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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内院再折腾回正厅的时候,已经快出了一身汗。

一边心里骂着他一边抬头看他。

谢阆今日休沐,身上只简简单单地拢了一件白色的袍子,连腰带都没束,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一头长发用束带绑着,倒是比着一身规整朝服的模样要年轻些许,衬上那张姿容无双的脸,无端端生出一股凭虚御风谪仙人的虚虚渺渺。

心里的骂憋了回去。

正厅里摆着七个大开的箱子。

我挨个瞧。

离我近的这两个,里边齐齐整整摆放着通筋续骨、活血化瘀的各种药膏和药材,显然是费了不少心思从各大熟药铺子搜罗了各家的看家方子,特意为我的腿伤准备好的。

而离我远那五个,里边却杂乱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补品灵药。

人参鹿茸、灵芝雪莲。

冬虫夏草藏红花、燕窝鱼翅何首乌。

我不禁认真思索了片刻。

我到底是不是快要油尽灯枯、将欲驾鹤西归了。

我又仔细瞧了瞧后边那几个箱子的饱满与混乱程度——像是急急忙忙方才塞进去的。

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谢阆是看不惯王羡来给我送药材,所以才折腾这么一出、活生生搬了自己侯府的仓库,硬凑了这么好几大箱子吗?

——刚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笑出了一声猪叫。

怎么可能呢?

我可能是真撞坏了脑子。

我稳了稳波动的心绪,看向谢阆:“侯爷这是做什么?”

谢阆从我那声猪叫里反应回来:“给你送药。”

“看得出来。”我小声嘟囔一句,接着假模假式地客套,“多谢侯爷挂念了,只不过我身上就是小伤,着实用不上这些贵重的药材,还是请侯爷将这些东西都拿回去。”

我扫了一眼不远处从箱子里冒出头来的、婴孩大小的人形何首乌,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想确认下自己没秃。

“送了就没有拿回去的道理。”谢阆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皱了皱眉,心中腹诽王羡那些箱子从首辅府到翰林府足抬了三里路,这不还是老老实实地又抬了

回去?怎么到你这给人送个药,居然一副大爷的样子。

可奈何我这么一个司天监的漏刻小吏,人家靖远侯在我面前还真就是大爷。

我败于现实。

——于是我决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从朝堂大局的角度镇压谢阆。

“侯爷,这些东西太贵重,我们应府不能收。我知道侯爷是念在多年邻居、又想着当年父辈私交的份上,方才挂心我的伤势、好心送药,可这事若是让有心人知晓了,恐怕要在朝堂上生出些风言风语。”

可谢阆却丝毫不懂什么叫顺杆爬。

他抬眼:“我爹与应大人什么时候有私交了?”

我语塞。

谢阆说的不错。当年老侯爷与应院首相互极看不上对方,遇到朝堂要事都必定分站两营,除了双方都想搬家这一点意见相同,两人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没有一点和谐之处。

闹到僵时,明明是同一条路下朝回家,两人车马之间都要隔着一整条大街,只恨不能再挖条沟渠放在当中。

他怕他的迂腐屈了他的戎马关山、他怕他的莽撞污了他的落纸云烟。

只是短短三年过去,应院首还是一样的自诩清高,而隔壁的老侯爷却已马革裹尸、再难归乡。

想到此处,我偷瞟了一眼谢阆。

他在边疆这三年,应当不好过。西狄蛮夷勇壮,又是黄沙戈壁上锤炼的千年的游牧民族,像谢阆这样在京中锦衣玉食成长的小侯爷,虽然自小习武,却也能想到该当受了数不清的罪、负了数不清的伤才能夺回当年晟朝被占的七座城池。

更别说,谢家一门往上数三代的世袭靖远侯,都将热血抛在了边疆之外。我难以想象老侯爷战死沙场时谢阆是怎样的心情,也没有立场提起。

我垂了垂眼,一时间心口生了几分酸涩。

再抬首时,口气已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同朝为官……总是有缘。”

谢阆嘴角泛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

“那就当是为了酬父辈同朝之情,这些东西应府也得收下。”

他声音放缓,眼里含了熠熠繁星和粼粼水波,如凤沽河在青阳时节遇暖解冰,化出绵绵长

长的生机来。

我怔愣须臾。

可转眼,心口明明灭灭的星光又被生生摁死。

“还是不必了罢,我皮糙肉厚,用不上这么名贵的药材,也怕外面的闲言碎语。”

