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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育上了车,将帽檐压得很低,翻看着自己的手机,视线却有意无意地扫视着上车的人。哪怕是在这个高铁普及的2017年,还是有许多人在进行短程旅途时更看好长途汽车。拥有着划算的票价,不算很长的颠簸时间和不严格的安检等会被他人看重的特点,使长途客车的客运量并未有太大的衰减。

出站时车上坐了大概三分之二的人,侯育的旁边就没有人,上来的乘客中也没有举止可疑者。他放松了一些,将自己的包放置在靠窗的座位上,自己坐在靠走道的位置上,这样可以防止他人接触到他的包。

客车前部还有一面自带的屏幕,放的是一部很老的喜剧片《让子弹飞》,他拿出一包瓜子来,偏着头边看电视边磕瓜子。

快到高速路,车突然停下了,又上来四个人。管理不严的长途客车确实会有这种现象,司机会额外接一些人,这些人上车才付费钱全部归司机,他们付的钱也比正常车票便宜一点。

但这么做的人往往是极其节约的中老年人,这次上来的乘客里却包含一名穿着白色短袖和牛仔短裤的微胖女人,大约30岁,携带着一个不小的运动挎包,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手上还带着运动手套,完全不像是出远门而像是要去健身房。不过那个包是用来装衣服的也说不定,所以倒也没人为此感到奇怪。女人拥有一张喜人的圆脸和相当不错的身材,侯育的视线在她身上粘了一会,直到她在前几排找了个位置坐下为止。

侯育没有感觉出什么奇怪的地方,继续磕瓜子看电视,时不时看一眼手机,像是在等着某人的回信,长途客车缓慢地起步。

一路上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车厢内充斥着电视声,部分旅人手机公放的声音,小孩子的吵闹声,环境显然并不好,不过坐这趟车的人也不会在意。年轻女人自上车后就一直在玩手机,蓝牙耳机也没摘下来可能在听音乐。暖洋洋的下午总会让人感到困倦,车上已经有了不少睡着的人。

客车停在了一个服务区,司机招呼着有需要的人下车,并叮嘱他们一定要在20分钟内回来不然记得给他打电话。两个小时车程下来,侯育也有了尿意,他犹豫了一会,还是选择把包背在了背上才下车。女人摘下蓝牙,跟在众人的后面。

解决完生理需求的侯育并没有直接上车,而是跑到了厕所背后的角落里抽烟。许多人抽烟时总喜欢找一个有风景可看的地方,哪怕面前只是夏日疯长的树木和杂草,但远方还有郁郁葱葱的山林。

另一边,一个举着手机拍照的女人也走了过来,他转头看过去,正是背着运动包在高速之前“上私车”的那个女人,但她的表情十分淡漠,根本不像是活泼的随时拍照的人,那面部寒冷的像是冰山上不化的积雪,出现在那张圆圆的脸上显得那么违和。

女人转头看向他,对视总能令人感到尴尬,他就把头偏了过去,假装在看远方的群山,但这时他突然感觉有些不太对为什么这么热的天气女人要带着手套?

剧烈的重击让他眼冒金星,女人的下一次攻击快速地打中了他的横膈肌,喉咙口的尖叫被强行咽了回去。女人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脖子,他几乎无法呼吸,那想象中本应该纤细柔软的手此时坚硬的像是铁钳。他挥舞着双手尝试反抗,下一次攻击就落在了他的小腹,他脸涨的通红,钻心的疼痛让他全身上下都失去了力量。

“侯育,原名郑大年,云楠玉河人,1985年生,从事中介人一行,从毒/品到古董,为了钱什么都敢做。”女人的声音彷佛含着冰块,却意外的有些稚嫩。

“你是谁?要钱大家好,好商量,要货,货,也,也能有。”侯育,或者说郑大年艰难地喘息着。

“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女人一只手把他的包的拉链拉开,寻摸了一阵,拿出了一个用层层塑料袋包裹着的方形物体。

郑大年的瞳孔骤然收缩,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执灵者?”

