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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宋军围住了金陵城,他肉袒出城,降了宋,保得满城安宁。君臣一行,被囚禁在了开封府的一个村落,名“逊李唐庄”,她一直都在他身旁。
“如果当年和亲成功,断不会有今朝的结果了。哎,这庄子,太埋汰人了。”
“小声点吧,国主不同意和亲,在江南又有谁人不知晓缘由呢!”
“哎,红颜多祸水啊!”
“快别说了,别叫国主听见。”
客囚他方,卑躬屈膝,常有老臣做此抱怨。
他心中苦闷,不仅被宋帝冷嘲热讽,还被好多老臣旧部数落。和亲的事,成了一块伤疤,隔在他们君臣之间。
他想起曾为一国之主,如今却委曲求全,日子过得像磨盘上的黄豆,熬出一肚子的苦浆。
入住皇城西的李唐庄的第二天,他在觐见皇帝的路上,碰到身穿紫袍的肥硕男人。
“江南国主哇,你可算是来啦!”这身紫袍大员热情洋溢地向他走来。
“敢问尊上是?”他稍稍弯身,鞠了一躬,趁机打量这位显贵。
他一身暗紫官袍,体态雍容,神情自然,一副王公贵族气势,脸上堆着笑,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真假。
“这是晋王,当今圣山胞弟。”旁边的红袍小官抢着介绍。
“见过王爷,失礼了!”他继续鞠了一躬,脸上也讪讪地笑着,不知王爷如此热情,有何见教,内心犯着嘀咕。
“不妨事,不妨事。”左手挽着他的小臂,右手握着象笏,踏着漫长的台阶,往宣德殿走去,沿途时有不少紫袍、绯袍、蓝袍官员上前问安,眼睛也不时地上下打量着这位一身白服的英挺男子。
“王爷!”宣德殿大门口,一个小太监向晋王施礼,并对着江南国主道,“这位想必是江南国主吧,请您在殿外稍候。”
“不妨事,不妨事。”晋王轻轻地拍拍他的手背,安慰着,微笑着,便独自进了宣德殿。
他向晋王微微点头,便与小太监候在殿外。
少顷,一个悠扬高傲的高音从殿内传来,像一根绳子捆着他往殿内拽去。小太监在前头领路,他就一直低着头,小步跟着,脚底下是软绵绵的红毯,余光看到两边的黑色官靴半遮半掩地猫在袍服里,那袍的颜色由绯色变为蓝色,渐渐地出现紫色与红色,有些紫色浓的发黑,脚步越来越慢。
忽然,前头的小太监弓着身子,虾一般侧退到左边,他依旧低着头,跪拜在殿中央,匍匐着。
大殿像天一样高,皇帝的声音像晴空的一声响雷,轰轰隆隆,“江南国主!平身吧!”
他又磕一头,立起身,低着头,半弓着身子,站着。每一个动作,都是严格按周老的建议做的。
周老是唐朝三朝元老,周蔷、周薇的爹,年迈多病,对外宣布告老还乡,没有和他一起来开封府。他投诚前,周老如是建议。
接受册封,理事太监宣读着圣旨,他又跪着,脸几乎贴着红色的地毯,一股淡淡的尘土气味,想必是从无数双高贵的官靴底求来的吧。
“违命侯,快接旨谢恩吧。”理事太监宣读完册封圣旨,声音像是从敲碎的冰块里飞出来的瞎眼鸟,在空旷的大殿内,人群中乱撞,惹起一阵骚乱。
“谢主隆恩!”他面无表情,提高声音,低着头,伸直了双手,捧住圣旨。
散了朝,理事太监派了一名小太监随从,替他捧着一个方形木盘,上面盛着两件朝服和一道圣旨,一件是紫袍,颜色淡淡的,是朝服,一件是淡蓝袍,朝外可穿。
“恭喜侯爷!”他们刚要出城门,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头追来,是晋王。
“晋王”,他弓着身子回道。
“今日事务繁忙,本王改日登门拜访侯爷,好为侯爷洗尘接风。”每个字都是批着笑意向他蹦来的小绵羊,他不清楚晋王的热情意图。
“不敢当,不敢当。”这一天,他没直过腰板。
别过晋王,时过正午,他回到李唐庄,刚刚挂上的“违命侯府”的牌匾,像是囚犯脸上刺的字,烙进皮肉,咀嚼着他的尊严,还似乎在说味道太淡,蘸点醋才好。
他吃力地抬起腿,跨过高高的门槛,几个丫鬟接过随从太监手里的木盘,他亲自应付了小太监,便往内院厅堂走去。
他看到她,加速了步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鼻子贴着她的秀发,深深地呼吸着,嘴唇吻了吻她的额头。
“阿哥!”她缩进他怀里,声音都颤了,“终于回来了!”
“阿妹,没事啦。”他的眼里噙着泪,“今日觐见,是册封,没事的。”
“就在刚刚,一个领事太监换了府门的牌匾,阿哥!”她伸手环抱着他的腰,用尽了最大力,深怕他会像风一样吹没了,消失了,眼泪鼻涕挂到了俊俏的下巴,分不清了。
“阿妹,别怕,宋廷刚刚收复众多小国,优待投诚才是最明智的,所以,我们不会有事的”,他就这么安慰她。最后小声嘀咕,像是说给自己听,“阿哥不会让你有事的,阿妹!”
