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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天血案让洛阳城蒙上了重重的阴影,那些参与扳倒窦宪计划中的朝臣皆人心惶惶,皇宫里,刘肇也为此事头疼不已。若是依着事发那晚他刚听到消息时那般震怒的心情,必是要窦氏一族偿命的,但是如今事情越拖越久,他便愈来愈纠结和矛盾,这里面最让他顾忌的不是别人,正是永安宫的窦太后。
一连几日里永安宫宫门紧闭,徐姑姑宣称窦太后头痛旧疾复发,挡掉了所有前来请安的皇亲国戚,也包括刘肇。
窦宪父子三人也已经在天牢里押了多日,刘肇令司徒刘方会同刑狱共同审理此案,但是事情却远比他预想的要棘手的多。窦宪自被押入天牢开始便一语不发,他虽然是戴罪之身,但爵位尚在,众人又顾忌窦太后的威势,哪里敢对他用强。便是窦笃和窦景两兄弟,也是强硬的很,拒不认罪,坚称是奸人陷害。刘肇又让清河王刘庆从宛城着手,暗中寻找窦氏兄弟的罪证,但是却迟迟未有进展。
郑众当夜虽然不在府里躲过一劫,但是他远方来的表亲和府里上下几十个侍女仆役都惨死府内。他把自己关在府中三日三夜未出门,谢绝所有来客,连刘肇派去慰问的朱奉都被赶了回来。直到第四日,郑众满面忧容地觐见刘肇,一见面便长跪不起,声泪俱下的向刘肇描述那夜尸横遍府的惨状,言辞中对刘肇迟迟未处决窦宪父子暗示不满,刘肇当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可于情于理又不能驳斥他,心里烦乱不已。
另外一边,耿燮两日前来到了洛阳。
耿氏一族是冀州望族,当年耿弇助光武帝在冀州起事,后又横扫山东,征讨陇右,终立大业,成为云台二十八将之一。当年光武帝定都洛阳后,冀州派将领大多随光武帝定居洛阳,包括邓训之父云台二十八将之首邓禹,冀州一带势力以耿氏家族最为庞大,耿氏一族虽为武将世家,却不是草莽之辈,他们门客子弟众多,即使在洛阳皇城也有盘根错节的势力,所以才能在云波诡谲的朝廷斗争中保得完全并发展壮大。
耿燮此番来洛阳,暗中调动了耿家的子弟和门客调查此案,搜集来的情报中有一条线索更加印证了他的怀疑,那便是刺客的剑法和身份。两拨刺客在全城搜捕下居然逃之夭夭,可见身手之高;唯一留下来的活口供出自己是窦笃所指使后再不肯多吐露一字,此人的身份也令人生疑,刑狱派人彻查此人来历竟然毫无所获,好似凭空冒出来的人。
几经思量之下,耿燮决定亲自去一趟廷尉狱大牢。因为真相,或许只有那个身陷囹圄的人才知道。
耿夑现在的身份甚是微妙,因为他既是镇压叛乱的功臣,又是与罪臣窦宪关系极为亲厚之人,甚至说不定在这桩惊天大案里也有牵连。耿夑知道,如今在诸多文臣武将的眼中,自己已经是一个不忠不义的两面三刀之徒。但他并不在意,过去的一切,但求问心无愧,眼下,他只想找出真相。
廷尉狱丞陆珩曾受过耿家恩惠,耿燮在其帮助下装扮成守兵夜里悄悄潜入天牢,那是天牢最深处的一件牢房,几张破草席,一张旧木案,上面点着一支残烛,晦暗的烛光下是一面空白的锦帛,应该是写认罪状所用,但显然未落一字。窦宪身穿白色囚衣,双手带着铁镣,盘腿坐在破草席上,面向墙壁,一动不动,宛如像一株老松。
听到身后的动静,窦宪缓缓转过身来,不过才一年光景,彼时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到今日这般落魄不堪的阶下囚,恍若隔世一般。只见他的双鬓完全花白,原本仪表堂堂的脸庞现在已经深深的凹陷了下去,只有那双炯亮的眼睛仍然透着犀利的锋芒。
看到来人竟是耿夑,窦宪从喉咙里挤出了嘶哑的声音“你是来送老夫上路的吗?”
耿燮俯身半跪下来,他紧紧抿着的嘴角微微向下,在他那张如同雕塑般的脸上,不经意的划出两道无奈的线条,随即禀明了自己的来意“大将军,末将此番前来,只为确认一事。”
窦宪不屑的冷冷一笑“邓氏一案,老夫若说与我无关,你信吗?”
“信!”耿夑竟然不假思索便语气坚定的答道“末将相信这等阴险下作的行径绝非大将军所齿。”
“哈哈哈!”窦宪突然仰头大笑“如今这世上竟还有人信老夫,实在难得!”
可即便耿夑信他又有何用呢?忠臣惨遭灭门之灾,全天下的人都在等着朝廷给一个交代,总要有人来背这个锅,而窦宪,最合适不过了。如今种种证据又全都指向他,不管真相如何,答案早已注定。这一点,耿夑看的通透,他相信,窦宪更是看的通透。
耿夑默默垂下了头。从得知邓家惨案的消息以来,这些日子,胸口似有一股抑懑之气郁郁难舒。
良久的沉默之后,耿夑低声问出了他一直想不通的那个问题“大将军本可功垂竹帛,如今却······末将实在是不明白·····”
黑暗之中,看不到窦宪的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短暂的静默后,窦宪嘶哑却依旧透着倨傲的声音响起“是的,老夫纵横沙场几十载,无数次挽救大汉于水火,匡扶社稷本乃我毕生所愿。或许老夫本可如你所言功垂竹帛,可是,权力,权力是会让人改变的,它改变的可不只是老夫,而是你身边的,你所看到的,每一个人。所以,这不是进与退的选择,而是死与活的较量,这是远比你所经历的战场更加残酷的修罗场!有朝一日,当你身处权力的漩涡之中,你就会明白老夫今日所说的话,你也会明白,在这个权力的修罗场中,一个人要保持他的初心活着,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情!”
站在权力之巅,犹如身处峭壁之刃,向上一步可登天,可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这个道理,自古所有弄权之臣皆知,所以才有那么多权臣如同走火入魔一般义无反顾的走上如窦宪这样的不归之路,只因他们早已断了退路。
年轻的耿夑此刻还不能理解,或许如窦宪所言,当有朝一日他亲身处于这样的高位之上时便能领悟;但或许,他永远都不会领悟。
说完方才的一席话,窦宪便不欲再多言。片刻之后,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耿夑抬起手挥了挥,示意他离开。
凝视着窦宪那已略显老态龙钟的背影,耿夑百感交集却又无能为力。他跪直起身,向着窦宪重重叩首三拜。当他再次起身时,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或许此生,他将再无机会见到这位曾让匈奴人闻风丧胆,守护了大汉数十年太平的大将军。
当他跨出牢门那一刻,身后最后一次传来了窦宪低沉的声音,只听他说道“耿燮,老夫从来不认命,但是老夫已经无力再守护大汉江山了,你终会成为一代名将,记住老夫曾经对你说过的话——不要让情义,陷你于万劫不复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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