我与他对视,狠下心道:“如果是侯爷是还怕我受伤一事坏了府上的名声,我可立即去乾元道上雇二十个传话小厮,务必挨家挨户将这事澄清、不教侯爷为难。”

“受伤本就是我自己不小心,侯爷没必要上赶着往自己身上揽罪,更没必要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而送药。”我嘴角上翘,笑意未及眼底,“小吉福薄而应院首清廉,实在受用不起侯府的东西。”

谢阆性子向来高傲,我一向都明白。我不愿细想他送药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我得将话说得再狠些、再难听些。

碰了壁,总该离我远点了吧。

我知道话不要说绝、路才能走得长远的道理。可我与谢阆的路,早就该绝了。

谁知谢阆并没有发火。与我设想的相反,他就静静站在那里,分毫动怒的迹象也没有。

我有些诧异,谁知道打了三年的仗回来,竟然还能将人的脾气磨圆了么。

半晌,他问:“你为何与我这样生分?”

我不知道他是真不解还是想逗我玩。

我笑了出来。

“侯爷,咱们就没熟过。”

即便曾经熟,也是我单方面的熟。

*

我同谢阆做了两个月的邻居之后,秋围开始了。

这样一年一度的天家盛事,隔壁靖远侯一家自然都受了邀请。

不说也能想到,我老子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杀条鱼都哆哆嗦嗦的文人,自然不在受邀之列。可当时我已经因灵翠峰塌方一事中立了功,加上我年纪小,官家看我还算顺眼,便将我顺手捎去了秋围猎场。

秋围当日,碧空万里。

秋风起白云飞,草木黄落雁南归。

我不会骑马张弓,更做不来猎狐宰兔,就抱着零嘴坐在皇帐门口,一边掷着卦钱练习算卦起课,一边等着谢阆满载归来。

是,我当时对他就是特别有信心,知道他一定能在秋围中大放异彩。

谢阆当年十九,精于骑射、武艺过人,名声早就在京中传扬开来。虽然我不懂拳脚,但是就凭我每日挂在墙头偷看他练武的经验,我大概也能分辨出那些秋围上摩拳擦掌的王侯公子,没几位是有真本事的。

一直等到了夕阳西下,狩猎的队伍终于回返。

我当时不仅是个小姑娘,还是个看多了烟粉话本子的小姑娘,满脑子充满了少女情怀和极不实际的异想天开。

譬如觉得男子狩猎归来的第一眼,一定要见到喜欢的姑娘。再譬如男子狩猎归来的第一件猎物,一定要送给喜欢的姑娘。

我是不是他喜欢的姑娘先两说,但是他的第一件猎物我势在必得。

我高高站在皇帐外的战旗下,远眺着广袤平原上乘兴而归的狩猎队伍。

谢阆纵马于前。

当时他就喜欢穿白衣。猎猎西风、落霞余晖之下,他乘风而至、逆光而来,如天降的神祇,携了万千光辉倾洒,一滴不落地入了我的眼。

后来我仔细琢磨,我真正喜欢上谢阆,大概就是自那一刻始。我十四岁的人生中,满满都是诗书经文、钟鼓仪礼,过得浑浑噩噩、懒懒散散。

而谢阆,如烈日骄阳,势不可挡地撞破了我对少女情怀的所有憧憬与遐思。没有人比他更耀眼了。

我还记得我心跳得那样快。我提起裙摆朝他奔跑而去,就像扑火的飞蛾。

我喘着气停在他的马前,脸颊热的发烫。

我笑得灿烂。我抬起头看他,嗓子眼裹了一层化不开的蜜。

我说,谢阆,你能不能把第一只猎物送给我。

现在想想,也是脸皮挺厚的。

谢阆当时应该也是这样觉得。

他坐在马上,两手牵动着马绳,低下头俯视我。

我的心跳如擂鼓,重重地撞击着胸口,而他冷冰冰的眼神,教我的心逐渐缓了下来。

他毫无波澜地看了我一会,说:“我与你不熟,为什么要给你?”

