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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城外,斜阳之下。

邓绥与耿夑各自牵着马,一前一后,走在荒烟蔓草的古道上。

这是去往南阳新野的官道。

邓绥明知自己已没有理由逗留宫外不归,但她却固执的不愿再与洛阳那重重叠叠的殿宇和曲曲长长的宫墙相见。

“吁——”

城外十里长亭,邓绥拉紧了白马的缰绳,心事重重的回头对耿夑道“将军请回吧!”

耿夑似乎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事,淡淡道“贵人还是尽快回宫吧。”

“将军还把我当小丫头呢?”邓绥半开玩笑道,眼底掠过一丝丝苦涩,见耿夑一时语塞,又立即爽朗笑道“将军放心,我都是十九岁的大人了,做事自然懂得分寸。母亲病重,不回去看她一眼,我如何放心回宫?人之常情,陛下他不会怪罪的。”

自始至终,他还是拗不过她,只能无奈的轻叹一声道“既然如此,末将便护送你到新野吧。长途漫漫,不敢有半分差池。”

邓绥低头一笑,转身翻上白马,轻轻挥鞭,白马飞奔向前,随风传来她洪亮的声音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将军了!”

银白色的斗篷,在湛蓝的天空下飞舞。她的白马,与他的黑马,在落日的余晖中奔驰,渐渐消失在古道的尽头。

赶在天黑之前,耿夑和邓绥到达了扶柳,寻了一间客栈住下。

洗去一日的风尘仆仆,邓绥推开了客栈的窗户。外面月朗风清,空气中夹杂着缕缕醇厚的酒香,顿时倦意全无,莫名的想出去走走。

邓绥推开房门,犹疑的走到了隔壁房间的门口,静立片刻后又默默的转身走了回来,及至要推门时,又有些不甘的走了回去,依旧站在门口,刚要伸出手去叩门,又立即缩了回来,慢慢踱了回去。没走几步,回过头来,怔怔看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走到了门前。没想到,伸出去叩门的手还悬在半空,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措手不及的四目相对,耿夑神情讶异,邓绥目光闪烁。

“你——”两人异口同声道。

耿夑右手轻轻握成拳状,这是在他慌乱时一贯无意识的动作。

邓绥率先打破了尴尬,故作轻松道“外面月色甚好,我想出去转转,将军可愿同往?”

耿夑脸上掠过了一丝异样的神情,迟疑片刻后道“太晚了,还是早作歇息吧。”

“嗯······”邓绥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似乎有些不甘心的反问道“那,将军这是打算去哪里?”

耿夑一时语塞。其实就在方才,他同样闻到了清风中甘甜的酒香,原本无心睡眠的他也想出去走走,不料竟这么巧的撞上了邓绥。

见他不语,邓绥便故意激他道“罢了,我自己出去啦,将军你早点歇息,千万别不放心喔······”

说罢,邓绥头也不回的跑下了楼梯,走到客栈门口的时候,听到身后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低头浅笑,转身闪进了夜色里。

一轮玉盘般的圆月仿佛近在咫尺之间。

原来今日正是农历十五。

邓绥走在前,耿夑跟在身后,约莫一米见外的距离。

酒香愈发浓烈了,邓绥就跟随这醉人的香气在无人的巷子里走着,身后传来坚毅而沉稳的脚步声,令她只觉世间一切安稳。

巷子尽头,果然有一座小小的酒坊。

扶柳县,盛产杏花酒,浓烈中带着杏花的甘甜,最是令人沉醉。据传芙蓉酒肆的杏花酒最早便是来自扶柳县的酿酒师父所酿。如今闻着这酒香,比之芙蓉酒肆更多了一分浓郁,果真是酒香不怕巷深,竟叫人有些微醺了。

邓绥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耿夑。

也许是月光添了几分朦胧,他的脸庞显得柔和了许多。邓绥狡黠笑道“还未曾与将军喝过酒,今日运气好,眼前便有如此美酒,不如畅饮一番如何?”

