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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还得从两年前说起。
当时,窦宪官拜大司马,大举提拔亲信之人,将追随自己的臣僚安插在朝中各部重要的职位上。另外一边,他的妹妹窦太后,却一刻也没有放松对自己这位亲兄长的警惕。窦太后虽是一届妇人,城府却深不可测,她既想要窦氏一族牢牢掌控大汉,又不想窦宪势力一直坐大,以至重蹈当年王政君之覆辙。说到底,她一直在维系刘氏和窦氏之间的平衡,双方互相掣肘,最终天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而帮她实现这一目的关键人物便是郑众,以及他身后所率领的宦官一派。这些人无孔不入,几乎所有重臣,甚至广德殿里,都布满了窦太后的眼线,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窦宪。可偏偏最痛恨宦官干政的,恰恰不是那些不满窦氏专权的亲刘派朝臣,而正是窦宪本人。
出现了一个重要的导火索,那便是刘畅。
刘畅本是景阳王之子,刘肇的堂叔,也是窦宪的女婿。景阳王病故,窦太后便做主将窦宪三女嫁给刘畅。这刘畅虽说是刘氏子弟,却是一个十足的奸佞之人。表面上对岳父窦宪忠心耿耿,深得窦宪器重,实际上早已被窦太后收服,暗中监视窦宪的一举一动向窦太后禀报。窦宪几番试探后,便觉察出刘畅的异动,他平生最恨这种两面三刀之人,于是暗下杀心。
恰好刘畅又是个贪财之徒,因夺利之事与郑众起了冲突。窦宪便设计杀了刘畅,嫁祸郑众。原本想一石二鸟,但他低估了窦太后的心机,最终真相大白,窦太后大为光火,关了窦宪多日,直到边关送来战报,战事吃紧,窦太后才以将功赎罪之名将窦宪遣去塞外。
随着窦宪的远征,这件事便也逐渐被人们所淡忘了。然而,有个人心里却始终过不去,这个人便是被无辜陷害的郑众。
窦太后放出窦宪之日,郑众在自己的府上彻夜未眠。二十多年了,他一直依附于窦太后,从她还是皇后之时起,便一心追随她,助她将孩童时的刘肇扶上太子之位。先帝去后,又助她收拾那帮顽固的老臣,掌控朝政。但是,这次的事让他不得不看清一个现实,一笔写不出两个窦字,与窦宪相比,他始终是个外人。无论他如何效忠,如何卖力,倘有一日,他与窦宪势成水火,窦太后最终支持的人,还是自己的亲哥哥。而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因为郑众深知窦宪刻薄寡恩的性格,也深知窦宪对他的仇视。
就在那一夜,郑众做出了一个抉择——倒戈支持刘肇。正是这个抉择,冥冥之中改变了大汉的走向。
那时的刘肇,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但是老谋深算的郑众还是从刘肇那貌似波澜不惊的眼神里看出了几分不甘。只是刘肇羽翼未丰,他若孤军作战必无胜算。盘算多日,郑众选中了两个人,一个是曾做过刘肇的太子太傅,看似明哲保身,实际心向刘氏的司空邓训;另一个便是被窦太后拉下皇位,却仍然心怀天下的清河王刘庆。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帮手,那便是他一手带大,情同父子的内侍监蔡伦。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刘庆暗中搜集窦氏一族的罪证,而邓训秘密拉拢对窦氏心怀忿恨的朝臣,蔡伦则监视着永安宫的一举一动。七月初八那日夜里,郭举秘密觐见窦太后之时,在殿外偷听一切的那个魅影,正是蔡伦。
当晚,蔡伦便将此事禀告了刘肇和郑众,另外一边,刘庆也已差不多搜集全了窦氏一族的罪证,但他们心知仅凭一些结党营私、残害忠良之类的罪名,还不足以彻底扳倒窦宪。没想到天赐良机,窦宪竟果真生了谋反之意,于是,他们决定将计就计,利用谋反的罪名一举击垮窦宪。
郑众夜访邓训府,二人设计了这一局,但是也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危险,那便是窦宪手下的三万大军。窦宪为人城府极深,况且他对窦太后并非全然信任,极可能留有后手。倘若三万大军暴动,凭郑众手里头那点儿羽林卫,根本不是窦宪的对手,到时候他们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郑众与邓训思虑多时,同时想到了一个关键的人物——耿燮。
现在离洛阳皇宫最近的军队便是耿燮率领的两万冀州旧部,如果洛阳城外的三万大军有异动,唯一能压制他们的便是耿燮。但是对于耿夑,郑众还是心存疑虑,他多次对邓训道“邓大人,耿燮此人虽然忠勇,但窦宪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又追随窦宪征战多年,情谊深厚,你怎能确信他不会站在窦宪这一边?”
