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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溯到三个月前。
塞外的秋天,风景与中原迥异。晴空旷远,枯草离离的大漠,接着山岭中的针叶林,一层枯黄一层墨绿,延伸向天地交接处。
就在这样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里,邓绥和於除鞬在汉匈两军上万甲胄的虎视眈眈中,完成了那一场匪夷所思的交易。
匈奴大军撤去的同时,耿燮归来玉门关。
班勇率玉门关全体将士出关列阵相迎。被匈奴人俘虏,这是大汉从将军到战士,每个人都最引以为耻之辱。但是对于车骑将军耿燮,所有驻守玉门关的将士却全都肃然起敬。因为正是他,在万千险阻之下,率领着他的凉州骑兵,拯救了这座玉门关,拯救了数万大汉将士的生命。在玉门关守军将士充满敬意的目光殷殷相盼下,耿燮牵着他的棕红色战马,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这一刻,守军将士们齐声欢呼雀跃。
甫一入关,太后身边的近侍便前来通传,宣耿燮即刻入行宫觐见太后。耿夑怀着复杂的心情,在内侍的带领下,来到了行宫。
阔别十二载,整整一个轮回。
当年,耿燮带兵闯宫救下命悬一线的邓绥,那时,他们应该都没有想到,自此一别便是十二年。更没有想到,再次相见,竟然是在距离洛阳万里之遥的玉门关下。
步入行宫,但见偌大的殿阁之内,只有邓绥一人,身着月白色华美襦裙,乌黑的长发旖旎垂下,略施粉黛,端坐凤椅之上。
“末将拜见太后!”耿夑未及近前便遥遥相拜。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邓绥清楚的听到他的声音,曾经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如今却变得嘶哑而疲惫。
邓绥缓缓站起身来走向他。行宫之外,秋风放肆的呼啸,殿阁之内,却安静的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平身。”她在耿燮的面前停住,她听到自己格外轻柔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耿燮站起身来。他的身形依旧高大矫健,一身甲胄之下英姿勃勃气宇轩昂,只是他那原本英俊而硬朗的脸,历经多年风雨战火的洗礼,已经变得粗粝而沧桑。此刻,他低着头,似乎在躲避着邓绥的目光。
“你还好吗?”在拼命抑制住心中的澎湃万千后,邓绥像一个普通的老朋友一样,轻轻的道出了这一句看似云淡风轻的问候。
耿燮依然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只是简单的说了一个字“好”。
“为何不抬头看我?”邓绥执拗的问道。她明明已经是执掌天下十年的太后,她明明早已经锤炼出了深沉似海的城府。可此时站在耿燮的面前,那豆蔻年华时的任性和莽撞全部冒了出来。
耿燮却还是低着头,恭谨的回答道“太后是君,末将是臣,尊卑有别。”
愣了片刻,邓绥难掩失望的低声道“你竟与我如此生分了······好吧,既然你只愿与我论君臣之事,那我便与你论一论君臣之事。你驻守凉州已有十二载,经此一役,西羌军力大减,数年之内料无法对我大汉构成威胁。你此番救玉门关有功,我会让陛下颁旨,命你回朝任职。”
听罢此言,耿夑突然猛的抬起头来,直视着邓绥,语气决绝道“不可!”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也停止了流动,静默之中,几乎可以听到各自心跳的声音,这一刻,邓绥努力伪装的平静下,暗潮开始狂涌。
她怔怔的看着他,那双熟悉的眼睛,依然如利剑般锋利,冷峻中深藏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温情。只这一眼,便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她再也不是什么万人之上的太后,而是那个倔强的跟在他身后的少女,于是,她明知故问道“为何不可?”
看着她盈盈而立,镶嵌着一层珍珠的华美长裙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体,凝脂般的肌肤泛着白玉般的光泽,明媚的脸庞,早就褪去了当年的稚气,变得棱角分明,眉目之间透着不怒而威的王者之气。
耿夑向后退了一步,再次向着邓绥跪了下去,他的语气十分之恭敬,却又十分之霸道“先帝曾下旨,末将此生不得复入皇城。末将愿谨遵先帝旨意,终己一生固守凉州。还请太后收回成命!”