他不能不恐惧,他知道这几次他做过界了但是这些地下暗面的货物的利润比贩毒更高,而他还差一点钱,就差一点。他不止一次的听说过执灵的传说,有人说他们是暗界的执法者,有人说他们是磨牙吮血的暴君,有人说他们是最恐怖的都市传说这几次的货物存在着被执灵找上门的风险,他也是听雇主说过的,但他以前真的以为执灵只是个传说。

“有所了解?”女人的声音不带一点波动,郑大年隔了好一会才明白这是个问句。

“听说过,我这包里毒/品和金子都有,直接找这玩意的只能是执灵了,我还以为你们只是那个人随口说的都市怪谈。”郑大年深呼吸“所以我活不下去了是吧。”

“你会被交给警察。”女人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

“不,不能这样!”郑大年挣扎起来,因为堵塞了血痰变得沙哑的嗓子也在尝试喊出声来,却被女孩又一拳打在腹部。

“连死都不怕,你在怕什么?怕你的真实身份被警察发现?怕你的女儿知道你不是在外面打工而是在贩/毒和倒卖文物?”女人的声音同样冰冷,语调几乎没有太大的起伏,她还在说“任何一个人做错了就要付出代价。”

“求求你,杀了我,我不能让丫丫知道,我不能,她得做个好人,她不能有贩/毒的父亲,她才刚有自己的人生,求求你”郑大年还在哀求。

女人一掌把他打晕了过去,看着他软倒的身体“你也配怜悯么?”话音还是那么冷。

“颜队!出事了!”圆脸的小警察大喊着。

“什么事?”老警察从文件里抬起头来。

“那个最大的毒/品中转商找到了!”圆脸小警察跑了过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怎么找到的?在哪?”老警察很是惊讶。

“派出所接到报警,过去后就在房子里发现了他。他好像不知道被什么人打晕了,醒来后特别惊恐,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又说记不得了。”圆脸小警察表情有些诡异,可能是想到了那些超级英雄漫画,实际情况也确实有点像。

“记不得了?”老警察皱了皱眉,自言自语“从上午到下午,这到底是谁”

“老实交代!”严厉的喝声在有些昏暗的提审室内响起,说话者中气十足。

“我一定老实交代,一定,就是我,我,我有个请求”郑大年整张脸上带着紧张,但他还是咬着牙说了出来。

“你还提要求?你尽干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情还敢提要求?”这一位年轻的警察显然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眼神中带着痛恨。

“小张,冷静点。”老警察颜队开口了,得到了校长的点头后,他继续说“什么要求,说出来听听。”

郑大年深呼吸了几口气,两只手死死地捏在一起“我也知道,我干的事够我枪毙十回的了,我也没想着能活,我可以告诉你一切我知道的,一切,我只需要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颜队问道。

“别让我家里人知道,你就告诉他们我是出了意外,好么?”郑大年的表情像极了无助的流浪狗,可怜巴巴地望着路人。

“敢干还不敢说了是吧,我告诉你判刑前通知家属是法院必须要走的流程,你要是”年轻警察带着怒气说话,却被颜队挥手打断了。

“为什么不想让你家里人知道?”颜队的口气像是个和蔼的长者。

郑大年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因为我女儿。”

“你女儿?几岁了?”颜队更像是在和他拉家常,这也是一种常见的问话手段,一个红脸一个黑脸。

“十一岁。我告诉她爸爸在外面打工,我不能让她知道她爸爸是个毒贩。”他的瞳仁快速地颤动着,勉强把极端翻涌的情绪压制了下去。

“现在知道后悔了?!你开始贩/毒的时候怎么没为你女儿想想?你挖人祖坟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给你女儿积点阴德?你卖那些魔鬼的东西的时候不想想有多少家庭被你弄的家破人亡?”年轻警察忍不住叱责。

“对不起,对不起,但我真的没办法,我”郑大年的眼泪再也压抑不住,在哭声中断断续续的说话。

“那时丫丫还不到八岁,漂亮又可爱,”郑大年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与颤抖,“她就是我的天使,我把她样子纹在我的背上,我觉得她就是上天送我的最好的礼物。”

“她每天缠着我,说爸爸,你看我漂不漂亮,我说漂亮,我家丫丫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姑娘。我骄傲的把她展示给每一个人,我恨不得对全世界说‘看呐,我有一个多可爱的女儿。’”

颜队突然打了个寒颤。有些故事你根本不用听到结尾,你就知道它该怎么发展,因为命运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东西,把一切圆满的跌宕得支离破碎,把一切美好的杂糅进苦涩与疼痛。

