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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论道之后,邓绥亲自召见了王符,真挚相邀王符出世,并不惜许以上尚书台重任。然而王符却婉言而拒。
这个与众不同的青年英才,他身上自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却又流露着与俗世格格不入的气质。有些人注定不适合立足于庙堂之上,只有处江湖之远,方得心中一片清宁,方可成就一代圣贤。邓绥纵然心有遗憾,也知不可执意勉强,最终还是放了王符回归故里。
与此同时,这次论道带给刘祜的震撼,丝毫不亚于当年孟知图一案。
他虽然生长于清河郡,从小到大却甚少踏出过王府,自从迈进皇宫的大门,登上九五之尊的皇位,更是再未踏出洛阳城半步。这一次,从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口中,他才算第一次感悟到了鲜活的民生,也第一次领悟到,要做一个明君,远远不是纸上谈兵那么简单。
所以那日之后,刘祜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上尚书台收集记录大汉各郡县风物人情的典籍。可是这些典籍大部分是数年前所著,过于陈旧,早已不再能反映当下的风貌。几经思虑之后,刘祜终于向邓绥表露了自己的愿望——到民间微服巡视。
虽说如今四海清平,但关山之外仍有强敌虎视眈眈,邓绥始终还是放心不下,不过最后拗不过刘祜一再恳求,邓绥只好允了他,但只圈了扶风、汝南两郡。这两郡都是富庶之地,距离洛阳不算太远,民风淳朴,吏治清明,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刘祜已经很是知足了。这么多年呆在皇宫里,心里总是藏着一股子憋屈,如今能离开皇宫,走到民间去,看看真正的大汉河山,刘祜心中雀跃不已。
为了这次来之不易的出巡,刘祜做足了准备功夫,废寝忘食的把弘农、汝南两郡的山川地理、人文风俗,以及最近两年来的民生、税赋等等事无巨细的翻阅了个遍。
时值入冬,天气转凉,埋头案牍的刘祜竟不小心染上了风寒。怕引起邓绥忧虑而耽搁出巡计划,刘祜隐瞒了自己的病情,不许身边近侍知会太医令,因为他知道太医令秦太医乃是太后的心腹之人,倘若被秦太医知道了自己的病情,那必然是瞒不住太后的。可熬了两日后,病症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有加重之势,于是刘祜便悄悄传召了太药丞祝太医问诊,并再三叮嘱不得将自己的病情泄露出去。
皇帝的命令,祝太医不敢违拗,加之他诊过脉后发现刘祜的病情并不严重,服用几日清热解毒的方子应可痊愈,既然如此,那就索性违一次规制,顺了皇帝的心意。
只是皇帝既然不想自己的病情泄露,那知晓此事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配药煎药送药都需要有人打个下手,祝太医想到了一个可靠的人,他的同门师弟——凌木煊。
于是,进入太医院已经一年有余的凌木煊,终于有了一次见到皇帝的机会。
一年之前,凌木煊走出慈寿斋,来到了洛阳,投奔身为太医丞的师兄祝太医。祝太医念及同门之谊将他破格录用为太医院医官。在这一年里,凌木煊无时无刻不在找一个接近皇帝的机会,奈何太医院等级森严,以他的资历,只配给下等宫人们看病,根本进不了广德殿半步。这一次,他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
可即便他能够送药入广德殿,要见到皇帝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皇帝的贴身内侍李闰在殿门前就会将他拦下,然后接过他手中的汤药转呈给皇帝。眼看皇帝巡视启程的日子近在眼前,焦急难耐的凌木煊决定冒着欺君之罪赌一把。
这一日送药至广德殿,李闰照例将他拦了下来,凌木煊便上前一步道“李常侍,祝太医今日特意叮嘱下官为陛下把脉,以确定陛下的龙体已无大碍。”
“哦?”李闰带着几分嫌弃的神色道“素日里都是祝太医亲自把脉,今日怎会派你这么个下等医官来为陛下诊脉?这也太儿戏了吧。”
凌木煊不慌不忙的解释道“启禀常侍,本来是该祝太医来的,只是方才祝太医突然身体不适,怕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会儿走路都困难呢,所以只好让小人来了。李常侍请放心,小人虽然愚笨,但为陛下诊脉是万万不敢有什么差池的。”
李闰面露不悦,却也不敢耽搁,只好无奈道“行吧,跟我进来吧,小心着点儿规矩。”
凌木煊这才算是进入了广德殿。
一入内殿,远远便瞧见在层层汉白玉阶之上,有一人正俯首于宽大的书案后。偌大的大殿,高高的玉阶,这么一个瘦削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他便是皇帝了,凌木煊心里想着,一边小心翼翼的跟在李闰的身后,一步一步靠近那泛着冷光的玉阶。
“陛下,”李闰在御案边轻声道“太医院送药来了,奴才服侍您服用吧。”
“拿过来吧。”刘祜头也不抬的命令道,手中的书卷始终没有放下。
李闰将药碗呈给刘祜,刘祜看也不看便接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大概因为苦口,喝完药之后,刘祜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陛下,”李闰一边接过药碗一边轻声道“太医院派了医官来为您诊脉。”
刘祜这才抬起头来,匆匆向凌木煊瞥了一眼,简短的吩咐道“知道了,叫他上前来吧。”李闰转身冲着凌木煊挥了挥手,示意他上前来。
