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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恒初年,现在的老皇帝恒帝,刚刚登上帝位,执掌天下。经历多年的征战,六运河的疏浚中断了八年,致使“泽灭水,岸石崩,役夫需于沙,津吏旋于泞,千里洄上,罔水舟行”,航行极其艰难,载重粮船更无法通行。
相传当时的吏部尚书—穆晏,临危受命,前往江南仔细勘察六运河河道,群访平民百姓,海民商人,然后疏浚汴渠,恢复了六运河的运输能力。
从此开始这段新河一直是长江北岸的重要运口,既保证了行船的安全,又节省了耗时。先帝封其为封彭城县开国伯,世人为他作诗称赞:
“穆公凿新河,万古流不绝。丰功利生人,天地同朽灭。”
但让世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助六运河“万古流不绝”的穆氏一家,后来又因河难,葬身在这条曾经殚心竭虑的河上,留下穆少兰一位孤女,辗转到盛京姑母白氏门下,才得以存活……
如今,多少人在这条大恒最长的运河之上繁衍生息,江南言氏就是在水运上找到了突破点,通过六运河将生意做到了整个大恒。
言暮透过幽闭的船舱内仅有的一个小小窗户,看着滚滚不绝的河流,河水像一条青色的筋脉,在墨色的夜下,弯弯曲曲,转折起伏。
昔日站在这条河上眺望整个大恒的人,有家业蓝图剑指天下的爹爹,有家中突变孤苦离别的娘亲,有端得一世英名的外祖父。
但如今,他们都成了一抔黄土。
而此刻他们的后人,却只能委身苟活于此,感受着这条河的晦暗,潮湿,压抑,绝望。
“姐姐,我好渴好饿!”
“小昭乖!熬一下就有饭吃了!”
“呜呜呜,我熬不下去了……”旁边细碎的对话被不断摇摆的船淹没,一阵小小的哭声在不远处响起,言暮和舱里的其他孩子一样,眼神空洞地盯着木地板,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或许所有人都早就习以为常了吧。
刚开船的时候整个船舱都是此起彼伏的哭泣,懵懂的孩子,因为离开了爹娘而感到空虚害怕,除了哭泣便不知道如何是好,哭着哭着,嗓子哑了,人也麻木了,便不会继续流泪了……
“别哭了!”一个大大的巴掌,在密闭的空间中尤为刺耳,沉甸着满肚肥油的李胖子甩开膀子,一把将那哭泣的小女孩打得掀离地面,头先落地,重重地跌在船板上。
“妹妹!”一声熟悉的尖叫自旁边响起,随后一阵急忙的脚步声,言暮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被打的人是小枫的妹妹小昭。
只见小枫已经冲到倒在地上的小昭身旁,心痛地扶起嘴角已经被打破留着一行血的妹妹。
年纪比言暮还小的小昭,稚嫩的肌肤哪能承受这么大的一巴掌,被打的那边脸立刻就肿了,连带着那边的眼球也渗出了些许血。
“晦气!”施以暴行的李胖子瞥见小昭那行嘴角的血,吐了一口唾液,恶狠狠地骂道:“你们谁敢哼一声,等下就跟那丫头一样的下场!”
听到李胖子愤怒地吐着唾沫星子,隔间里孩子个个都吓得缩成一团,想哭又不敢哼声。言暮环顾了一周,见大家都只管各自忧伤,除了小枫根本没人会帮助被打的小昭,便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双手环抱这膝盖,低下头不去看那惨状。
也是不巧,小昭正好撞上了人贩子送粮的时间,被脾气暴躁的李胖子瞅见,便动了手。平时两个人贩子都不会对他们怎么样,毕竟生得好手脚齐全,还能卖个好价钱,今日不知是不是他气郁不畅,听到小昭的一声哭泣,那一巴掌便过去了。
李胖子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手中拿着一个盛满水的粗瓦大壶和二十几个发馊的馒头,随便一扔在地,吼了一声:“吃饭了!”便又锁上了门。
言暮不动声色地盯着门外昏黄的天色,待人贩子走了之后,便从怀里掏出一根从角落捡到的铁钉子,在自己位置下面的木板上用力地划上一横,她愣愣地看着眼前被划出的六个“正”字,原来,她在这不见天日的小隔间内,已经待了一个月了。
周围的孩子都已经被吓骂得麻木,个个眼神空洞地,凭着身体的本能上前取食。她也默默地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眼底瞥见了躺在小枫怀里奄奄一息的孩子,内心隐隐作痛,咬了咬牙,上前取了一些水和三个馒头,走到她们姐妹的身边。
“小枫,先给她喂点水吧!”言暮往日灵动的大眼睛已经失去了一切的光芒,她呆滞地看着早就双眼一白,昏了过去的小昭。
小枫感激地接过言暮递过来的水和馒头,初遇时娇俏的脸容已经消瘦了许多,但她依旧硬撑出一个微笑,轻声地跟言暮说:“谢谢,你也快吃吧!”