“那个四月,她出现了出血、发热、头晕、乏力、食欲减退和心慌气短等状况,我带她去医院检查。整整两天的各项检查,结论是血癌,全称叫急性髓系白血病2。我对未来的一切规划都在那天碎掉了。”郑大年的声音中透着那么多的痛苦,彷佛那一天的梦魇还停留在他的脑海里,连愤怒的年轻警察都愣住了。那种痛苦直到今日还在撕扯他,他像是被困进了那一天的绝望中。

“治疗这个病要很多很多钱。我发疯般地筹钱,能借一块钱是一块钱,能卖的东西我都卖了,亲戚朋友借遍了,没人再愿意跟我联系。熬了两个月,孩子她妈实在过不下去了,跟我离了,她是个好人,走的时候没有跟我要一分钱。是我对不起她。

当时丫丫要化疗,就算她只是小孩,医保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有时候我笑着跟我妈说,今天只花了不到一千五百块欸。我一个月工资三千多,房子和那辆破面包加在一起买了四十来万,平均一天两千多,一个月就是差不多七万块钱。

我所有存款加上之前卖的钱撑了八个月。她在病床上度过了她的八岁生日,我和她奶奶给她买了一个最小的蛋糕,给她插上蜡烛。她笑的很开心,我也想配合她笑,我真的很努力的在笑。医生说建议骨髓移植骨髓移植,但手术费高昂到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每天只吃一碗稀饭,两个馒头,上完工就跑去医院看她,我生怕哪天就看不着她了,我怕极了。她化疗的时候吃不下饭,我在一旁流眼泪,她跟我说爸爸不哭,丫丫不疼,我说爸爸没哭,爸爸真的没哭,爸爸只是太喜欢丫丫了。她说丫丫也最喜欢爸爸了,爸爸真好。

我最对不起的人是我妈,她快八十了,当时她还每天出去帮人打扫卫生,被人吆来喝去,帮我筹钱。她有腿和腰上的老毛病,疼的受不了的时候只能自己坐在地上歇息,没人扶她起来。我辛苦了她老人家八十年,没有尽到一点孝道,现在她还是在帮我照顾丫丫。我真的对不起她,我下辈子愿意当她脚上的鞋子给她踩一辈子。”

郑大年的哭诉声是那么疼痛,哪怕是恨极了毒/贩的警察们也不禁在心里暗暗叹气。

“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无数次爬到医院的天台上,想着跳下去吧,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但我一次又一次想到丫丫,她还在等着我给她挣钱救命呢,她才八岁,她还得活着。还有我妈,我死了她怎么活得下去?

我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但我甚至不敢花钱去买安眠药。我得精打细算每一分钱给丫丫买药,给她化疗,给她偶尔买点有营养的东西补身体。买个莲花白炒肉末,肉末都是给丫丫的,菜心给我妈,我吃硬一点的菜帮子。

我无数次祈求上天,让丫丫康复吧,把病痛给我,我好几天都只吃一顿饭省下来钱去寺庙里上香,我跪在佛像面前磕了一个又一个头,但丫丫的病还是没有好转。必须要做移植,但我没有手术费,也等不到骨髓源。

我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但我赚的钱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医院每天都在催我缴费。那些小护士也是好人,她们会给丫丫准备水果,每次去看丫丫我都帮她们打热水抬尿盆,帮她们搬东西,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那天,我同乡的老甘哥跟我说,能给我找个能赚到钱的活干。我那时为了钱都疯魔了,我都没问是什么我就说好。第二天,他让我把一个包送到贵州去,回来给我一万三。跑一趟贵州,当晚我就能回来,这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天上掉馅饼,我跪下给他磕头谢谢他,丫丫的治疗费有了,他眼神有些躲闪但我太兴奋了没去问。

回来我才知道,他让我送的是海/洛/因,整整三公斤海/洛/因。”

郑大年的哭声逐渐收歇,像是这个未老先衰的男人已经流干了他所有的泪。

“我根本没法冷静,大吼大叫,我根本不敢相信我做了什么。他跟我说,我已经是死罪了,够枪毙几回的。他把钱塞给我,说让我想想,让我为女儿想想。我不管是报警还是拒绝之后的工作,我女儿都是死路一条。

我抱着丫丫的照片,流着眼泪看了一整晚,第二天我拿着钱去医院交了一部分住院金,买了猪肉给丫丫做了一顿黄瓜炒肉。我看看我妈和丫丫脸上的笑容,我那时就知道我没办法回头了。

我回到家还是睡不着,我突然想起我背后还有我女儿,我把我的女儿纹在了背上,但我已经是个罪犯了,我不可能每次去背那些沾满了鲜血的东西的时候,让我女儿看着我!

