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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阳的雨水已绵绵下了两月,至八月中旬时,天暂放晴,孰料董卓进京以后,天穹又开始洒下雨丝。

秋雨冰凉又凄冷,盖住了雒阳的硝烟与血腥。生者望着檐下滴答不绝的雨线,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这几日的乱事只是一场噩梦。但雒阳间颓圮的宫墙、翻倒的炭木,都在述说时光荏苒,物是人非。私底下官员们都担忧地议论说乱事究竟还要持续几日呢?

袁绍也颇感时不我待,他与幕僚们商讨一夜,敲定下让执金吾挑战前将军的策略,此时已是次日寅时,天幕透不出一丝光亮,但司州别驾从事伍琼仍匆匆出府,在一片昏暗的黑雾里,淋着雨水策马往城北赶去。

丁原昨夜拒还诏书后,仍如往常般做了一个好梦,到了寅时,他亦是如常起身清面。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丁原一向认为身为将领,须时刻以身作则,为士卒榜样,因此他平日比士卒早起一个时辰,战时也冲锋在前。只是此时正在下雨,他不能如常练剑,便挑了盏油灯,在帐中观摩雒阳地图。

伍琼到来时,丁原已卸下地图,将其摆在桌案上,自己身着一身轻袍趴在案旁,双手在地图上摆放石子。他以卵石为凉州人,以尖石为并州人,以木筹为宫墙,推演两军交战的结果,伍琼只见木筹间尖石圆石相交错杂,而丁原正手持一枚尖石,皱眉敲击桌案。

丁原见伍琼到来,露出了然的神色,他正襟起身说“袁君有何安排?想必是与董卓相关罢!”伍琼看向桌案上的地图,转而又对执金吾笑说“确实如此,董卓窃权,袁使君正需丁公襄助,故特意派遣伍琼前来商议事宜,但此刻看来,丁公腹有良谋,已不用伍琼再多言了。”

这番吹捧对丁原无用,他摆手说“对付董卓这种人间极物,我怎敢说腹有良谋呢?但尽人事罢了。我也曾在冀州见过凉州大马,数万蛾贼不能当一鼓之力,实在是天下难得的强兵,偏偏董卓还用兵谨慎狡诈,老实与伍君言,我方才在桌上推演,实无必胜之把握。”

伍琼听完颇为讶异,心想武人最为好胜,连丁原这般的武人佼佼竟也会言说难胜,不由问道“既然如此,丁公是不愿与董卓挑战吗?”

丁原知他心意,从案旁拿出一支马鞭,对伍琼摇首笑道“难胜董卓,却也难败。我只是望伍君回报袁使君董卓性如蟒蛟,绝不自处险境,稍有颓势,便会退身自保。便如我手中马鞭,我折箭矢并非难事,令我折鞭,则非须利剑不可。使君与太傅想要骤除董卓,实是难事。也勿要对某寄望过甚了。”

伍琼这才反应过来,想到自己竟怀疑丁原怯战,对此颇为羞愧,继而又问丁原的谋划“丁公既然知彼,不知准备如何挑战?”

这才挠到丁原痒处,他拉伍琼至地图前,分析当下形势如今袁氏与董卓各占雒阳兵力之半,但京中禁军摇摆,若有一方稍占上风,禁军便会望风而倒,因此不必决战也能分出高下。

袁氏握有太后,董卓握有天子,两相制衡,难分高低。但丁原所部占据雒阳武库与太仓,武库中甲胄堆积,太仓中米粮成山。正可用于并州将士,并州军马种不若凉人,却人人披甲,正可与凉人近身肉搏,方是取胜之道。

丁原思虑再三,决心先出兵北宫朔平门,一旦夺得朔平门,并州军兵临永乐宫前,凉人快马施展不开,董卓便陷入两难之境,若他迎战则难胜,若他不战则须退出永乐宫。丁原揣度董卓性情,还是会退出北宫。如此一来,他便尽据宫城,又有太仓米粮,可与董卓做久战,董卓虽有天子,但无粮无城,禁军也只能望风而倒。那董卓便也只能俯首系颈,以待屠戮了。

待丁原与伍琼说完谋划,只觉唇嗓燥热,抬首看帐外,天幕沦为蒙蒙的灰青色,这才发觉已是卯时,他这便取了一壶酒水,斟一杯于伍琼。伍琼摆手婉拒,对丁原说“我还要回去与袁君复命,身上不便带有酒气。”

丁原有些失望,他收回卮杯自己饮尽,又高举酒坛对喉泼洒。待酒水喝完,执金吾打了个酒嗝,对伍琼笑道“请从事见谅,军旅寂寞,我身在军中多年,若两日不饮酒,便浑浑噩噩不知如何度日了。”

收拾完地图,伍琼整理蓑衣与行囊笑说“若是丁公此战告捷,我替袁使君为丁公设宴,到时一醉方休!丁公莫嫌伍琼酒量短浅便是。”他临出门时最后问道“丁公何时出战?”丁原回说“今夜丑时”,“那我与袁使君便静候丁公佳音了。”

