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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天气,一般的旅人们都裹足不前,住宿在待雪停之后,再远行大河东岸不远处的亭院里,燃火煮食取暖。孰料在一日,雪下得正烈的时候,他们听到后屋的牖户外竟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只是隐隐约约。好奇的人扒开遮风的麻料,真看见有人陆续策马从亭前穿行而过。
亭长察觉有异,按汉律,亭长兼有盘问往来行人的职责,故而他披了件羊皮裘出门招呼,打算询问这群人的来历。只是在亭口站定后,他才看清楚,原来来的不是一小批人,而是肩披风雪的上百名骑士。
这些骑士披甲不整,多也没有兜鍪。不少人身上都包裹着麻布,林林总总的伤痕遍布在他们的脸上、手上,甚至座下的马腿上,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战。为首的骑士见前面来了一个人,便主动停下来马匹,问亭长有何事。
亭长看为首者满脸贵气,心知可能是士族名望,不免生了几分胆怯。但他仍强打精神,露出亭长的铜印,并要求骑士们出示名刺,说明过往缘由。
骑士们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但还未争论,为首者便向前几步,对亭长道:「凉州牧吕布生乱,挟兵围攻西京,我等都是京中的卫官,正要去晋阳请援!此行仓促突围北上,没有带什么名名刺,还望亭长见谅。」
亭长吃了一惊,但见他们神色与行装,确实不似作假,心里不由信了几分。他不由肃然打听说:「西京大乱,陈公还好吗?」
那些人闻言,都暗然不语,只有一人说:「如今走得匆忙,想来当时看得也太过匆忙,说不定是贼子的计策,诓骗咱们呢!」
又有人说:「何必自欺呢?就算龙首当时侥幸未死,如今西京已落贼手,又怎能活命?」于是那人都不做声了。
这群骑士正是陈登牵招一群人,他们冲出长安后,眼睁睁地见得京城上空上飘着火光与熏烟,西面又有凉军远赴奔来,伴随着喊杀与哭嚎,刀光与箭雨,将炎兴以来的所有心血毁于一旦。然而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趁凉人追之不及,仓惶东奔。结果道路上又遭遇大雪封道,且没有向导引领,纵然一路上不敢停留,但也大约花了七天时日,才走完了路上这两百余里,到达此处时,他们又饥又渴,已经精疲力竭了。
亭长听闻队伍里还有陈冲的幼子,连忙从屋中取出一壶热浆与些许干粮赠予,又派出一名亭役为他们做向导。牵招一行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抵达蒲坂渡口,往东再走二十里,就能看到蒲坂城了。
虽然天色已晚,但他们并不歇息,而是摸黑继续东行,一直到天云的颜色微微发银的时候,他们终于赶到蒲坂城中。
河东郡大部分郡兵已随卫固陷没在渤海,此时已由安邑令张琰代行河东太守事,而张琰此时就在蒲坂,正调运郡内剩余的粮秣武器,等待陈冲的下一步命令。牵招陈登一行人入城之后,告知他西京陷落的消息,他大为失色,更拿不定主意,失魂落魄地问道:「那如今当为之奈何?」
牵招的本意是先固守蒲坂,自箕关通报雒阳后,等待援军。但陈登却反对说:「如今大河封冻,蒲坂已无险可守,只要大雪一停,贼军快马赶来,恐怕只要三日,哪里等得到援军?还不如先整顿辎重,一旦雪停,我们便北上临汾。」
众人闻言都不禁颔首:临汾依山傍水,实是河东与并州之间沟通的门户。只要扼守此地,凉军便难以北上并州,而若要进攻箕关,也要思量是否会腹背受敌。况且临汾于并州更近,想必通报之后,援军也能早日抵达吧。
于是定下计议,打算风雪稍小,便移军北上。
转眼过了三日,这罕见的大雪终于显出颓势,云层渐渐浅薄,风声也稍息,使天色显得略微透明。
蒲坂的守军从空气中嗅出隐隐散发出水汽的冷味,又看空中雪花小得如同银屑,便开始行动起来,他们把粮草装上驮车,把马蹄都包上牛皮,每人都把冬衣包裹起来,背在肩上,最后在胸前藏了壶热酒,继而开始北上远行。
