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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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辨认出他的脸,挤出一个笑来低声唤他。
“傅大哥。”
他深深瞧了我一眼?,也没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淋雨,只道:“我家就在前边,你先暂且去换件衣裳吧。”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至少他给了我一个去处。
傅容时父母早亡,一直是自己独居,家里也没有下人?女眷,好不容易才找出了一身他少年时穿的衣衫给我,尽管仍是有些宽大。
我换好衣裳回到厅上?的时候,他也换了身袍子?,正坐在厅上?,桌上?煨着一小锅姜汤。
“过来将姜汤喝了吧,别着凉了。”傅容时招呼道。
我道了谢,也不矫情,就坐到他身边开始喝姜汤。
约莫我的情绪全写在了脸上?,傅容时没多问我什么。
我一勺一勺地舀着碗里的姜汤,喝的无比认真。温热又辛辣的汤汁从我的嘴里一路烫到了胃,我终于感觉到暖和了。
“累吗?”傅容时问我,“我给你收拾了偏院的客房,你可以去休息一下。”
我放下手里的空碗,半晌,应了声好。
到了客房,我直接躺上?了榻。
我的脑子?里像是灌了浆糊,沉重又杂乱,什么事情都想?不了,也不想?去想?。我盯着帐顶绣着的石青色的山河图发呆,好似有人?瞬间将我浑身的气力全都抽了出来,连动一下都觉得疲惫。
好累啊。
上?一回这么累,还是好些年前学骑马的时候。
我还记得那时我一天之内从马背上?摔下了十三次,回家的时候整个人?的骨头似乎都要散架。可与现在不同,我那时候虽然身上?很累,可心里想?到有朝一日能与一个人?纵马共驰骋,却是满足得很。
明明都是因为谢阆,可当时与现在的心情却是云泥之别。
帐子?顶上?的花样晃了我的眼?,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而我身上?多了一层薄毯。
我本来应该走出房门?去同傅容时道谢,然后离开。毕竟我总不好在一个未婚男子
?家中?过夜。
可是我浑身就是提不起力气。我连一点想?要起身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连动也不想?动。
在榻上?清醒着躺了会,我听见敲门?的声音。隔着一扇门?,傅容时低声问我有没有醒、要不要吃晚饭。
我本来应该起身,同他说我不饿,然后离开。毕竟我总不能将这房子?的主人?拒之门?外。
可是我浑身就是提不起力气。
傅容时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隐约听见院子?里有些杂音,却丝毫也不想?分辨那是什么声音。
只觉得好累。
月上?柳梢的时候,皎白的月光从窗外照了进来,正落在我脸上?。
傅容时不知什么时辰又来敲过一次门?,这一次我连分辨他说了什么的精力也没有,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圆盘似的明月。
今日约莫是十五,月亮格外大、格外圆。银色的月光甚至有些刺眼?,我能清晰地瞧见月亮上?有水墨似的印记,那是广寒宫里的桂树落下的阴影。
我不知道广寒冷不冷、桂树高不高,此时却很想?去见一见。希望嫦娥仙子?如传言中?一样美?。
我想?,广寒宫的仙子?大约也会奇怪,为什么我在十五团圆的日子?却无处可去,只能像具尸体一样沉默地躺在别人?家里。
其?实我也奇怪。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让我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想?起某一年的中?秋,我与应院首相处还算和谐,吃过晚饭后一块在府中?的凉亭里赏了会月、吃了两块月饼,我还让侍从给隔壁的侯府也送了些月饼去。
大约是极少有的静好,所以记得格外清楚。当时的月饼特?别甜,当时我还在家。
月亮也如今夜一样圆,可天气却比今夜要暖得多。
奇怪,明明那时应当是秋天,可是天气就是特?别和暖。
我就这样,盯着月亮从西边升起,再从东边落下。
窗外的景色从亮变暗,再逐渐变亮。
天蒙蒙亮的时候,傅容时又来了。
应当是实在担心我,他敲了敲门?,没听见我的动静,犹豫了一会
便直接推门?进来了。
我赶紧闭上?了眼?,假装自己还在沉睡。
傅容时在榻边坐了一会,我不知道他是想?尝试等我醒来,还是只是想?坐一会。他将我放在外面的手脚塞了进来,又将皱褶的毯子?抚了抚平,动作很轻柔,跟他这个人?一样。
我一天一夜没有洗漱过了,我想?我现在的模样一定很邋遢,满面油光不堪入目。但是他似乎并没在意,我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固定了许久,等到天又亮了一些,才匆忙起身离开。
他走出房门?的时候,我睁开了眼?,只来得及看见他身着镇抚司玄色官服的背影。
还有桌上?放着的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米粥。
我瞥了一眼?那粥,鼻尖闻到了米粥的味道却没有一点食欲。然后我就又开始发呆了。
时间过得似乎很慢又很快,日头从我的脚底蹿高,然后到了我看不见的位置。今日的天气比昨日好得多,日光直喇喇地,不让人?有丝毫防备,就那样刺进屋子?里来,从那么一个小小的窗口进来,就将一切照得很清楚。
日头太亮了,我瞧了一会,眼?睛就受不了了。于是我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
明明并不困,可在闭上?眼?睛不知多久之后,我就没了知觉。
我实在很累,睡下之后也没做梦,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黑暗里。
等到再睁眼?,日光果然已经暗了下来,化成了漫天的红霞,虚虚渺渺地飘在天边。
啊,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醒了?”