邓训抚须感慨道“中常侍多虑了。当年耿燮的伯父耿弇与家父共同起兵于冀州,助光武帝匡扶汉室天下,两人是莫逆之交,邓耿两家更是多年交好。我长耿燮五岁,视他为弟,他也视我为兄长,他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此人至情至性,却深明大义,即便窦宪对他恩重如山,可在大是大非之前,耿燮不会糊涂。但这件事,只能我亲自说与他。”
当夜,邓训亲手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差人快马加鞭送到耿燮手上。信里,邓训将一切原委告知耿燮,并劝他道“大汉恐有重蹈王莽乱世之覆辙,我等先人抛洒热血换来的太平盛世,想必将军亦不忍断送。作为兄长,我亦深知将军忠义难两全,如何取舍,但凭将军决断。”
次日午时,书信送到五百里之外的耿燮手中。读完此信,耿燮心中有如翻江倒海,悲愤不已。悲的是他当日在燕然山下所虑之事终究还是发生了,愤的是自己视为亲兄长的邓训居然与宦官为伍。也许是受窦宪的影响,耿燮对郑众等宦官同样深恶痛绝,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若无郑众从中斡旋,仅凭邓训他们是成不了事的。
摆在耿夑面前的,是取忠还是取义的两难之境。然而情势危急,容不得他多想,他必须立刻做出抉择,如果他不阻止窦宪,天下很快将再次陷入乱世,百姓生灵涂炭,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但若他举兵勤王,扳倒了窦宪,是否会将窦宪陷入必死之地?
身为一介武将,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机时刻,耿夑的头脑却异常冷静缜密。他仔细想来,料定窦宪应无生命之虞。因为那个年轻的皇帝,羽翼尚未丰满,窦氏一族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又有窦太后站在背后,杀窦宪,于情不合。再者,窦宪对北单于网开一面,防的便是今日兔死狗烹之局面,如今看来他这一步棋竟然赌对了。没了窦宪,朝中一时无人能以大将军之威震慑匈奴的虎狼之军,刘肇这个皇帝的位子也坐不安稳,所以杀窦宪,于理也不合。
就算皇帝糊涂,邓训、阴纲这些人也不会糊涂,如此想来,窦宪大约会折掉几个心腹,最多是被收回权力,但不会有性命之忧。可倘若洛阳城外的那三万大军真的杀进皇宫,且不说有几分胜算,万一未能一举得逞,这便坐实了窦宪弑君谋逆之罪,就算他的功勋再卓著,也是必死无疑。
不管是为了忠,还是为了义,看来此刻自己唯一该做的就是阻止这一切发生。思虑一番后,耿燮终于下定了决心,带上一万精锐骑兵立即出发,日夜兼程往洛阳而来。
这个时候,洛阳城外的窦笃、窦景兄弟眼见已到日落之时却仍未见父亲等人归来,心中隐约已经起疑。郑众严密封锁消息,窦氏兄弟派了几路人马进宫探查究竟,都被羽林卫拦截了下来。到了第二日清晨,兄弟二人已如热锅上的蚂蚁,正准备亲自入宫之际,圣旨却下来了,旨称窦宪等人意图谋反,已被打入天牢,令窦氏兄弟速速交出兵权,回府待罪。
兄弟二人勃然大怒,立即召集大军,高声疾呼大将军遭奸人陷害,鼓动大军杀入皇宫营救大将军。将士们都跟随窦宪出生入死多年,听闻此讯后亦愤慨不已,齐声高喊“杀郑众,清君侧!”
眼看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恰在这时,耿燮率骑兵赶到了洛阳城外。看到三万大军蠢蠢欲动,他们有的人,脸上的血污还未来得及洗去,有的人,还绑着绷带扶着拐棍,这都是刚刚和自己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兄弟,耿夑不忍心让这些兄弟们再次陷入无谓的战火,不忍心让这些为大汉抛洒热血的男儿们背上谋逆的罪名,更不忍心看着他们将矛头对准自己的同胞手足相残。
于是,耿燮骑在马上,走到了兄弟们的中间,高声喊道“将士们,别忘了你们是为何而战,你们出生入死,浴血沙场,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父母妻儿,保卫自己的家园!你们今日杀进皇宫,知道是什么后果吗?不仅你们自己要白白牺牲,还要背上谋反的罪名,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儿,全部要被株连,这是你们愿意看到的结果吗?记住,不管是谁坐在那个皇位上,从现在开始,你们的刀,你们的箭,只能对准你们的敌人,不能对着自己的兄弟!”
夜幕缓缓降临,跳动的火光里,闪动着一张张鲜活的面孔,有的木然,有的凄怆。也许他们只是一个服从命令的士兵,也许他们不懂他们所为之拼死奋战的天下,但是他们都有老父老母,也许还有娇妻稚子,在家里等着他们回去。
窦笃窦景两兄弟在旁听到耿燮的训话,又气又急,窦笃更是大骂道“耿燮,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父亲对你恩重如山,待你情同父子,你如今竟然背叛他!”
耿燮义正言辞的诘问道“难道你要让你的父亲背上弑君谋逆的千古罪名吗?这就是你的孝义吗?”
窦景仍不依不饶,大声喧嚷道“这天下是父亲拼命打回来的,父亲来坐这个皇位有何不可?!”
耿燮厉声斥道“住口!就凭你刚才这句话,可以诛你九族!”
看兄弟二人仍不甘心,耿燮掷地有声的扔下一句“我大汉最精锐的一万骑兵,现在就在营外,谁要想去犯上作乱,先杀了我这一万精锐再说!”
窦笃和窦景二人对视了一眼,他们自知在军中的威信不足,平时也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根本不可能与耿夑相提并论。且不说将士们是否听他们兄弟的指挥,就算听他们的,耿燮那一万精锐骑兵也不好对付。二人一时无措,只能讪讪回营。
洛阳城外渐渐恢复了寂静。一轮圆月升上夜空,正是七月十五,所谓月满则亏,过了今夜,七月不会再有这么满的月,就好像过了今夜,盛极一时的窦氏一族也终将衰落。
是非成败皆为空,跌宕轮转尽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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