏令德走近。

曹皇后接道:“舒儿说得是。德姐儿的盖头还没揭呢,母后,趁着舒儿现在精神尚好,且让他把盖头揭了吧。”

赵太后没有说话,涠洲王应了一声:“好。”

苏令德这才搭着白芷的手,缓缓地又坐到床边。

她能感受到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缓缓靠近,慢慢地将她笼罩在他的身影里。一双纤长、苍白的手探入她的视线。她方才还摸过这双手,宽大又冰凉。这双手指骨分明,想来舞剑、挥墨都很相宜。

然而,这双手刚握上红盖头的边缘,就猛地往前一顷。仿佛高楼于瞬间崩塌,他的身影也整个跟着向她倾倒。

苏令德想都没想就立刻伸手撑住了他的肩膀。她力气向来很大,他又病了许久,竟是让她力挽狂澜,将他撑住了。

只是,因为她动作幅度太大,红盖头往一边倾倒,大半都挂在她的发髻上,让她视线陡然一亮。

她直直地撞进一双幽深如潭的眸子里。

他疲惫、削瘦,可即

使一幅病容,亦能看出丰神俊秀的影子——面如冠玉、眸如寒星,是上苍嘉赏的风姿。他若非病重,该当是青竹泠泠,如松如玉,是应天城打马观花,最耀眼的少年。他凭栏摇扇的那日,她怕是也会忍不住丢朵花去。

涠洲王看她也像是看愣了,好半晌才错开视线,自嘲道:“抱歉,病得太久了。”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取下挂在她发髻上的红盖头。他避开了她头上的珠翠金钗,免得扯到她的头发。

苏令德脸色微红,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扶着他的肩膀,连忙把手放下来。

涠洲王身形微晃,单手撑住了。

“郎才女貌,百年好合呀。”曹皇后带头笑道,祝福的话如水一般朝他们涌来。

然而,在众人的唱念做打里,涠洲王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就是白玉微瑕——我的腿没有知觉。”

周遭倏地一静。

“舒儿!?”赵太后惊骇地扑过来,泪如雨下。涠洲王下意识地一躲,身子便不受控地往后倒。苏令德想都没想就伸出手去,撑着他的背,将他扶稳。

即便是在这样混乱的时候,涠洲王依然有心向她颔首,朝她一笑:“多谢。”

只是他话音方落,赵太后便也双手抓着他的肩膀:“相太医,快来看看舒儿!”

苏令德便松开手,人群又再一次将她挤开。

这一次,她没了红盖头的阻挡,得以看到人群的纷乱繁杂。他们小心地避开她,簇拥在涠洲王的身边,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脸上的表情都是夸张的小心翼翼。

她隔着人群遥遥地看向他。

朱红色的婚服衬得他脸色苍白如纸,在飘摇的烛光里忽明忽暗。他们围着他的腿团团转,反倒是他最为稳重,安详地任由众人打量,还得空也向她投来一瞥。

他大概是没想到苏令德在看他的脸,却没有盯着他的腿,神色有几分错愕。苏令德冷不丁地与他视线交汇,一时怔愣,还没来得及摆好神色,他便朝她一笑,又移开了视线。

“王爷久病,病气入侵下肢,气血淤阻,故而双腿无力,需得日夜按压阳跷脉。从申脉穴起,沿着外脚踝

向上。过仆参、跗阳两穴,到腰上居髎穴……合于风池穴。”众人争先表达自己的惊慌和关切,相太医只得将晚上的注意事项连说了几遍。

“好了。”曹皇后打断众人的喧闹,无奈地道:“舒儿今夜新婚,我们愚笨听不明白无妨,有德姐儿守着就够了。”

众人倏地看向苏令德。赵太后眉头微蹙,刚要开口,涠洲王便不紧不慢地道:“皇后说得是。”他又温声劝赵太后:“母后担惊受怕了许久,去歇息吧。这儿有王妃还有医侍,儿臣没事。”

众人都听出了涠洲王的维护之意,神色各异,连声附和。

曹皇后便又趁机劝了赵太后许久,这才将赵太后一步三回头地劝回去休息。相太医也打算去偏殿待着,却被涠洲王叫住:“相太医,留一盒金疮药。”

相太医困惑地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来,问道:“王爷要金疮药做甚?”