耿夑迟疑片刻后答道“末将不敢。”

邓绥却不理会他,翻身一跃便轻而易举的越过了酒坊的篱墙,一坛坛刚封好的酒就堆放在酒坊院内。酒坊主人已在酣睡,邓绥轻手轻脚的走上前去,提起两坛酒,留下了一枚银元在地上。随即她用力向墙外一扔,直接将两坛酒抛出了墙外,没有听到酒坛坠地的声音,邓绥暗自抿嘴一笑。

院墙外,耿夑见忽的飞出两坛酒,立刻腾地而起飞身去接。好在酒坛接住了,只是落地的时候险些没有站稳。

这小丫头,怎么就笃定自己会接住呢?

此刻月光如洗。

青石板的桥上,两人席地而坐,没有精致的酒樽,也没有粗放的酒碗,邓绥学着耿夑的样子,拎起酒坛直接往嘴里倒。一仰头,甘醇浓烈直入脾胃,酒香在齿颊间氤氲发酵,身体顿时热了起来,脸上也开始微微发烫,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周身蔓延。

两口下去,邓绥已然有几分微醺,沐着清风明月,只觉从未有过的畅快,难怪都说酒是个好东西。

她转头看着耿夑,只见他目不斜视的看向前方,喝了一口酒,闷闷的不作声。

邓绥轻轻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好羡慕哥哥······”

“为何?”耿夑问道,目光依然直视前方,略带沙哑的声音像极了眼前这坛醇厚的酒。

邓绥抬头望着夜空中最远处的星,嘴角微微的扬起。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在一望无垠的寥廓天地间自由驰骋的自己。

见她不语,耿夑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又回过头来,闷声喝了一口酒,沉默半晌方才低声问道“这些年过的还好吗?”

邓绥鼻头莫名酸了一下,眸子里瞬间升腾起一阵水雾。他一句轻描淡写的问候,却在她的心底掀起了万千狂澜。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默默的喝一口酒,苦笑一声,喃喃道“锦衣玉食,万千恩宠,怎会不好?”

只这一句,耿夑便知道她过的并不好。

他心中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猛的一痛。可他明明听说邓贵人是最得皇帝宠爱的,为何她会过的不好?是谁欺负了她?

那些沉重的伤痛,邓绥从来没有打算告诉任何人,包括母亲,哥哥,也包括耿夑。如果不是这坛杏花酒,或许洛阳皇宫里最讳莫如深的秘密,耿夑永远都不会知道。

可他终究还是知道了,从她醉意朦胧下支离破碎哭诉里知道了。

原来他最心疼的小丫头,这些年来竟遭受了这么多的罪。尤其当听到她哭着说自己再也不能做母亲时,他的心像是被万剑洞穿,碎了一地。

她断断续续的哭了许久,直到喝掉了一整坛的酒,这才靠着他的肩头沉沉睡去。

耿夑纹丝不动,任由她靠着。她的呼吸渐渐变得舒缓了下来,纵然已经入睡,眼角的泪却依然不停的滑落下来,落在他结实的肩头。

酒暖了胃,却暖不了他的心。滴落在肩头的泪,像是一把把刺入他心中的冰刃。

此时此刻这一幕,竟像极了彼时彼刻祁连山下,半月泉边。只是时隔几度春秋,早已物是人非。

第二日邓绥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她发现自己躺在客栈的床上,身上裹的严严实实,鞋子平整的放在床前。

昨夜的事情,她只记得翻墙入酒坊,偷了两坛酒,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看来这次真是喝多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胡言乱语说些什么,邓绥一边揉着有些发胀的脑袋,一边懊恼自己如此不胜酒力。匆匆忙忙梳洗后,邓绥背起行囊走下楼梯,远远便看到耿夑已经背手立在院中等候,旁边是他的黑马和她的小白马。

听到她的声音,耿夑转过身来,万年冰山的脸上,竟然现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相识多年,在邓绥的印象中,他几乎没怎么笑过。

“继续赶路吧。”

他轻声道,笑容转瞬即逝,留下邓绥一脸错愕。

她不知道这个仓促的微笑意味着什么,她当然也不知道,昨夜,他将熟睡的她轻轻抱回了客栈,亲手为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痕,默默凝视着她直到东方破晓,方在离开之前,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了轻轻一吻。

这是百战沙场的他,第一次卸下坚硬的盔甲,深埋了三十多年的柔情,倾注为淡淡的一吻,全部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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