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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马是个很奇怪的寨子。
这是承晔进入村落之后立即在心里涌出的一句话。
马厩和马棚占据整个村落三分之二还多的地方,村民的居所不止占地少,家家户户都住得逼仄、将就。
多数都是两间草杆和泥土混合堆垒出的土墙,房顶是厚厚一层茅草盖,一家人就只有两三间房。
被簇拥着进入全村最大的夏商家,这里是石块和草泥混合砌成的四间房,最大的屋子里有一张书案和很多个板凳,墙上挂满了马鞭和马具,除此之外,也是空落落的。
承晔看了一圈,所谓家徒四壁,也就是这样吧。
夏商媳妇带着村里的妇女们从外面捧来了各家凑出来的好东西,一些肉干,腌制的野味,粗粮面饼,几坛酒。
应该是各家的珍藏,但滋味并不好吃。
“爹爹,我和妹妹出去走走看看。”
承晔大声朝着孝义说道,不是请求的语气,只是告知。
孝义对着夏商干笑几声道:
“我这一双儿女没有出过远门,看哪里都觉得新鲜,就让孩子们出去逛逛吧。”
夏商和围拢起来的众人没有丝毫犹豫,他们大手一挥,指着几个在人堆里探头探脑的少年,吩咐他们陪客。
走出房门时尚有几人跟着他们,很快就三三两两各自跑开了,大约这两个少年人并不如村人视为贵客的那位大叔有趣。
小禀义偏过头向落后几步的铁蛋眨眨眼:
“小猴儿,你怎么不随他们走了呢?非要跟着我们。”
铁蛋架起肩膀恼怒大叫:“我叫铁蛋,不是猴儿。”
噗嗤。
小禀义笑得浮夸,“铁蛋还不如叫猴儿呢。”
铁蛋眼睛都红了,两手在胸口握拳低吼,“要你管。”
小禀义报以一阵大笑,铁蛋站住在原地跺脚,又低吼着用拳头将地面一通乱砸。
小禀义啧啧,还是刚进村的时候把这小子打怕了。
承晔往后瞄了一眼嗤声道:
“恐怕铁蛋是把那块地当成你的脸了。”
小禀义不以为意,牵着身后少年的手柔声问:
“小美男,你叫什么?”
小少年也有些羞恼,用力想要挣开被她拉着的手,无奈对方抓得很紧,倒惹得自己向前一个趔趄。
他很快稳住身形,杏眼平视眼前,不卑不亢,后背挺得笔直,不紧不慢地回答:
“我叫芦笙。”
“哇,是好名字,与你的美貌很是相称呢。”小禀义大喜。
芦笙撇撇嘴小声嘀咕,“这名字哪里好了。”
这句话刚刚说完,他两只耳朵骤然被人往两个方向撕扯,面前出现一张红扑扑的女孩子脸:
“这么小的年纪,装什么大人!”
芦笙彻底恼怒,用力将耳朵上的手拽下来,他跺跺脚,“我都十三岁了,没比你小多少!”
咿?
这次不是小禀义,承晔垂下头不住打量他,小少年在他的审视之下也收起了毛躁,全身上下紧绷戒备。
承晔眼里的疑惑渐渐消散,伸出一只手在小少年头顶上拍了拍,“你和他们是不太一样啊!”
少年听完这些话又变得垂头丧气,不理会眼前的两个大孩子,自顾自往前跑去。
马厩旁的两座茅草屋又低又矮,充斥着隐隐约约的马粪味儿。
一个瘦小的白须老人坐在屋里,就着灯光在削着一块木片,听到孩子的脚步声急忙抬头寻人。
“芦笙啊,今天回来晚了。”
老人颤颤巍巍走几步,扶在门框上又道:
“给你留好饭了,在灶上热着呢。”
芦笙也不理他,噔噔噔跑进另一间屋子。
老者盯着此时站在草屋前的少男少女,有些愕然有些疑惑,最终他只问道:
“芦笙,他没闯什么祸吧?”
承晔连忙摆手,待要张口却被小禀义抢了先:
“爷爷,我和我哥哥是芦笙的朋友,来看看他。”
老者显然十分惊讶,但仍然什么都没有多问,只是将两个人请进来,又端着稀粥和几块面饼招待他们吃饭。
承晔和小禀义再三推辞之后,他将饭留在芦笙房内又离开了。
芦笙所在的草屋内是另外一番景象,内中的四面墙壁都以光滑的木板作为墙面,里面木质的书案桌椅,一架小床,床的另一边靠着墙面还有一个小书橱,整整齐齐码放着泛黄的书册。
“哥哥”,小禀义拍拍承晔,“也不知道这个村里的人今晚让我们睡在哪里?”
承晔被问得呆住了,其实他们看到夏商家的卧房了,也不算什么卧房,其实是房内用泥土堆垒的一块台地,上面铺着兽皮和几片粗布被褥,跟眼前的房间布置有天壤之别。
小禀义并不等他答话。
“不管你怎么想”,她笑着看向芦笙,“我要歇在这里。”
“别人家的孩子太难看了,我要和漂亮孩子住一起。”
芦笙原本对房内的两个新朋友视若无睹,自己对着油灯拿了一本书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但听到小禀义的话之后他瞬间惊掉了下巴,瞪着眼喘着粗气,整个脸因为羞恼而涨红了。
“你不要这样!我现在是打不过你……”
“不,不对”,小禀义温柔地看着他涨红的小脸,“你将来也打不过我的。”
“你……真无耻!”
