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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广陵郡传来了消息,左小娥什么都不肯说,坚持要见刘祜。
而此时此刻,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挣扎之后,刘祜已经做出了如邓绥所料的抉择。
他在第二日天还未大亮的时候,便长跪在永安宫的门前,久久未起。看守宫门的侍卫连忙进殿通禀。邓绥尚未入眠,听闻之后立即赶来宫门。
已是深秋,霜寒露重,刘祜本就瘦削,此刻衣衫单薄,长跪寒风之中,邓绥见状吩咐秋蓉赶紧去取了自己的狼毛披风来,亲手为他披在身上,低声叹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刘祜的脸色如雪一般苍白,他低垂着双目,声音略带嘶哑的告罪道“儿臣来向母后请罪了。是儿臣忠奸不分,是非不明,辜负了母后的一番苦心。”
邓绥心中一动,语气也不觉柔和了几分“陛下可是想明白了?”
“儿臣想明白了。”刘祜仍然低垂着双目,语气坚决道“儿臣是一国之主,不能为儿女情长所羁绊,不能有被人牵制的软肋。广陵山之事,儿臣一切听从母后吩咐,但凭母后做主。”
说吧,刘祜重重的向邓绥叩首,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天色还是暗沉沉的,微弱的光线中,邓绥看不到他的脸,但从他的声音中却听到了决绝。这是她想要的答案,可是这一瞬间,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欣慰。
“既然陛下想通了,孤便也可以放心了······”邓绥轻叹一声道“她想再见陛下最后一面,陛下如果想去,孤不会阻拦······”
刘祜眉头猛的蹙紧,垂在身旁的双手不知不觉便紧紧攥成了拳状,他咬着牙,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生生挤出了两个字“不见!”
北风骤起,呼啸着如铁鞭抽打在刘祜的脸上,也如千刀万刃扎在他的心上。不过,从这一刻开始,他不会再害怕了,因为他已经长出了一颗坚硬如铁的王者之心。
思量再三,邓绥还是决定去见左小娥一面。
她没有带太多侍从,轻装简行来到了广陵山。慈寿斋早已人去楼空,褚神医身故之前,将全部小医徒尽皆遣散。这些年来,慈寿斋在洛阳与广陵之间传送讯息,也许他预感到有朝一日会大祸临头。
四天之前,禁卫军抵达此地,将广陵山庄重重包围起来,羽林卫统领奉太后口谕问讯左小娥蛊惑圣上,勾连匈奴之事。左小娥出奇的镇定,她丝毫未把眼前气势汹汹的羽林卫放在眼里,只道要亲自面见圣上。她料想邓绥不会轻易让她见到刘祜,却没有料到邓绥亲自来到了这里。
见到邓绥的时候,左小娥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她兀自坐在自己暗香浮动的软塌之上,似乎也没有任何起身拜见的意思,只是带有些许轻蔑的打量了邓绥一眼,冷冷一笑道“多年未见,太后老了许多······”
自左小娥被塞上马车离开洛阳那一日起,一别十余载,如今再见,二人皆已是三十余岁的妇人。然而在左小娥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上,竟然看不到什么许岁月流逝的迹象,也难怪那个小医官会对她倾心至此,以致心甘情愿成为她随意摆弄的棋子,受尽折磨亦在所不惜。
邓绥淡然道“岁月不饶人,你倒是没怎么变,看来广陵山真是个养人的地方。守着这绿水青山,逍遥度日不好吗?”
“绿水青山固然是好,”左小娥轻轻拨弄了一下玉案上的香烛,冷冷道“可是想到有人权欲熏心,抢走了我的儿子来保住自己的地位,还要让我在这深山老林中孤独凄惨的死去,我便夜不成寐,度日如年······”
面对这个已经被无谓的仇恨蒙蔽心智的女人,邓绥不想再废话,她冷冷的看着她,问道“孤不想与你分辩,此行来见你,只是要亲口问你一句,玉门关的事,到底是不是你勾连了北匈奴?”
“哼!”左小娥冷笑一声,意味深长的看着邓绥,幽幽反问道“太后兴师问罪,可是为了耿将军?看来,太后对耿将军还是余情未了······”
“孤是为了耿将军,”邓绥倒十分坦然,镇定自若道“可孤不止为了耿将军,还为了数万大汉将士丢在玉门关外的生命,为了天下百姓的一份安心,更是为了陛下!”
左小娥的嘴角牵出一抹嘲讽的笑,语气尖锐的质问道“为了陛下?陛下早已成年,完全可以亲政!是你这个太后,为了满足自己的权力野心,不肯归政于陛下,难道这也是为了陛下?”
面对左小娥咄咄逼人的质问,邓绥依然气定神闲的回应道“国政之事,不是你可以妄议的!陛下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然可以成为一个好皇帝,只是,有你这样阴险歹毒、罔顾国法的生母,叫他如何在天下人面前立威?”
左小娥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近邓绥面前,颇带几分挑衅意味的直视着邓绥,咬牙切齿道“是你逼我走到这一步的!你总是那么高高在上,像摆弄一个玩偶一样摆布着我的人生!我对你尽心尽力,你却因为怕我得宠就把我赶出宫,我只是要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可你居然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逼死我的夫君,抢走我的儿子!我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我的祜儿成为你满足自己野心的工具?我又怎么会让你称心如意稳稳当当的坐在太后的宝座上?!”