牵招等人走在最前面,这几日他们虽捱过了饥饿,人却依旧没有精神。毕竟计议虽然定下,但却仍不知前路,即使守下临汾,事态便会好转吗?谁也说不上来,便也不去说,只带这犹如四野大雪一般茫然的心情,重新踏上旅途。
唯一有些心情的可能便是陈章,众人因不忍的缘故,并未告知他陈冲的死讯,只说是听他祖父的意愿,送他去晋阳。故而这些日子,陈章一直多动好奇,打量周遭的景色。可世间景色看多了,其实并无什么不同,故而陈章也有所厌倦,整日坐在牵招的马上,似乎昏昏欲睡。
刚出城门不久时,陈章忽然醒了,他对牵招说:「我梦到阿父了,他说今日就来看我哩。」牵招闻言心中涩然,不知何言以对。
可这时候,身后的队伍不知为何停了,任人怎么催赶也不为所动。询问缘由,身边的人也说不清楚,陈登还以为是凉军赶了上来,孤身回去打探,结果得知了一个不可置信的消息:说是自西面来了一辆轺车,里面就坐着陈使君。
来的确实是陈冲,自遁出长安后,他料定凉军仓促入京,对乡亭尚未掌控,便不避亭舍,令车夫直走大道。一旦有人盘问董曜,陈冲便掀帘,以断指与眉伤表明身份。见者无不大惊,也不敢再阻拦,竟让他成功行至此地。
只是在车上颠簸了数日,陈冲下车时,还有一阵阵的目眩,在董白的搀扶下才勉强站定。好在腰腿的两个创口都已经开始愈合,结了一层褐色的痂,这让他动起来不再是刀噼似的剧痛,而是发痒与刺痛感相掺杂。
但总归是能够行走了。
此时牵招一行人赶来与陈冲会面,即喜且悲,口中似有千言万语,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归于肃然。
一行人最终点了一处篝火,在旁边坐下。寒暄完各自逃难的经历后,众人又陷入沉默,不知是否要继续北行。陈冲抱着陈章,主动打破沉默,问他们道:「京中大乱,河东空虚,正是生死攸关之时。而蒲坂是我重修的城池,地处要害,也算得上坚固难破。你们不坚守,却要带兵出城,这是要到哪里去?」
陈冲的话里有责问的意思,陈登连忙上前解释,把此前众人的商议说与他听。陈冲听罢,连连摇首说:「用兵布阵,勿要拘泥于形,更要随机应变。我看啊,你们也是破胆了。天寒如此,手指难以屈伸,城上洒水便可成冰,凉军如何来攻?此时弃城容易,待将来欲要收复关中,渡河便难如登天了。」
众人闻罢,多击掌称绝,但也有人说:「只是城中兵力堪堪三千余人,若让凉军包围,又无援军来救,此处便为死地了,还是不妥吧。」
陈冲面色如常,缓缓说:「大约二旬之前,我便已发过两道手令,调拨约万余人南下,算算时日,第一批人想必也该到了。我们不妨先搬辎重入城,最迟后日,必有援军来此。」
众人将信将疑,但也不敢当众反驳,于是便招呼部众回城。到了第二日,果然有骑兵自北面远来,虽无有万人之多,但五千人总是有的。士兵欢欣之下,将他们迎入城内,只是靠近了看援军的旗帜,他们很快惊愕地发现,来援的竟是凉军的旧部:董越以及胡轸。
董越胡轸早习惯了周围人异样的眼神,令亲信去安排部众歇息后,两人草草收拾一番,便径直去郡府中面见陈冲。
在来的路上,他们已听闻西京大乱,陈冲生死不明的消息。也因此曾一度犹豫是否要听令南下。但考虑到此时身在并州,自己也无从选择,纵使心中忐忑,也唯有下定决心,与霸府共进退。此时得闻陈冲健在,两人竟都松了一口气,一进屋内,便一齐向陈冲行跪礼。
陈冲此时刚让董白换完药,无法跪坐,只能让她陪坐一旁,自己斜靠在榻上。不料见到董越与胡轸如此做作神态,陈冲哭笑不得,连声让两人站起来,指着董白对他们道:「太师的孙女在这里,你们就不要客气了。」
董越大吃一惊,仓促不敢相认,还是胡轸靠近了拉住董白的手,才涕泪说道:「不意还能再见渭阳。」于是又相互问候了一番,再坐下来时,两人都觉与陈冲亲近不少。
孰料陈冲开口便说道:「今有泼天之功当前,不知二位敢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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