声音传来,我这才注意到傅容时就坐在我旁边,身上?还穿着今早晨出门?时的那一身官服。
我没办法继续装睡了,只好点了点头。
我想?要坐起身,可真要动弹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我躺了一天的身体似乎不再属于自己,我感觉我身上?的关?节像是用?了二十年的马车,每挪动一下就不受控制地嘎吱生响。
好在是傅容时大约瞧出了我的不自在,他将我扶了起来。
“谢谢。”话出口,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声音竟然如此沙哑。
傅容时像是没注
意到一样,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一会给你熬锅粥吧。”
我余光瞧见桌上?那碗从早放到晚的粥。
我不能拒绝别人?的好意。我暗自告诉自己,傅大哥会担心我,而我不能让朋友担心。
我咽了咽唾沫。喉咙比经年无雨的荒地还干涸,甚至连吞咽的动作都能带起几分刺痛。
我清了清嗓子?,说:“好,谢谢傅大哥。”
有一就有二,我既然醒了,就没办法还待在屋子?里。
傅容时给我打了水、添了茶,我便起了身、洗了漱。
像是算好了时间,傅容时在我打开屋门?的一瞬间出现在我面前。
他已经换上?了家常的短衫,从院门?处探出一个脑袋来,手上?正拿着一把蔬菜,怪异又和谐地朝我招手。
“小吉,帮傅大哥洗个菜吧。”
我愣了一会,直到傅容时举着蔬菜的身影消失在院墙后边,才突然笑了出来。
可刚笑了两声,又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似的,停了下来。
万千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回到了我的脑袋。
抽空的身体一下子?被?填满,这股力量大得我难以承受,巨大的委屈、难堪、愤怒和痛苦同时朝我侵袭而来。
我蹲下身子?,昨天那股身体被?撕裂的情绪重新汹涌了起来。
我将脑袋埋进了膝盖,捏着袖子?用?力压紧我酸涩的双眼?。
*
过了一会,我出了院子?,去了厨房。
傅容时不知道看没看见我衣袖上?的濡湿,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将一个箩筐递给了我,语气平常地让我坐到水缸边上?去洗菜。
我没干过活,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算好,只凭着直觉洗。
水缸里蓄的水清亮透明,带着丝丝凉气。我卷起袖子?,从水缸边上?拿起一只木盆,又用?瓢舀了水、将蔬菜浸在木盆里,一根一根地搓洗。
傅容时没有嫌弃我洗的慢,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处理着别的食物,不时与我说一两句话。
“我熬了豆粥,放了红豆和花豆,应该挺好喝的。”
“好。”
“你洗好了菜,就过来帮
我涮一下碗吧,一会我给你做一碟小拌菜,你肯定喜欢。”
“哦,行的。”
“家里还有鱼,你想?不想?吃,想?吃的话我给你做。”
“不用?了,做多了吃不下。”
他话不多,也就是随口一说,可寥寥几句,似乎屋子?里就有了温馨的人?气。
说话的语气也淡淡的,好像我时常会与他一齐在厨房里洗菜一样。
吃过了饭后,我同他一起洗了碗。碗我也没正经洗过,应院首总说君子?远庖厨,我便也借着他的说法,从小离做饭洗碗远远的。
活了十七年,我这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洗碗的时候,用?的也是皂角,和洗澡时用?的香丸皂角差不多,就是没了那股香气。他手把手地教我着呢么将碗洗干净,也没嫌弃我笨手笨脚差点打碎家里为数不多的碗碟。
磕磕绊绊地洗好碗之后,大约是不想?让我闲下来,趁着华灯初上?、月光明亮,他又带我去看他在后院养的兰花。他指着满丛的草木,每一株每一叶地教我分辨兰花的品种,细致地同我说兰花有多娇贵、浇水施肥得多仔细,还一边说一边同我演示。
明明平时也不是话多的人?。
可也不知怎么的,我的脑子?里渐渐也只剩下了兰花。
到了该睡的时候,傅容时也没问什么,只自然地又给我准备了一身换洗的衣裳。
我一句没问他到底知道了什么,他也一句没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约是豆粥特?别香而兰花特?别美?,今夜我睡得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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