我拿着钢刷,扭头对着镜子,沾上洁厕灵一点点的洗刷,把皮肉刷掉一层,再疼我都忍着。刷着刷着我又有点后悔,感觉像是我伤害了丫丫一样。但我真的不能让女儿看着我去做那些事,我还是下死力在刷,残留的皮肉就拿剪刀剪,长痛不如短痛。我跪在地上没忍住,发出了嚎叫,邻居骂我大半夜的叫魂,我觉得他骂的真对。我试着自己处理,但伤口太大了。我去医院的时候医生吓了一跳,我说我出车祸了。

我跟丫丫说爸爸要去外地打工,给丫丫挣钱,她很懂事,虽然哭了,但还是说爸爸你安心走,我会听奶奶的话。我妈也哭了,她说一个人在外千万注意安全,妈妈这老骨头快没用了,但还能帮我守两天丫丫。

这些年来,我每晚都在做噩梦,一个月才敢给丫丫打一个电话,不是我不想她,我想她想的要发疯了,但我不敢,我觉得我整个人都是泡在血和恶里的,我不配。你知道她说过我什么吗?她说爸爸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她说爸爸在外面记得照顾好自己,她会乖乖听话”泪水再次滂沱。

“今年丫丫找到了配对的骨髓源,才做了手术,手术,暂时没有严重的并发症。我这些年干这些脏活攒的钱都寄回去了,她终于要健康了,如果不出意外她再有半个月就能出院了,我终于不用每晚做噩梦梦到我救不了她了

求求你们了,别让我妈和丫丫知道我在贩/毒,她才刚刚拥有自己的人生,她不该背负着毒/贩的女儿的标牌走进学校求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了我妈身体也不好了,我怕她撑不住求求你们了”郑大年一边说,一边把脑袋往面前铐住他手的拘束椅的小桌面上碰,像是在磕头,咣咣的响,他身后的警察连忙拉住他。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总会说出大半的废话来,但其中蕴含的痛苦却能让旁观者也体会出几分,那些疼痛与后悔像是盐一样腌在了话语里,拿再多的水都冲不干净。

不管是年轻的警察,还是颜队都有些沉默。他们是为了抓捕毒/贩心智坚硬如铁的缉毒警察,他们对毒/贩抱着极大的痛恨与除恶必尽的思想,现在却为郑大年的经历有些唏嘘,当然,只是有些唏嘘。

“你的孩子我们会帮忙瞒着,但老人我们是要通知的,她毕竟是直系亲属,我们会通知社区上门为老人开解。资料是必然要录入的,我们也没办法。”颜队声音低沉,眼神严肃。

对面,郑大年发出了呜咽声,活像一条被抽走脊梁的狗。

“很抱歉,但是,罪有应得。”颜队转向年轻警察“等他冷静下来拉取口供。”

颜队起身向门外走去,中途没有回头。

他没有回到办公室,而是走到了小厅。小厅有一面墙,墙上挂满了黑白色的照片,下面标记着他们的姓名,出生日期和已经不会再增长的年龄。

颜队看着这面墙,像是还能喊出他们中不少人的外号,还能够想起他们曾经的音容笑貌。那些一起训练,一起喝酒,一起开车的身影已经再也回不来了,但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们,他们就彷佛还能从相框中跳出来开玩笑。他们是真正的战士,是挡在罪恶与人民之前最坚实的墙壁。颜队对着墙面敬礼,他在渐渐模糊的视线中似乎看到了其他人向他回礼。

每抓到一名毒/贩,他就会来看看这些老兄弟。他们不能立碑,不能享受香火,不能让他们的家人去墓前祭拜和追忆,乃至于他们的家人连葬礼都不敢办。他们的墓地必须保密避免被挫骨扬灰,他们的家人不能承认和他们有关系,他们却是最伟大的英雄。或许毒/贩有着自己的心酸故事,但错了就是错了,这些烈士用生命捍卫着国家的尊严,他们才更值得关注。

颜队放下右手,转身向办公室走去,他还要看看卷宗。今天的事太多了,他脑子很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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