夜深了,皎洁的月光爬满了纸窗,跳到了地上,还慢慢地、悄悄地往床榻漫去。他还未眠,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卑躬屈膝,不敢想以后还要有多少如履薄冰。
“违命侯”这三个字,一根刺一般戳穿他纸一般的尊严,扎进心脏,叫一声,痛一下,结不了疤。国主威仪早已不复存在,年年纳贡还是无法拯救南唐。
宋帝不杀他,是要堵悠悠众口,以示其仁爱,却也不放他,要讽他。这是要挫败他,精神上压垮他,让他消了帝王气,因为这九州大地,只能有一个帝王。他很清楚,如果没有顾虑,何来囚禁呢?
是了,一朝君臣,成了囚徒,如果自己一死,消了宋帝顾虑,让薇儿及旧部老臣回归故里,那不比现在这种处境好吗?月已渐沉,月光窜上了床,抚摸着一张绝美的脸。他满目怜爱地望着枕在他手臂上的薇儿,好一会儿,轻轻地吻着她熟睡的脸颊,像是在吻别唐朝的山水。
他小心翼翼地腾挪,缓缓地抽出手臂,下了床,护好被角,一直盯着她看了良久,脸色复杂。
最后,刚毅地转过头,从衣柜角拿出一把银色匕首,着一身白色睡衣,出了卧房,来到了后院,这一些动作很轻,只有少许门轴转动的吱吱声,除了月亮看到了这一切,谁也不知道。
就让这一切都结束吧,放他心爱的人回到故乡。
他孤身立于后院石桌旁,清凉的夜风多了几丝柔和,他手上匕首的刀刃闪着光,锋利得能割开月光,拽出藏在里面的风。他微抬着头,看着那一弯明月,想起了江南的月,月下的蔷儿和薇儿,他慢慢地盖上了眼,像落了棺盖。右手猛地拽紧匕首,往脖颈处抽去。
脖颈感受到了一道风,凉凉的,还有点血腥味。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匕首上滴着血,悬在了半空,一双柔弱白嫩的玉手死死地握住了匕首,指缝间泌出了一注注红线,拉回了他的命。
薇儿瘪着嘴,一双明眸里蹦出了黄豆大的泪珠,晶莹剔透,嘴里呜呜地喊着,“不要!不要!”
他松开了匕首,心疼地搂她入怀,死死地,紧紧地。
“阿哥!阿哥!”接着一阵呜呜哇哇地啜泣,断断续续,像是二胡上爬起的音符,扣着周围的空气颤巍巍的,月光也跟着抖了起来。
匕首落地,叮当作响。
鲜血染红了白衣,滴到了石阶上。
随后,他叫醒偏房医官,包扎着她双手的伤口,仔细地在一旁端盆递布。
某日,一名蓝服小厮递上一封密信,周老的信,需要他亲启。那人自称蓝伶卫,话音刚落便踏檐消失了,似乎会隐身穿墙,风一般。
信上说,周老在江南联结了其余旧部,聚众人之力,成立江南盟,明面上是商盟,实则为他拉拢开封官员,在朝有个照应,名单都悉数列了,目的无他,只要他和薇儿安好便了。
江南经济繁荣,钱财是不缺的,唐朝虽没了,根基一时半会儿还是在的,毕竟受唐朝皇室恩典的士绅都还在世。
信上还提到了蓝伶卫,这些侍卫身手敏捷,身轻如燕,负责打探消息,传递信件。他们是江南盟不惜重金从杂耍戏班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年纪虽轻,嘴巴却牢,又受过急训,已经是一拨死士了。
他兴冲冲地将信的内容告诉了薇儿,这是他们的盼头。
后来在朝堂上,他虽卑躬屈膝,也还是如履薄冰,但是关键时刻,总有人奏其他政事,替他叉开焦点,缓解刁难和尴尬。
如是过了两年太平日子。可是,后来的事情变得复杂,他被卷到了一场阴谋里。
朝堂上的那点事情,瞒不过晋王,他的朋党延伸到半数大小文武官员,江南盟贿赂文官帮衬违命侯的事情他一早知晓,却一直不闻不问,暗中观望。他在密谋一个计划,江南盟的财力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借故陪王妃省亲,路过金陵,他找到了年迈的周老。
“这,兹事体大啊!”周老立起身,端详着这位王爷,怔住了。
“本王亲自到来,一是探江南盟究竟,二是与司徒大人肝胆相照,开诚布公。”晋王也不隐瞒,爽快的话,爽快地说。
就是这事情大过天,任是谁也不敢贸然独断,周老变得支支吾吾。
“本王在朝多年,南征北战不断,积累了不少人脉死党,江南盟的这些小动作,本王可清楚得很呢!”
“晋王自是劳苦功高,江南盟只是一心护旧主,王爷稍安,我命小厮快报侯爷,再做定夺,可好?”周老几乎哀求着。
“周司徒,本王已然坦诚,这事只能自己人知道,除此之外,只能是死人!侯爷就在汴京,如果需要支会侯爷,本王何必大老远来此呢?”晋王正正声,严肃道,见周老头还是犹豫不决,便补充道,“本王此次出巡省亲,带的人手并不多,但是个个精英,灭了你的商盟还是绰绰有余的。而且,你的女儿女婿也休想在汴京安生。”
那话是狰狞的恶魔,没得商量,只得逼着跟在后面当小鬼。
事已至此,周老和晋王在绿册子上按了手印,签了姓名。只是,晋王自带了笔墨与红泥,也毫不含糊地签了自己姓名,“赵光义”三个字,一撇一捺,干干净净,红泥印记清晰。
周老觉得奇怪,可又害怕不敢多问,看到字迹清楚,指印实实在在,也就没太理会,只道是王爷讲究,用不惯普通笔墨红泥。
周老在朝堂摸爬滚打一辈子,这结党谋反的事败露有多大后果,心里是清楚的。可是,事已自此,别无他法。
临走时,晋王拉了两马车金银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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