他话说得傲慢又无情,语气比腊月冻上了的月沽河还要寒凉无波。我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其实我是知道他的性子的,倒也不至于多么受打击。

只是他身后那些王侯公子小姐们的嘲笑声,教我始料不及。

“小侯爷,小神棍让你送她猎物呢,瞧她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然你给她一只野兔子耍耍?”

“是应家的姑娘?怎的脸皮这样厚,上来就要人东西,是觉得自己在官家面前得了眼,还挺把自己当回事?”

“也不知道院首大人怎么教出这样不懂礼数、不知廉耻的女儿。”

其实那些难听的话,倒也不是刻意针对。当时应院首年纪轻轻新封了翰林院首的官职,而我又因立功而得了官家青睐,背地里盯着我应家、看不惯我应家的人多如牛毛,讥讽不屑多了,总有那么几句让自家孩子听去,这些钟鸣鼎食惯出来的公子哥娇小姐对我便没来由地生了敌意。

可是我当时不懂。

话语凝成的箭一下下扎在我身上,躲闪不及。

我就算脸皮再厚,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再加上还是个脾气算不得好的姑娘。

我当即与他们争执起来。他们都骑在马上,像谢阆一样高高俯瞰;他们把我围在马下,霞光被遮得严实,马儿们的鼻息潮热地打在我的脸上,比耳光还要灼热,身侧充满了嗡嗡声。我像是被扔下枯井的猎物,在众人围堵下强撑气势,可无助与恐惧却已经将我包围。

他们的面孔模糊又可怖。数不清的嘲笑扑面而来,我只好用更大的声音反击。

后来,还是有人不耐烦,挥了挥马鞭制止了他们。

“别说了,有这功夫倒不如再去猎两只兔子。”

那些碎嘴与我吵起来的半大小子们,听见了这话,才终于意识到欺负我这件事做的毫无意义,显然不如狩猎有意思得多。

就这样散了。

我不知道是谁为我解了围,因为从头到尾我的眼睛里只能看见谢阆。

我看见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我,我看见他执起马绳毫不犹豫离开,我看见他随手将那只野兔子扔给了别人。

失望不是没有,可我偏偏特别会安慰自己,也偏偏特别会理解谢阆。我那时想,是我太自来熟地问他要猎物给他吓着了,加上他向来话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插上话

,才会这样。

他是想帮我的,一定是这样。

我可太傻了。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少年的冷漠就算比刀子更利,当时的我也依旧甘之如饴。在充满了崇拜与爱慕的姑娘眼里,脑海中的情景与现实发生的事情从来都不一样。

你见到的纤云飞星不过转瞬即逝,可在我眼里,那就是金风玉露,胜了人间无数。

*

往昔幕幕在我眼前,我看着谢阆,就像他当年在猎场看着我的眼神那样平静,仿佛眼前的人一点也不重要。

吃过一次的亏哪能再吃第二口呢。

我心口没来由地扯了扯。

可我仍若无其事地继续:“不过就是凑巧住在了一条街上,哪还能提得上熟这个字?”

谢阆听了我的话,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以后会熟悉的。”

我不知道谢阆是不是脑子在战场上被打坏了,不然怎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我刚想反驳,他却用下一句话堵住了我的嘴。

“再说,你昨夜将我的陶埙打坏了。”

我愣了愣,下意识还嘴道:“那你还用枣核打了王羡呢。”

“有此事?”谢阆掀起眼帘,反问我一句。

我顿时无话,一时只恨没个人证。

见我的气焰陡然消了下去,谢阆转向了侍立一旁的管家,薄唇微启,下了最终决定:“烦请管家将这些药材收入库中,药箱中用法用量齐备,若不够用,尽可去侯府再拿。”

够,怎么不够。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箱子——估摸着我就是蜈蚣成了精、再有三十条腿断了,这些药材也足够给我再接上。

我不愿再跟谢阆掰扯。

管家悄摸着看我一眼,见我抿着唇不说话,便只得命人将这些箱子都抬了下去。

我暗示自己,有人送药上门不要白不要,打碎了人家的陶埙还被人强行塞补品这样的好事一辈子大约也就这么一次。

反正谁的便宜都是占,谢阆自己脑子有毛病送东西,我就当可怜他神昏智障给他面子收了,也免得他再出什么幺蛾子。

就……仅此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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