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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四日子时初,夜深人静,烛火已残。

扶桑仍然同往日一样在处理政务,数十年如一日,唯一不同的是,今夜有夫人陪伴,夫人手里端着夜宵,一碗看起来温暖又苦涩的红枣粥。

霜华见扶桑停下来望着自己,笑道,“你放心,这不是我做的”

这笑里有些怅然。

扶桑干巴巴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霜华假装生气,把碗丢给他,又洗了妆容,脱了鞋子,整个人缩到窗边的软榻上。

窗外有夜雪,有寒风,殿内有日之火,有不尽木。

霜华捡起她看了一半的书,将它捂在脸上,目光正瞧见,“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她目光悄悄透过书脊缝隙落在扶桑身上,她细细瞧着,好像忽然能理解这诗字里行间的韵味。

两人相对无言。

过了约半个时辰,扶桑见她没有动静便悄悄去瞧她,她斜靠在软枕上,微睁着眼盯着手中的书,睫毛映着剪影,脑袋随着烛火摇摇晃晃。

片刻之后,霜华手中的书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将她惊醒。

霜华急中生智先发制人倒打一耙,“你干什么呀,都怪你,把我的书弄掉了”

扶桑很配合,“是我不好”

霜华低声笑了起来,她蹑手蹑脚,缓缓走到扶桑身旁坐了下来,胳膊搭在案上,下巴托在手上,道,“如果你忙不过来,我可以勉为其难帮你一些”

扶桑既客气又不客气,道,“多谢”

霜华帮扶桑批了几本奏章,扶桑又拿去看过一遍,发现基本和他的看法一致,便放心让她去批了。

可霜华渐渐没了耐心,她在一本变着花样拍彩虹屁的奏章上潦草勾了几个字“朕知道了”,便将它扔到扶桑面前,道,“若是在妖界,早把他拉出去砍了”

扶桑道,“不至于吧”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你批奏章要批到凌晨了”,霜华有些心疼他,便又在后面加了几个字,“下不为例,否则杀无赦”

“无赦,杀了也好”,扶桑已经在陶阳口中听说无赦故意使坏向他的粥里添油加醋的事了。

霜华愣了一瞬,随即伏在扶桑肩膀上,笑了起来,她没想到他还有这样有趣的一面。

扶桑瞬间僵直了身体,心如擂鼓,他从未与女子接触,如今温香软玉在怀,只觉得好似有一团柔和的阳光,温暖的太阳贴在他的胸膛,有些滚烫,直烧到心头。

他手指动了动,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揽住她,却又怕失礼唐突了她,心中天人交战,但当他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霜华起身去拿她的话本子,怀中一空,身边温度骤然降了几分,怅然若失。

扶桑的奏章到了寅时才批阅完,霜华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后,脑袋搭在他的背上,打着瞌睡。

寅时正,烛火已熄,余下一缕袅袅的青烟。

夜长无边,更深露重,无赦打了几个喷嚏,惊动树上残雪,拂去,又满。

辰时末,天色早已大亮,扶桑下了早朝回到寝殿,发现霜华仍然斜躺在榻上,双手抱在胸前,身体窝在软榻一角。

扶桑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也没有落在她娇柔的腰身。

他起早贪黑,夜以继日,她却黄粱一梦,日上三竿。

他心里稍稍有些不平衡。

他伸手想将她拉起来。

可是没想到,手伸到一半,霜华忽然间醒了

扶桑一时间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这场面看起来好像是他意图不轨似的。

霜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不知道现在是应该故作娇羞,用锦被将自己埋起来,还是暴跳如雷,指责扶桑意图轻薄自己,或者是顺水推舟,邀请他与自己同塌而眠。

虽然她不是什么娇羞扭捏的小娘子,可这种事,也不应该太仓促

霜华本想看看左司命的话本里有没有写这样的情节来让她参考一下,悄悄伸手向枕头底下摸去,却忽然间想起来昨夜在书案前批阅奏折,把书落在那了。

她想了想,决定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后发制人。

扶桑想不出来更好的主意,只能睁眼说瞎话,“你脸上的妆花了”

虽然这台阶搭得不太稳,但霜华也将就着下了,她在自己的脸上擦了擦,道,“现在呢”

扶桑心虚道,“好了”

