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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议已定,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由颜婉出面,和左丘守白虚虚实实的谈条件。江夏王归顺可以,但不入朝、不觐见、不听宣,保留荆雍两州的军权,梁州、江州和南豫州交还朝廷,朝廷平日里的政令只要不影响荆雍局势,可以照令遵行,历年节庆大典,该有的礼仪不会缺失,诸如此类。

安休若都督荆雍梁江豫五州内外诸军事,可梁州远在汉中,接壤西凉,就算安休明派人接任刺史,一旦兵乱,还不是安休若手里的软柿子,任意揉搓?而江州自朱智到任,经营的铁桶一般,早就游离在掌控之外。况且朱智通过徐佑暗中投靠,在不在手里无关紧要;至于南豫州,紧挨着金陵,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安休明必须吞入腹中,他要是不交,说明根本毫无谈判的诚意,所以交出去也罢。

江东二十二州,真正占据战略地位的只有扬州、益州、荆州、雍州四地,益州在天师道手里,也等同于在安休明手里,可安休若明里暗里却占了另外三州,这是他敢于起兵的底气所在。

至于不入朝、不觐见、不听宣,双方心知肚明,安休若不敢进京,安休明也不敢真的让他在荆雍坐大,和平只是短暂的蜜月期,最后是不是还得开战,就要看各自的发展程度。

混社会,比得是够狠、讲义气、兄弟多;争天下,比得是天时、地利、人和!

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君弱君死,臣弱臣亡!

“徐佑竟然有先帝的血诏……”血诏的事必定要对下面的人公开,所以不算什么秘密,八夫人很容易就打探的到,不过朱智投靠的事比较机密,只有徐佑、安休若、尤媛和安玉仪四人知晓。

“徐佑……我还是小看了他!”左丘守白回想起初次见到徐佑时,他惶惶如丧家之犬,和袁阶勾心斗角,不过是为了拿回当初送给袁氏的聘礼。没想到几年时光,曾经一无所有的少年开始插足决定江东命运的乱局里,且成为不可忽视的一方。

“那,接下来怎么应对?徐佑和临川王之事要不要告诉金陵那边?”

“不必!”左丘守白笑了笑,道:“安休若这不是要反了么?只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不管是通过什么途径,什么人,那都无妨!”

八夫人点点头,道:“你准备答应殿下的条件?不入朝,不觐见,不听宣……会不会太伤主上的颜面?”

“早晚要撕毁的盟约,无谓对哪一方更有利。主上心知肚明,他和江夏王之间,必有一战,先谈和,再找时机永绝后患,不管我们和江夏王达成什么约定,都是水中月镜中花,没人当真。”左丘守白转身往柴房外走去,轻声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由得他们斗生斗死,搅乱了这门阀和皇室共有的天下,才有六天取而代之的将来。八夫人,你在江夏王身边蛰伏,是天宫最重要的棋子,若到了图穷匕见之时,还望你不要犹豫。于我辈而言,男女情爱只是过眼烟云,沉溺其中,乃取死之道!”

暗影里藏着的八夫人身子微震,声音虽然保持着镇定,可依然可以听见点点的不安,道:“水官此话何意?”

左丘守白停下脚步,笑道:“只是好心提醒罢了!江夏王人中龙凤,又对你宠爱有加,或许还承诺过你,等日后废了王妃,娶你为正室,荣华富贵,几乎唾手可得,岂不比求证六天大道的艰难险阻更加的合乎心意?八夫人,司宛天宫上下和睦,五天主御下不严,你可能会冒出其他的念头,这都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千万别忘了,照罪天宫掌六天刑罚事,四天主何许人也,对付叛教之人的手段远在司隶府之上,别还没来得及享受荣华富贵,自己却先受了剥皮抽筋之苦!”

左丘守白悄然远去,八夫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靠着墙缓缓坐地,双手颤抖不停,额头的汗滴随着白皙的脖颈流入衣襟深处,慢慢的将她淹没在恐怖和绝望的窒息当中。

照罪天宫……

两天之后,可以暂时维持和平的塑料协议完满达成,以颜婉为代表,率都督府众人礼送使者团离城。顺江而下三五里,两岸风景怡人,左丘守白立于舟头,目光不经意的扫过,见那低矮起伏的山丘上站着一人,青丝长发,绿裙翻飞,那英挺又不失秀美的容颜把心底尘封的弦猛然拨动。

月色高悬下的临川,清凉的流萤飞舞在耳边,总是梳着小辫的女童牵着手,跌跌撞撞的绕着密密麻麻的银鹊树钻来钻去:

“无止,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追上我了……”

“嘻嘻,笨死了,怎么又摔倒了?”