涠洲王指了指苏令德的手腕。苏令德怔怔地看向涠洲王,他的视线仍落在她的手腕上,惹得她也下意识地撩开袖子看着自己的手腕——赵太后的指甲掐进了她的肉里,除了那道已经凝固的血痕,她白皙的手腕上一片乌青。

相太医恍然,忙恭敬地把瓷瓶递给苏令德,自责地道:“下官疏忽,未能及时给王妃上药。”

苏令德拂落自己的袖子,遮住手腕上的伤,双手接过瓷瓶,笑道:“我这只是小伤,相太医自然得以王爷病情为主。王爷昏迷不醒时,就算相太医给我这些瓶瓶罐罐,我也不敢用呀。”

相太医想起先前白芨送了檀香盒装的金疮药,道:“陶姑娘给王妃的金疮药也是极好的,不过用木盒装粉末状的金疮药容易漏,下官未曾带在身上。”

涠洲王闻言轻轻地“啧”了一声,等白芷和白芨送相太医走了,他看着苏令德的手腕道:“看起来,你错过了好药。”

苏令德一时没听明白:“相太医的药也很好。”

涠洲王抬眸看她,一笑:“相太医的药就是太好了。”

苏令德心下一惊,她立刻就听懂了涠洲王的言外之意。

涠洲王乌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看出她的

惊骇之后,他才缓缓闭上眼睛,唇边勾了一抹若隐若无的笑:“你果然是明白人。所以下一回,旁人要你涂什么,你就涂什么罢。免得你要得偿所愿,又得再等些时日。”

苏令德悚然:“王爷——”

涠洲王竖起一根手指,虚放在她的唇前,道:“你家世不显,我若是活得太久,必然有人想取你而代之。不如我早早死了……”

苏令德用力跺了三下脚,毫不迟疑地打断他的话:“呸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王爷要长命百岁的。”

“陛下仁德,皇后心善,母后看在你冲喜的份上,料想也会准你归家守寡。”涠洲王见她孩子气,想到他半昏半醒时塞回他掌心的衣袖,他的脸上露出了兴味的笑意:“你难道不想回家吗?”

苏令德一僵,瞪圆着眼睛,良久才泄气一般地道:“我想。”

涠洲王见她如此坦白,微微挑眉,轻笑:“那就是了。我不想活,你又想回家,那不是天作之合么?”

“可既已结发为夫妻,王爷在的地方不是家吗?”苏令德反问道。

涠洲王讶然地看着她。

她目光澄净,眼底像盛着一勺月色——她很认真。

或许是他的惊讶取悦了她,她眨了眨眼,月色便如水波轻晃了晃。她的眉山远黛里本藏着坚毅,也藏着疏离,可当她眉眼弯弯地一笑,他就像是在阴云压境的山巅忽地见着了一朵触手可及的野花。这朵花既非弱风扶柳的弱态,也无不与俗同的清高,更谈不上什么雍容华贵。

她只是快活地生长在人世间。

这朵小野花偏还聪颖,敏锐地察觉出赏花人无言里弥漫的兴致、好奇与包容。她便顺着风,试探地伸出自己的枝叶来:“王爷先让医侍按阳跷脉,我去换身衣裳,就来守夜。”

涠洲王看着她,眼角微扬。她也歪头看着他,笑容坦荡磊落。

他说的都没错,但他大病方醒,还能记得给她体面,记得她手腕上的伤。她做不出为了自己回家,就盼着他早日赴死的事。

更何况,她至少得撑到父兄下一次出征。那时,只要涠洲王还活着,她还是涠洲王妃,陶家必不

敢再压功勋,家里才有机会摆脱陶家的威压。

哪怕是刀尖舔血,她希望他活下去,也需要他活下去。

涠洲王忽而一笑,温声问道:“你叫?”

“苏令德,‘湛湛露斯,在彼杞棘,显允君子,莫不令德。’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苏令德盈盈一笑,眸如弯月:“家里人都叫我,令令。”

“令令……”涠洲王轻念一声,看着她消失在视线里。

这名字念来活泼又轻快,走过他唇齿之间,却多了一声叹息。他对替他按压阳跷脉的医侍惋惜地道:“多好听的名字,想来是家中掌上明珠。可惜了,要嫁给我这样的人,是不是?”

医侍是聋哑奴,依旧无知无觉地继续按压着穴位。

涠洲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一笑,躺着任由他按。

没过一会儿,苏令德换上了家常的衣裳走近床边,一看医侍按压的穴位,她陡然变色,立刻伸手攥紧了医侍的手臂:“你按的可不是阳跷脉。白芨!”

白芨一个箭步冲上来,一个利落的横扫,将医侍直接压跪在地上。那医侍双目一闭,竟已自绝身亡。

“护卫——”苏令德刚张口想要叫人,就听见涠洲王轻轻地“嘘”了一声。苏令德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困惑地看向涠洲王。

涠洲王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方才刚教过你顺其自然,才换个衣服的功夫,你怎么就忘了呢?”

苏令德看看地上七窍流血的医侍,又看看涠洲王,难以置信地颤声道:“王爷,有人要害你啊。”

“那倒未必。”涠洲王挥了挥手,站在角落里的侍卫如一道影子浮现在烛火里,悄无声息地把医侍拖了下去。鲜血在地上拖了一条长长的线,涠洲王神色不变,继续道:“他或许只是想探探,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半身不遂。”

直到侍卫将地上的鲜血擦净,而门外依旧风平浪静,苏令德终于回过神来,惊愕地道:“你明知道他按的不是阳跷脉!?”

“是啊。”涠洲王靠着引枕,眉眼低垂,声音慵懒:“那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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