凌木煊得令立刻轻手轻脚的走上玉阶,在御案旁边跪了下来,李闰取来手垫,刘祜换了左手持书卷,右手置于垫上。凌木煊将手指轻轻搭在刘祜右手静脉处,细细诊断一番后道“恭喜陛下,您的风寒已基本痊愈了,接下来只需再服用两日固本正元的汤药即可大好。”
“甚好,”刘祜的视线始终未离开手中的书卷,淡淡道“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喏。”凌木煊应道,但却没有起身,反而向着刘祜靠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小人受人之托,有一物要呈给陛下。”
刘祜立即扭头过来,十分诧异的盯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小医官。
真像!凌木煊第一次看清楚了刘祜的脸,他那清俊的面容果真像极了左夫人。
凌木煊一瞬间甚至有几分恍惚,不过他还是迅速的回过神来,在刘祜警惕的目光下,从怀里取出了左夫人亲手交给他的那枚玉佩。
刘怙的视线落在了玉佩上,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他的脸上是茫然的,可是当他认出这枚玉佩后,凌木煊清楚的看到他的眼神从惊诧,变成欢喜,再变成激动,他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凌木煊,声音有些颤抖着问道“谁,谁给你的?”
还未等凌木煊回答,刘怙突然抬起头来警惕的对李闰命令道“你退下,所有人都退下!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放任何人进来。”
不明就里的李闰揣着满腹狐疑退了出去,殿内其余的内侍宫女们也都跟着退了出去,大殿里只剩下了刘怙和凌木煊两人。
这时,刘怙从凌木煊手中取过了那枚小小的玉佩,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反反复复的端详着,那玉佩上铭刻着一圈小字,正是他的生辰八字。
对于这枚玉佩,他太熟悉了。
在他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清河王与王妃急坏了,遍寻名医,清河王妃更是夜夜在祈福寺祝祷,寺院住持赐了她这枚开光的玉佩,让刘怙日日佩戴身上,以祈求天佑。不知是上苍庇佑还是真的有神灵护体,刘怙最后终于捡回了一条命。从此以后,这枚玉佩他便一直戴在身上。直到十一岁的那一夜,从洛阳里来的带刀甲士将他硬生生的塞进了辇车。就在离开王府之际,他拼命拉着王妃的衣袖,在剧烈拉扯之下,刘祜身上的玉佩掉落了下来,而后,他便再未见过。
如今时隔五年,玉佩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父王与母妃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刘祜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紧紧抓住凌木煊的衣领,死死盯着他,激动万分的问道“快说!到底是谁给你的?!”
凌木煊跪直了身子,重重的叩首于地,语气悲怆的回答道“陛下,交给我这枚玉佩的人,就是您的亲生母亲!”
“什么?!”刘祜失声叫道,整个人跌坐在了御椅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着自言自语“不可能,不可能······母妃,母妃已经仙逝了,怎么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朕,全部都告诉朕!”
凌木煊再次叩首,起身时已然热泪盈眶。因为他想起了山庄里的左夫人,还有这么多年来她所承受的母子生离之苦,他想起了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历经这么漫长的蛰伏与等待,此刻终于可以实现对她的承诺。
“陛下,”凌木煊声音颤抖着一字一句道“您的生母,清河王妃左小娥,她没有死,她就在广陵县的广陵山上,她被囚禁在那里,日日夜夜期盼着与您相见······”
“谁?”一道令人不寒而栗的光从刘怙的眼底透出,他几乎咬着牙道“是谁,谁把母妃囚禁起来的?”
凌木煊立即俯倒在地,凄然道“陛下,囚禁天子的生母,普天之下,还有第二个人能做的到吗?”
刘怙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整个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面如死灰般的自言自语道“是她,一定是她了······”
凌木煊直起身来,将左小娥告诉他的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刘怙。
偌大的广德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十七岁的少年天子,又一次被命运狠狠的愚弄了一次。
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活在一个弥天谎言中,午夜梦回,每每忆起父王与母妃的音容笑貌,便肝肠寸断。万万没有想到,原来自己的父王竟然是被谋害而死,自己的母妃被囚禁在一个远离自己的地方凄苦度日,想来必然是日日以泪洗面。
而这一切,都是拜那个女人所赐,只为了自己名正言顺的做太后。原来在她那张美丽的面孔下,藏着的是竟是这般狠辣的心肠。
凌木煊看着刘怙垂下的双手慢慢的握成了拳状,一团交织着仇恨、怨念与不甘的黑雾从他的眼底升腾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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