看着她那张写满了和仇恨的脸,曾经残存的一丝青葱岁月相扶相助的姐妹情谊早已荡然无存,此刻邓绥的心里只有厌恶,她冷冷道“可我现在还是稳稳当当的坐在太后之位上,而你,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输了。”
“不!我没输!”左小娥美丽的脸变得扭曲起来,厉声道“你不敢让祜儿来见我,便证明你已经输了!”
邓绥冷冷一笑,漠然道“你错了,是祜儿他不想再见你,他不想有一个自私狠毒,为了一己私欲便置天下于不顾,陷他于不义的生母。”
听罢此言,左小娥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她瞪圆了一双杏眼死死盯着邓绥,咬牙切齿道“你撒谎!祜儿不会这样的!”
她的眼神中交织着惊慌、痛苦和绝望,看得出来她有多么恐惧那个肯定的答案。但邓绥心中早已无半分怜悯,冷冷道“他早已不是你的祜儿了,他是大汉的天子,只有舍了你,他才能在这条帝王之路上继续走下去。这个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左小娥仿佛被抽去了全部的支撑一般,整个人缓缓的瘫到了下去,她眼中的神采也随之渐渐黯淡了下去,宛如死灰一般。
相识二十载,曾经的姐妹情深,竟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这般田地。那年杏花酒香,南阳乐坊,楼上轻弹琵琶翩迁起舞的少女,终归是再也回不去了。如同一株娇艳夺目的芍药,在狂风骤雨的席卷下,瞬间便枯萎了。
心头掠过一抹悲凉,邓绥良久无言。
幽幽浮动的暗香,萦绕着死寂般的沉默。许久,左小娥从失魂落魄中清醒过来,有些踉跄的扶着玉案站了起来。她的眼神里,之前的惊惧绝望似乎已经全部褪去,她再度扬起美丽的脸庞,带着傲慢的神色直视着邓绥。
也许事到如今,她已然明白,就算跪地求饶也救不了自己,那便不如坦然接受即将到来的命运。
邓绥轻轻击了一下掌,已在门外守候多时的内侍立即快步走了进来,双手托着的铜盘上,是一只碧绿晶莹的酒樽。
左小娥轻轻向着酒樽的方向瞟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微笑,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兀自立在那里,一身素白广袖华服,衬着那张出尘绝艳的脸。
若说当今世间有谁当得起倾国倾城四个字,想必也只有她了。只可惜所谓红颜祸水,今日,邓绥只能亲自出手了解。
她转身端起酒樽,轻轻走上前来,亲手举到左小娥的面前,眉目之间透着凛凛寒光“你听着,我杀你,不为私仇,也不为旧怨。只为大汉,只为刘祜,你,非死不可。”
左小娥出奇的平静,她知道眼前的这一杯毒酒将终结她的生命,端起酒樽,她突然间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个美丽且天真,倔强且骄傲的女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扭曲,甚至可怖。
“还有什么话想说?”邓绥平静的问道。
左小娥直视着邓绥,一字一句问道“我死之后,你不会再为难祜儿吧?”
邓绥微微一怔,随即用清晰而又坚定的声音回答道“不管你相不相信,在我心里,祜儿与我亲生的孩子,并没有分别。”
左小娥浅浅一笑,淡然道“好,我信你一回。”
她轻轻举起酒樽,刚至唇边,突然停了下来,在她美丽的眸子里,邓绥看到了粼粼的波光,只听她柔声道“最后一句话。我死之后,请把我葬于清河王之侧······”
听她说完这句话,邓绥的眼前隐隐蒙上了一层水雾,恍惚之中,她仿佛看到了十八年前,两个年少轻狂的少女,穿着宽大的男装,背着行囊,相扶着走在未知的旅途上。
砰的一声,是玉石碎裂的声音。
左小娥一饮而尽杯中毒酒,丢下了手中的酒樽,迸裂成一地碎片。药性发作的很快,邓绥看着她的视线仿佛穿过了自己,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在倒下前的最后一刻,在愈渐模糊的视野中,左小娥也看到了十八年前的自己,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身旁还立着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
走出广陵山庄,只见山中暮霭沉沉。秋风萧瑟,林木浸染了霜华,落叶铺满了山路,寒意沁入心脾,快入冬了。
正伫足之际,忽然间一群黑色的乌鹊叽喳着从邓绥头顶上空低低的掠过,似在悲鸣,又似在呜咽。
一个倾城绝世的美人,就这样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她固然可恨,亦可悲,但她又是令人羡慕的,因为在她刹那芳华的一生中,有两个男人,全心全意倾尽一切乃至生命的爱着她。
邓绥转身过来,最后一次凝望着这座秀美的山庄,命羽林卫点上了火把。她凝望着大火熊熊燃起,直到照亮了沉沉的天色,直到将亭台楼阁逐渐吞没。
结束了,关于左小娥,关于广陵山的一切秘密以及恩怨纠葛,终于都结束了。
邓绥没有食言,如左小娥生前所愿,将她葬入了清河王刘庆的王陵之畔。只是八年前,清河王夫妇双双暴病而亡的消息已经昭告天下,为了隐瞒左小娥仍活在世上的真相,邓绥命人将一口空棺与清河王的棺椁合葬入陵。如今若要打开地陵重新入殓,难免招致天下人的非议,继而扯出这一系列讳莫如深的真相。思量再三,邓绥最终决定不再打扰清河王,她命人在清河王陵一侧另修了一座丘墓,没有王侯贵嫔的建制,甚至没有立碑撰文,只是一座简简单单的无名土丘。
也许,来世做一个泯然于世的寻常百姓,觅一真心相爱的男子,柴米油盐,共度一生,才是左小娥真正想要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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