霜华灵机一动,“既如此,那你为我画上新的吧”

扶桑道,“我不会”

“我教你”

“给你看些东西”,霜华推着扶桑让他坐在书案前,又拿了一只妆奁坐到他身旁。

霜华从妆奁底层拿出一本册子,展开来,扶桑瞧见那上面写满了不同笔体的“一”字,有的张扬,有的婉约,有的中规中矩,想不到霜华还有收集书法的爱好,只是以他的见识也看不出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想来该是妖界的书法大家。

“你觉得哪一个好看”,霜华以为他会选到自己常画的羽玉眉。

扶桑伸手指了几个。

“气势凛然,爽利挺秀,凝练浑厚,有颜筋柳骨之风”

霜华瞧了瞧,发现那是适合男子的剑眉。

扶桑又指了一个。

“如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有卫夫人之风”

霜华有些酸溜溜,“哦,卫夫人,想来是个美人。”

扶桑毫不迟疑,“不及夫人十一”

“算了,还是如我往常一般吧”

扶桑只在昨日批阅奏章时见过霜华的笔体,看似髣髴飘飖,如轻云流风,却又藏锋掩锐,韧如蒲苇,他从这些书法之中仔细辨认,意图猜出霜华的真迹。

“这个”,扶桑心里没底。

霜华瞬间沉了脸,想起那日扶桑见到她好似不认识一般,二人还打了一架。

扶桑见她脸色不好,知道自己猜错了。

霜华看见他惊慌的样子,又气又好笑,“是这个”

扶桑开始胡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若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

霜华脸上生了朝霞,软绵绵地锤了扶桑一拳,道,“行啦”

扶桑虽然胸口钝痛,却还是松了口气。

只见霜华又从妆奁里取出一本册子,展开来看,上面画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生机灵动,栩栩如生。

扶桑心中愉悦好似遇到了知音,他颇擅此道,想不到,霜华对丹青也有兴致。

其实这些花钿图样都是无赦为她收集的,她不擅长作画,也没有那个时间和耐心去学,命人制了一套印章,平日只需要沾了脂粉,按在额头上便是。

扶桑正想与霜华探讨一番,可霜华对他的审美产生了怀疑,不打算要他去选了,直接指了一朵凤凰花叫他为自己画。

扶桑接过霜华带给他的朱笔,拿了一旁的宣纸,沾了霜华递给他的特殊颜料,不消片刻,一朵栩栩如生的凤凰花跃然纸上。

霜华赞道,“不错,你现在可以把它画在我的眉间了”,说着霜华便将脸凑到扶桑面前,仰起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扶桑用手托着霜华的下颌,又拿着霜华递给他的黛笔,他的手很稳,一笔便将眉型轮廓描了出来。

二人离得很近,阳光透过窗外树影,稀碎地洒在她脸颊上,扶桑能够清楚地瞧见她脸上纤细的绒毛,树枝摇曳,浮光便在她眉眼间轻轻晃动。

扶桑怔愣片刻,直到霜华有些不耐烦轻轻动了动睫毛,他方才惊醒,迅速将眉间空隙填补好,又换了画笔,在她眉间缀了一朵凤凰花。

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鲜红如血,又如火中涅槃,衬得她面容越发明媚,光彩照人。

霜华揽镜一照,有些意外之喜,赞道,“你画得很不错嘛”

“是”,扶桑一点也没有谦虚,他对自己的画技很自信。

霜华耐心道,“你这个时候应该说,是因为我的样貌很好”

“是,因为你的样貌很好”,扶桑机械地重复了一句,却还是有些不甘心,“我的画技也很好”

霜华佯怒,“榆木脑袋”

扶桑识相地没有反驳,只盯着她看。

霜华耳朵有些热,凭空拿出一把团扇轻轻扇动。

扶桑觉得这把扇子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也不敢问出口,心里难受极了。

他实在想不起来,迂回试探着问到,“现在是冬天,你扇扇子做什么”

霜华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你还没有为我作一首却扇诗呢”

扶桑恍然大悟,原来是婚礼上霜华用来遮面的那把合欢扇。

他立时绞尽脑汁,勉强作了一首,

“蓁蓁桑葚叶,皎皎月团圆。

银霜染青丝,宫纨遮妆面。

比翼落南枝,洒巫山。

动摇起清风,烛火亦潋滟。”