“啊?疼不疼?阿姊给你吹口仙气,眨眨眼就好了……”

阿姊?

是阿姊吗?

左丘守白突兀的前冲两步,似乎想要纵身飞到岸边,却又瞬间停滞。滔滔江水,并不能阻止修为不低的他,可背负着多重身份,经历了多少残忍的折磨,才有了在这盘棋局里行走的资格,稍有不慎,他这颗小棋子会轻易的被毁灭。

左丘司锦,以前是临川王的属臣,现在是临川王的义妹!

没人知道他和左丘家的那段过往,也不会因为姓氏联想到对方,这样两不相见,既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左丘司锦。

他强忍着内心深处无可压抑的悸动,目光最后一次贪婪的掠过左丘司锦的脸庞,将她的眉眼、她的鬓角、她的裙裾牢牢的记在心里。

然后,平静的离开!

舟船远去,左丘司锦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码头的隐蔽处,徐佑看着颜婉礼送的那个男子,忽然笑了起来,道:“清明,还记得你在晋陵城扮作秋分刺杀我的那次吗?”

清明笑道:“郎君是要秋后算账吗?我可不会认,要算账请找暗夭!”

徐佑翻了个白眼,道:“不找你算账,只是觉得世事奇妙,我们每个人都被一条无法看到的线牵引着,看似漫无目的的向着无数个可能性去爬行,可结果还是在同样的终点遇到。”

“我不懂!”

“若你知道左丘守白是谁,就懂了……”

清明奇道:“郎君认得他?”

徐佑的眼神颇为玩味,道:“他是袁阶身边伺候笔墨的书童,名叫栖墨,据说是袁青杞在外游玩时偶然遇到的流民儿。”

“嗯?袁青杞的人?怎么成了衡阳王的郎中令?”

“所以说,袁大祭酒,当真好手段!”

徐佑并不知道当初发生在袁府的事,也不知道栖墨故意接近衡阳王,为此被袁青杞逐出了天师道,所以还以为是袁青杞安排进衡阳王府的暗桩。

诸事已定,徐佑和安休若辞行,安休若知道时间宝贵,也不留他,说了许多赞美的话,显然对徐佑大为欣赏,末了沉吟了片刻,道:“微之,你离开之前,可否再为我献一策?”

“请殿下之指教!”

“若那逆贼整顿好中军,直接撕破盟约,先发制人,我该如何?”

截止目前,各方其实都没有准备好,扬州方面还在征兵练兵屯粮,江州方面连后院都没有稳固,至于荆州,多达三万军马尚在武陵等地平定和震慑蛮族,不管是统一三军思想,还是军械粮草船只的筹集,都需要大量的时间。

可现在很明显的是,有司隶府萧氏和武力强宗沈氏的协助,安休明很可能成为最早整合完毕的一方,那时候主动权就会握在他的手里,进可攻退可守,转圜的余地很大。

徐佑斩钉截铁的道:“殿下放心,我离开浔阳时,朱刺史曾说他有良策可拖延逆贼掌控金陵的脚步,给我们足够的时间去安排布置。”

安休若沉吟道:“朱刺史号称小诸葛,微之觉得可靠吗?”他和朱智不怎么打交道,虽然名声在外,可也怕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所以更偏重听徐佑的意见。

“若说天下还有一人,能够算无遗策,决胜千里,窃以为,非朱刺史莫属!”

颜婉阴森森道:“徐郎君未免太高估朱刺史了……”

徐佑默不作声。

安休若这时露出几分雄主的气度,道:“好,既然微之这么推崇,我自然没有不信的道理。愿此去鹏程,你我金陵再会!”

徐佑跪伏于地,道:“惟愿我主令大楚之德,光于唐虞;明公盛勋,超于桓文。然后临沧州而谢支伯,登箕山以揖许由,岂不盛乎?”

这声“我主”叫的安休若通体舒泰,亲手扶起徐佑,抚其肩,道:“若有日太极殿称尊,殿前必有君位!”

徐佑心如止水,脸上却狂喜不止,俯首再拜,道:“谢主隆恩!”