等伍琼远去,丁原又重新梳理思路,自觉并无阙漏,便召集部下诸将前来帐中议事。他如今帐下有主簿吕布,军司马郝萌、成廉、魏越,军候魏续、宋宪、侯成等将,除去郝萌等人外,大都是张懿幕府的旧部。

丁原在河内练军近半载,这期间他深结众心他先后推举张辽、张杨等数人至京中任职,又对吕布等人委以重任,待部如亲,故而军中上下皆倾心于他,称其为“丁父”。他也颇以为傲,即使面对闻名天下的凉州大马,他看帐中众人雄壮英武,更生几分豪情来。

他对诸将将征战的计划和盘托出,又激励众将道“如今董卓与太傅争权,恰是我等武人乘风而上的良机。诸君,我等卖命朝廷,不过是欲以斫刀搏一富贵,而今太傅已有许诺,若我等能将董卓逼出宫门,封侯晋爵不过小事。良机在前,还望诸位不过堕了并州武人的威名啊!”

众人皆慨然应是,丁原甚是满意,当日许士卒到太仓中尽情吃喝,又留诸将在帐中饮食,虽说仍是下雨时分,但并州军上下都心头火热,吃得浑身冒汗,营房中多见打着赤膊的汉子相互划拳,一直热闹到晚上戌时。

丁原喝到三分醉后,便不再与诸将劝酒,反对他们说“明日是一场苦战,尔等早些休息去罢,莫要误了时辰。”众将颔首应是,便捡了甲胄刀剑陆续离帐,最后帐中只剩主簿吕布,他穿齐甲胄,却毫无离开之意。

此景令丁原颇为诧异,他还未问话,吕布先上前行礼说,现下有要事要与丁原禀告,但却不敢于他人言语,希望使君将营口的亲随左右都支去。

丁原闻言更是迷糊,他低声问说“当有何事禀告,为何不能与他人言?”吕布环顾左右,又打探身后帐门,良久才附在丁原耳边,细声说道“董卓于军中有密间。”

此言如平地惊雷,令丁原悚然而惊,他脑中的酒意顿时醒了九分,立马摸着刀柄说道“是谁?!”吕布当即闭口不谈,手指帐门之外。丁原了然,便走出帐门,对亲卫说道“你们守了一日,先去歇息一二,随意吃些,我与主簿有要事商谈。”

等亲卫尽皆散去,他环顾左右,确信除去雨水外再无事物,方才回身帐中,与吕布急声说道“奉先,你说我军中有董卓密间,到底是何事?”

吕布站起身,与丁原对视说“使君,熹平年间,董卓曾任三年并州刺史,并州军中诸将,多为董卓所提拔。将军如今率晋人进攻董卓,军中念其旧情,又如何能成呢?”

丁原见吕布眼露凶光,浑身气势汹汹,心中暗叫不好,他当即准备拔刀相战,可吕布蓄势已久,抢先扯下丁原的佩刀,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丁原吃痛之下,撞翻案几,跌落了一地酒杯,酒水叮叮咚咚地洒落一地。吕布拔刀向前,丁原忙去抓帐角的弓袋与雁羽箭囊。但是已经来不及开弓了,见吕布挥刀砍来,慌乱之间,他只能拿弓袋去格挡。孰料吕布一刀之下,一只手直接被砍了下来。让受创痛绝,自知不能免,连声高喊“来人!奉先害我!”吕布上前,踩踏在他的脸颊上,用斫刀一刀斫下丁原的头颅,血淋淋地提出军帐。

在军帐之外,郝萌、成廉等人也都自雨中走出,他们每人带着二十余名浑身甲胄的侍卫,一手拿斫刀,一手中提着刚斫下的人头,原来都是方才为丁原散去的亲卫,此时已尽数为吕布这些盟友杀光了。

其中一名侍卫脱下铁胄,发髻面孔都为雨水都沾湿,但他面上满是欣慰。李肃上前迎住吕布,对其鼓舞道“奉先你为董公立下如此大功,想必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也就在眼前了。董卓正在永乐宫中等待你的喜讯,我们速速去罢。”

吕布手提丁原人头,收回佩刀,面见李肃,亦是满面喜色,但他却矜持说“怎能以如此面目面见董公,当年董公提拔我做曲长,好似昨日一般,且等我片刻。”于是他脱下甲胄,换上一身袍服,又寻了处精美漆盒放置头颅,这才乘了驷车,与李肃一同面见董卓。

前将军见之大喜,当众夸赞说“奉先相貌堂堂,雄刚如山,真可谓我晋人之英。”说到这里,他又忽而挥泪说“我常想自己生子不肖,难继武名,为此常怀忧伤,却不料去载之时,两儿又为蛾贼所害,我儿与奉先同岁,看到奉先,如何不令人落泪啊!”

董卓便以吕布为义子,任命其为骑都尉,仍领丁原原部众,麾下众人各有拔擢。吴匡张璋听闻此消息,不由感叹说“太傅不识刀兵,又轻视武人,如何能与前将军争权呢?如今大势已明,我等也难做观望了。”当日也于雨中拔营析出,投向显阳苑大营中。

至此时,京中四万禁军,已有三万倒向董卓,朝政所属也便毋须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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