邓绥愣住了,她的心里立刻泛起阵阵酸涩。耿夑的做法毫无疑问是对的,当年先帝一怒之下将他发配凉州,本就与她有关,若今日违背先帝遗愿将其召回,必将更加落了那些居心叵测之人的口实。
她明白耿夑的用意,可想到他已是不惑之年,北地荒芜而贫瘠,塞外的风沙已经埋葬了他最好的戎马生涯,她怎么忍心再眼睁睁的看着他在这样一个地方了此残生?她好想任性一次,不顾旁人的指摘,让他回到离自己近一些的地方。
在万人之巅,只有邓绥自己明白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她运筹帷幄,杀伐决断,一路扶持着风雨飘摇的汉室走到今天国泰民安的盛世景象。许多人仰望着她,依赖着她,也有许多人算计着她,仇恨着她。在她的一生之中,耿燮,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她心安,让她想放肆依赖的人。可就是这个人,却因为她而遭到贬斥,孤守塞外十余载,为了救她的哥哥,又背上了被匈奴人俘虏的奇耻大辱。他不留余地的拒绝了重返洛阳,也是为了保护她,让她免遭朝堂上下众人的非议。邓绥知道,他固执的决定,无人能左右。
“好吧,我答应你,”邓绥双眸中渐渐泛起水雾,柔声道“你快起来。”
耿燮再次缓缓起身,这次他没有再躲避邓绥的目光,他直视着面前这张明艳高贵的脸。是的,这张脸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出现在他的眼前,塞外的风沙吹了十几年,在那座荒凉的孤城中,他以为自己会渐渐忘却,却没想到记忆历久弥新。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他多想抛开一切俗世的纷纷扰扰,将她拥入怀里,可是他清楚的知道他不能这么做。谁叫当年不懂自己的真心,将她狠狠的推开,却没有想到,从此一生,都沉沦思而不得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如今,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俏丽倔强的小丫头,从皇帝的宠妃,到大汉的皇后,再到权倾天下的太后,走的越来越远,越来越高,那是他再也触及不到的地方。
“末将只有一个请求,”看着邓绥明亮的双眸,耿燮拼命压制住心中疯狂涌动的思绪,强作镇定道“末将恳求太后,以后再也不要为末将以身犯险了。”
邓绥眼眶不由一红。这一路走来,她早已经忘记了什么是疲惫,可就在这一刻,她突然疲惫极了,她前所未有的渴望有一个宽厚的肩膀,可以让她依靠,哪怕只有短短的片刻。
然而她想依靠的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却不能靠。她还是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她想摸一摸他那被风沙打磨的日渐粗糙的脸颊。可伸出去的手缓缓停在了半空,最终还是无力的放了下去。
灿若星河的眸子里涌动着极致的温柔,她轻声道“给我讲讲这些年在凉州的故事吧。”
眉宇之间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落寞,耿燮自嘲般回答道“无非是练兵和打打杀杀。塞外孤城,何来的故事。”
“那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她冲他浅浅一笑,刹那间犹如千里荒漠中开出了十里桃花。
整整一夜,邓绥与耿夑席地而坐,听着行宫外狂风卷起走石的声音,听着远方落木萧萧而下的动静,没有人打扰,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她云淡风轻的讲着过去十余载的风风雨雨,他默默的听着,用尽柔情的目光,一刻都不愿从她的身上移开。
无边的夜,一轮皓月当空,在这座沉默了数百年的戈壁孤城中,洒下了温柔的光晕。一切都像极了十二年前贺兰山下的半月泉,那时她坐在篝火旁边,脸上带着幸福的憧憬,倚着他宽厚而坚实的胸膛。
天快亮的时候,邓绥终于靠上了他的肩头,疲惫的睡了过去。
耿夑纹丝不动的僵坐了整晚,隔着坚硬的甲胄,他依然能感觉到她凝脂般的脸颊贴着自己的肩膀,乌黑的长发凌乱的散落在他的胸膛,带着缕缕幽香,撩拨着他的心弦。
他无数次想要转过身来揽她入怀,却又无数次的克制住那不安分的念头,就这样枯坐了一夜。
旭日从遥远的地平线渐渐升起。
耿夑一把将邓绥横抱了起来,一步一步缓缓的走向她的凤榻,在凤榻前,他最后一次低头注视着她,那么恬静美好的样子,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他情不自禁的用力抱紧了她,俯身在她的额上温柔的印下一个极轻极轻的吻。
然后,他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行宫。
在他消失在行宫之外时,邓绥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夜沉睡只不过是假装,因为冥冥之中她有着预感,这一次与耿夑的告别或许将成为永诀。她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告别,她无法再云淡风轻的说一句再会。所以,她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逃避。只是不知不觉之间,她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这就是玉门关一夜全部的故事。
无关风与月,只是一场迟到了十二年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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