颜婉傲然侧立,对徐佑的人品大为不齿,这般轻浮草率,擅自以人主称颂,既不合规,也谄媚太过。

之后,徐佑留下宗羽在江陵,作为三方联络的纽带,又偷偷和檀孝祖密会,商议了如何保持信息畅通的法子。离开当夜,再次去拜访郭勉。

“七郎要走了?”

“是!”徐佑保持着对郭勉的尊重,道:“事情办完了,时不我待,早些回扬州为上!”

郭勉为徐佑斟茶,若无其事的道:“王府之内,似有六天余孽的踪迹……”

六天无孔不入,徐佑固然意外,却并不吃惊,道:“找到了吗?”

“我从金陵回江陵之前,颜婉送给殿下一名歌姬,这歌姬容色美艳,歌舞双绝,偏偏又最懂得如何讨好男子,堪称可心如意的解语花,没多久就深受殿下的宠幸,这段时日竟连王妃都不搭理,夜夜宿在歌姬的房中……”

要不要脸?

之前颜婉鄙夷他拍安休若的马屁,徐佑都看在眼里,这倒可好,你丫的直接送女人,还有脸鄙视我说几句客套话?

“我还以为颜婉再不济,至少还有几分君子的风骨……没想到,哈!”徐佑毫不客气的嘲讽起来,不过嘲讽归嘲讽,正事不能耽误,问道:“这里面有问题?颜婉是第一次给殿下送歌姬吗?”

“不,他每半年就会送一到两次,要不然府内养着数百歌姬干什么?大多是为了调理好之后,送给殿下赏玩。”郭勉淡淡的道:“殿下于军务,英略纬天,于政务,沉明内断,然别无所好,只好女色!”

世人皆好女色,这并不是大罪过,可作为人主,作为天子,若好女色而无节制,必定不会有好下场。安休若连属下送的女人都要,可见百无禁忌,这个弱点不会只有郭勉知道,很多时候,弱点,几乎等同于死穴!

“既然不是第一次送,郭公怎么断定这名歌姬是六天的人?”

“我还不能断定,因为派人查过,她的出身来历清清白白,毫无破绽,但我可以闻到她身上有种奇怪的味道……那味道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莫非是资深谍报人员的第六感?

对能够一己之力搞出船阁的牛人的专业性,徐佑从不怀疑,脸色变得沉重,道:“必须尽快确认此女的身份,若真的有问题,尽早解决!”

郭勉点点头,道:“此事我亲自来办,七郎不必多虑!”他突然笑了起来,道:“倒是另有一事,七郎莫非还不打算言明?”

徐佑笑道:“今夜过府,正是为此而来。”

他离席站立,命清明拿出一枚玉佩,轻轻用力,从中折成两截,一半递给郭勉,道:“这是我为文君下的聘礼,日后但凡有人持这玉佩来找我,哪怕天大的难事,也必定尽力去办。”

郭勉接过玉佩,纳入怀中,放声大笑,笑声里透着发自肺腑的快意,道:“好,得七郎一诺,胜过万两黄金,这份聘礼我收下了!以后善待文君,她是可怜人,千万莫负了她的心!”

“不敢相负,也不愿相负!”

月上枝头,满城静寂,郭勉送徐佑到了门口,徐佑作揖道:“郭公,我已备好船只在码头等候,咱们就此别过!”

郭勉拍了拍手,门后走出来一人,穿着黑衣,戴着笼冠,背着小小的包裹,青丝挽成男子才有的发髻,光滑的脸蛋涂着黯淡的灰色,乍看去好似是个普通的男子,可那双灵动明媚的眼眸,分明是徐佑的熟人。

宋神妃!

“七郎,带她走!”郭勉低声道:“颜婉始终不死心,留在这里,我怕是无力保全她。跟在你身边,日后和文君做个伴,也算寻个托付。”

宋神妃咬着唇,望着郭勉,双眸泛红,却终究未发一言,屈膝跪地,磕了三下头,起身走到徐佑身边,静静的道:“郎君,走吧!”

莺声柳色,第闻亥豕鲁鱼;凤管鸾筝,莫辨浮沉清浊。

徐佑依稀记得何濡这样说过宋神妃的筝,还有她的惊鸿曲,雪泥酒,这样的妙人,终究被这世道泯灭了原来的颜色。

“走吧!”

一直到了街巷口,徐佑回首,月色氤氲之中,郭勉苍老的身躯,越发的苍老,可他的影子,却和院子里的松树一样的挺拔。

或许,这是两人最后一面,

徐佑突然有了明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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