面无表情的言暮点了点头,干脆坐在她们的旁边,麻木地啃咬着已经变味的馒头。“难以下咽,就多嚼几下,嚼到它自己滑进肚子里,这样子就能不知不觉地吃进去啦!”这是小枫教她的。
小枫告诉她,他们姐妹俩来自淮南一个叫桃花镇的地方,因为她们的兄长娶媳妇需要银两,她们的娘亲便把两姐妹都卖给了人贩子,经过了好几手才到了李胖子这里。
一开始言暮只觉得荒唐,因为家中男子需要娶妻,便要牺牲两个幼女,不知道年纪尚小的俩姐妹是怎样才撑到现在的。
但是,现在的她却什么都不会思考了,无法习惯这黑暗压抑的环境,终将会被它吞噬所有的意志。
她看着旁边的小枫,正小心翼翼地给嘴唇已经干涸起皮的妹妹喂水,那慢慢流进小昭嘴中的水又从她的嘴角流出,一滴一滴地落在冰冷的木地板上,晕染了肮脏的地板又一瞬间消散,这一滴水仿佛一条活生生的生命那般,脆弱,无用。
小枫看见自己的妹妹如此现状,内心极其着急,清澈的瞳孔被担心和紧张萦绕。言暮呆滞的脑袋突然一震,仿佛一道电流直直地劈向她的脑中,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颤抖的手慢慢地伸到小昭的鼻下,没有呼吸!
“不可能!”她着急地伸手探上女孩皮包骨的手臂,难以置信地探析着她的脉搏,不见起伏!
宛如跌入万劫不复的冰窟,被眼前事实震惊得睁大双目的她,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仍挂着一丝希冀的小枫:“没有脉搏了!”
小枫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她双手全是刚刚擦拭的血,也不见小昭继续流血了,哪能就这么一巴掌就被打死了:“不会的!妹妹!你醒醒啊!”
眼看着面前慌忙的小枫正不停地摇晃着怀里一动不动的小昭,言暮浑浊的脑子也一时间乱了起来,不对!不对!
突然极其紧张的脑子回光返照,清明了起来:“可能是晕厥,有些晕厥证也会突然没有脉搏和呼吸的!咱们赶紧,赶紧……”叫大夫吧!
这里怎么会有大夫呢?就算是船内配备的大夫,真的愿意帮助他们吗?
“对!我妹妹还没死!”已经急出眼泪的小枫,此刻唯一想到的,也只是向那群人贩子求救!
只见她把小昭放在了言暮的怀里,剑一般冲向紧闭着的木门,疯狂地拍打着,歇斯底里哭喊道:“快来人啊!我妹妹要死了!快来人!”
整个船舱的孩子都惊讶地看着小枫,却没有一人愿意上前帮忙,看着小枫瘦弱的背脊,看着周围的孩子漠然的眼神,言暮忽然感觉到背后的燕尾凤蝶狠狠地抽痛起来,好像在不断地扑腾着自己的翅膀,要硬生生地抽离出她的皮肤那般。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拿过一个布包垫在小昭的脑袋下,把她平躺在木地板上,也冲上前与小枫一道敲着那紧紧锁着他们的木门。
“砰砰砰……”言暮和小枫死命地拍打着,顾不上已经受伤了许久的手已经溢出的血水,顾不上十指连心那锥心的痛楚,一阵阵的拍门声如同钟鸣般,敲击着她被压抑的环境麻痹的心,将那燕尾凤蝶生生地按回去自己的背脊上!
随着一阵粗鲁的跑步声,陈瘦子提着一盏油灯急匆匆气怒怒地跑了过来:“怎么回事?”
只听到一阵怒号,木门终于打开了,小枫一见来人便跪在地上,哭求着说:“大爷,我妹妹晕厥过去了,没有脉搏了,求你快救救她!”说完便一股脑地向着怒气冲冲的陈瘦子不断地扣着头。
听了小枫的话,最着心这批货的陈瘦子也强压着怒气,那二八眉紧紧一皱,问道:“人在哪?”
“在这!在这!”哭到满脸糊着泪水的小枫连忙爬起来冲过去抱起小昭,一把走到陈瘦子身前,言暮愣愣地看着陈瘦子探了探小昭的鼻息,眼神飘忽不定地落下一句:“行吧,我带她去治病,你们给我待好了!”
小枫一听到自己的妹妹有救了,便立刻感激地跪在地上对着陈瘦子继续磕头,嘴里念叨着:“谢谢大爷!谢谢大爷!”直到陈瘦子狠狠地关上了门,小枫还一直保持着磕头的动作。
言暮看着还在对着门口一直磕头的小枫,她的眼睛里泛出接近绝望后唯一的一丝希冀,便心疼地跪在她面前,一下子捧起她消瘦的脸庞,说:“小枫!他已经走了!”别磕了!
小枫呆滞地跪在地板上,脏兮兮的脸上混杂着眼泪和地板的灰尘,糊成了一坨,将那曾经明媚的笑容悄悄地带走了……
这一场闹剧就这样落幕了,言暮环顾了一下周围,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这个房间里即将死去,不过半晌整个船舱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谧冷漠。
言暮扶着小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呆呆地盯着小昭刚刚枕过的布包,一小滩血迹告诉着她刚刚的闹剧绝不是一场噩梦。突然,一滴泪水在浑浊的眼眶里打转,啪的一声,落在了上面。
涛涛江水不绝,阴曹地府黄泉。走过一遍,才知道何为人心,何为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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