、巫山这都什么呀

“讨厌”,霜华又锤了一下扶桑胸口,他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扶桑不敢接话,默默拿过扇子,用法术在扇面上封存了一些日之火,这样冬日扇起来便会是暖风了。

十月二十日,戌时,北海。

海面浩瀚无涯,向天边延伸千万里,有明月引着潮水一涌而出。

岸边有半块界碑,下半部分坚定地立在那,而上半部分却被齐整削去,在月下,光滑如镜。

陶阳用手指在石碑上拂过,“当年北海一战,殿下一剑斩杀魔君,剑气将魔界立在这的界碑削去一半,如此功绩,六界传诵”

霜华望着海面,语气平淡,“哦,应该的”

陶阳话锋一转,“殿下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可在情场上,却幼稚得很呢”

霜华终于斜眼看他,手中不祥出鞘一寸,“陶阳,你知道我这把剑叫什么名字么”

陶阳没有回答她,自顾自说道,“我年少时在故国在书院的时候,见到兄长总是捉弄坐在他前面的小姑娘,后来”

陶阳很怀念的样子,“后来他就成了我嫂子”

“你有兄长吗”,霜华抓住了重点,她记得君子国太子是独子。

“呃”,陶阳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这不是在给你讲故事么”

霜华没什么耐心,大晚上谁愿意在这吹冷风,催促道,“有话直说”

陶阳终于有了正形,语气郑重,“你对扶桑到底只是一时新奇,可他他会当真”

霜华反驳道,“我并非一时之意”

陶阳又问,“那你有去用心了解他么”

霜华一言未发。

陶阳思量片刻,终于还是觉得说出来,“他虽是烈日中化生的三足金乌,却是妖身”

霜华有些诧异,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问道,“怎会”

陶阳没有解答这个问题,“那个时候,神族和妖族正打的不可开交,当时你我都还没出生,可能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光景”

“日之火最克妖邪,是神族的倚仗,可扶桑是三足金乌,自然不怕,三足金乌是太阳神鸟,力量强大,若是他投向妖族,只怕后果不堪设想。你想想,一只不怕日之火的妖,对天庭的威胁,所以有人提议杀掉他”

霜华蹙了眉头,转身望向海面。

“是昊天力排众议,保下了他”,陶阳用余光去瞧霜华的神色,却瞧不出什么来。

“但当时,神族势弱,昊天哪里能分心照顾他,战争死了不少人,他们活下来的亲人,又会如何对待扶桑”

其实,扶桑出生的那年已经是神妖大战的尾声,虽然偶有冲突,但昊天与妖王都已经不想再打了,只是台阶还没有搭好,这才断断续续又拖了许多年。再后来,双方约定休战,那些人无可奈何,他们的仇恨无处发泄,便又想起了扶桑

“本应令人羡慕又嫉妒的,高高在上的,众神景仰的三足金乌,跌到了尘埃里,没人瞧得起他”

霜华终于开口,“神仙与凡人,与我们本也没什么差别,人性本恶,只是我们从不掩藏罢了”

扶桑从太阳中化生,栖在扶桑神树枝头,众生在树下参拜景仰,但同时,众生想飞上枝头的同时,也盼着他摔下来,一头栽入淤泥里。

“我说的这些话也就短短几句,听起来倒也没什么”

“可这都是他百十年真真切切的经历”

“我不是要你可怜他,他不需要”

霜华转过身来盯住陶阳,笑着问,“自然不需要,我只想知道那些欺辱他的人都是谁”

“都死了,有的在战场上死在妖魔手里,有的为了苍生献祭赴死,现在被供奉在英灵殿里”

“在这些人的灵前,还有谁会在意扶桑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委屈与不公呢”

陶阳有些担心,怕霜华去砸英灵殿,这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只会让扶桑陷于更加糟糕的局面,他正想嘱咐她几句,霜华却先开了口,“这些人倒是很会死嘛”

------题外话------

扶桑在神树上晒太阳,霜华在树下仰望。

霜华无法飞上扶桑神树的枝头,便希望他摔下来,尖叫道,“你给我下来”

扶桑吓得嘭的一声摔下来,大头朝下摔进了芋泥里。

甜甜的芋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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