“呵……”小禀义跳起来扯住芦笙一只耳朵。
“你这家伙,个儿长不高,嘴巴怎么这么坏!”
承晔上前打掉她的手,“别老欺负小孩子!”
小禀义指着承晔道:“你知道他是谁?他可是……”
啪的一声,手又被狠狠打了下。
小禀义恼怒,“干嘛打我!”
咬牙看向承晔,她面上的顽劣之色忽地消失了,小禀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为什么郭孝义进入落马寨中便只表明自己一人的身份,仍假称他们是自己的儿女?
承晔看着小禀义,一字一句说道:
“你要听爹的话哦,再胡闹我会找爹罚你哦。”
承晔看了一眼芦笙,见他面色淡然对他们的谈话明显没有窥探的兴趣,也放下心。
在这个寨子里,林景的护卫已然如此受爱戴,林景的儿子当然会更加被敬重。
他和孝义叔此行是为了不同的事,承晔立时要启程继续前往突伦,且他在突伦的举动应当越隐蔽越好。
若是村民们得知他是林景儿子,说不定有积极要求随行护卫做帮手的,或者有些什么其他举动,泄露了他的行踪,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老者的身影在门外一闪而过,承晔眉头跳跳走出房门。
“爷爷,你在干什么呢?”
“大人,大人,你在干什么呢?”
书吏抱着一叠册子,一脸担忧地望着周正。
“啊?”周正如梦方醒,呓语般地应了一声。
“大人可是身子不适?”
周正摆摆手有些虚弱地说道,“无事无事。”
耳中有雷声隆隆,书吏放下文书册子,将值房的窗子合上。
“打雷了呢,看天色马上要下雨。”
“打雷了啊。”
周正怔忡。
书吏望着他,今天可真是奇怪呢,大人从来不这样,他一向精神矍铄斗志昂扬,今天这样子,怎么看都有点……颓唐。
窗外光线逐渐昏暗,刚出了嫩芽的柳条在狂风中颤栗。
雷声更近,好像劈在头顶上把什么炸裂了。
“啊!”
周正忽地惊叫,人也从椅子上跳起来。
“大……大人,你没事吧?”
书吏冲到他面前扶住他胳膊。
周正双眼紧闭,牙龈都在颤动。
没事吧?
他犯了个错误,把事情办砸了!
周正深吸一口气,睁开双眼的他,面色依旧铁青。
“我现在进宫见皇上。”
书吏一怔,“现在?”看着周正脸色旋即又明白了什么。
“大人稍候,我去让人备轿。”书吏道。
都察院左都御史值房在六部街之外,离宫门有些距离,又遇上这样的天气,坐轿是最方便的。
周正望着书吏冲出房门的背影,恍惚一阵,忽地一跺脚,从门后架子上拿了一把伞冲出门外。
不管书吏会不会也被人拦下,现在最要紧的是他自己,只要见了皇上一切就好说了。
那供状藏在他贴身里衣中,只要把这状纸递上去,皇上必然会有旨意,那时候无论怎样去查都行,这种泯灭人性的罪恶会被及时遏制,那些恶魔会被一个个抓出来偿命。
风很大,有大颗的雨滴重重砸落在地上,头顶撑着的伞上。
很重,周正觉得身上的力气在流失。
这个错误真的不应当犯的。
他昨晚听到富力描述的那场杀戮,看清了眼前的状纸,就应当立即进宫面见皇上的。
可是鬼使神差的,他竟然又提笔写了封信,问讯主管沙洲、裹川两地的监察御史,命他前去富力所述之地核实此事。
真蠢啊!
当地的官员将消息封锁得死死的,甚至还能将手伸到京都,连王捕头在翰林院的亲戚家都监控到了。
他们都察院的往来公文当然也可能在他们关注的范围内,甚至连那里的监察御史也可能已经沉沦为一丘之貉了。
他这封信,将富力和王捕头他们这些人的努力和牺牲全都作废了,他把消息泄露了。
不过是上一次弹劾北司衙赵思齐,自己太过心急少了些盘算,又未去特地核实就捅到大朝会上逼着皇帝下旨论罪。
只因这一次错误,他潜意识里更加珍视声明,生怕再一个鲁莽将眼前这人人称颂的青天大老爷的声明破碎了。
只因这一次错误,他昨夜看到诉状听到仅存的人证的口述,仍然觉得这样的行径太过惨烈可怖,闻所未闻无法理解,这才犯了糊涂送出去一封信。
“大人,大人!”
雨已经下大了,隔着雨幕听不清身后来人的呼喊。
周正扭过头,透过伞边滴落的雨珠看到浑身湿透的书吏带着轿夫扛着青呢轿子从后面追上来。
书吏被雨水打湿的面孔狼狈又陌生,他满脸歉意地替周正撑着伞,另一手掀起轿帘。
“大人快进轿。”
周正被他半扶半推着钻入轿中,青呢轿子四平八稳地在街道上向前行进。
周正掀起轿帘仔细辨认雨中的轿夫,自己心内一片空白。
何止是今日的轿夫他不认得,作为朝中阁部级大员,他从来没有刻意关注过轿夫的相貌。
他放下轿帘,入宫,应该会很顺利吧?
后面隐隐传来一阵嘈杂惊叫,不过半刻的时间,轿子停下了。
周正咬牙忍住怒气,轿帘打开一条缝,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周家老仆在轿前大喊:
“老爷不好了,那个年轻人跑了!”
“谁?富力?”
周正半边身子瘫麻。
果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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