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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澜很多时候都搞不懂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大男孩。
她总是能从李牧的身上看到许多他这个年纪根本不可能有的气场,就像刚才李牧站在舞台上隔着绸布抚摸背景墙时,她实在想不明白,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到底是从哪来的这么浓重的历史使命感。
在老一辈人的心里,关于抗战那份对民族磨难的悲怆,自然是充斥在血液与骨髓之中,但是对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来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去接触到那份深入骨髓的感受,关于抗战,他们的直观感受大都浮于表面,例如对罪魁祸首的日本指责怒骂,对美国投下的原子弹拍手叫好,极少有年轻人能像李牧那样,对一张照片里几十年前一个不知名的农妇与孩子黯然神伤。
很多事,往大了看很容易,越往小了看,反而就越难,就像很多年轻人喜欢对国际局势、世界格局侃侃而谈,巴以冲突、朝鲜局势、中东战事以及反恐战争,随便哪个话题他都能聊上一两个小时,但这样的人中,十个里有九个不知道如今大米多少钱一斤、鸡蛋多少钱一个。
在蔚澜眼里,能稳住心神往深、往细、往小看的人太少见,这是一种她自己渴望而努力了很久都无法学会的本事。
就好像在没有云雾遮挡的夜晚,任何人只要抬眼看向浩瀚银河,只是目视范围内,可能就跨越了无数个光年,但是想看得稍微具象一些却极其困难。
普通人睁大了眼,最多却只能看到月球环形山的轮廓和巨大的陨石坑,其他的任何天体细节,都是肉眼所无法看清的,这时候,只有借助足够的天文学知识和专业设备才能够看得到其他天体的细节。
对那些对天文一无所知的人,给他一台足够好的天文望远镜,他一年也未必能看到土星光环,十年时间也未必能找到木卫三,而那些耐得住寂寞,能够把心神收到最细微的人,却能够在浩瀚无边的星空中,发现一个又一个细微的天体,并用自己的名字为其命名。
在没认识李牧之前,蔚澜觉得,只有随着人的年纪不断增长、学识不断累积、阅历不断提升,才能逐渐将散漫的目光越收越细,自己之所以没办法像那些能力极强的人一样往极小去看,是因为自己的火候还不够,但是李牧却颠覆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这种认知。
有些人,要用几十年才能把那把火烧旺起来,有些人却好像生下来就带着一把火。
……
发布会正式开始之前,偌大的发布会现场已经被媒体记者堆满,据工作人员说今天到场的媒体记者超过八百人,基本上全世界有些知名度的媒体都来了,整个发布会场热闹的如同菜市街一般。
发布会开始之前的一个小时,李牧在酒店准备的休息室里,见到了陈纳德的女儿,以及两位现存的美国飞虎队队员。
在与他们的交谈中,李牧听到了极其震撼的口述历史,尤其是两位现存的飞虎队员,他们虽然都已经八九十岁的高龄,但身体状况都非常好,思路和表达能力也非常清晰,他们清晰的记得在飞虎队时的许多细节,记得几乎每一次升空作战的全过程。
包括李牧、斯皮尔伯格以及其他主创人员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这两位老兵的口述历史所震惊、感动。
当两人聊及此生最大的心愿时,两人的回答都出奇的一致:他们都想在有生之年再回华夏看看,回到他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再看一看那里的人和物,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那是他们拼死保卫过的地方,能看到那里的人如今在安居乐业,对他们来说就是莫大的安慰。
其中有一位名为保罗·克劳福德的老飞虎队员说,当年他们在华夏,与很多华夏的飞虎队员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但是回到美国之后,许多人渐渐都失去了联系,就连许多美国的飞虎队员也都逐渐失联,所以他还有一个心愿,希望李牧能够帮忙在华夏和美国找到更多现存的飞虎队员。
李牧瞬间想到“老兵不死”这四个字,这是上辈子有人在网络上发起的一项公益,意在找到那些现存的抗战老兵,并且为他们解决一些生活上的问题,李牧曾经对这个公益活动非常关注,当他发现许多老兵现在以八九十岁的高龄,甚至都还没有一个遮风避雨的栖身之所时、当他发现,那些为国征战过的老兵每个月却连几百块钱低保都没有的时候、当他听说有些老兵一辈子贫苦,到老甚至没钱看病的时候,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也曾泪流满面。
如果是贫困的孩童、少年,那么给他以食品衣物、给他接受教育的机会,他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如果是贫困的青年,那么给他一个工作的机会,他也有几十年的时间去拼搏;
如果是贫困的中老年,给他以低保,起码可以让他晚年有所保障;
但如果是那些在抗战中曾经为这个民族慷慨赴死,而今却又饱受现实摧残的老兵,该给他们以什么,才能安慰他们那颗苍老而又饱经创伤的内心及灵魂?
当这个国家的年轻人为各路明星而狂热的时候,有人在老兵的面前为他们鞠上一躬,哪怕是为他们敬一个礼吗?
抗战胜利的那一年是1945年,距今已经过去了五十八年,即便是在1945年出生的人,如今也都已经是58岁的老年人了,更何况那些在1937年到1945年间,曾经扛着大刀土枪为这个民族奋勇抵抗外敌的人。
哪怕十八岁就扛起枪上战场,到现在也至少七八十岁了……
一想到这里,李牧的心里忽然如刀割一般,不知道参加过抗战的老兵,现在存活的人还有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往后的每一天,老兵只会少,再不会增加。
终有一天,所有参加过抗战的老兵都会去世,到那个时候,再没人能亲口给他人讲述当年的历史,当年他们是怎么在十几岁的年纪就扛起枪冲上战场;当年他们是怎么用血肉之躯,抵挡侵略者的坦克大炮;当年他们是用什么样的赴死精神,前仆后继的为这个民族抛头颅洒热血……
再想到那些仅存的人,此刻可能正在乡村的窝棚里苟延残喘、也可能正在城市的垃圾堆旁捡拾着别人遗弃的瓶瓶罐罐艰难过活,李牧便觉得心头仿若压了一座泰山,久久喘不过气来。
李牧暂时告辞了两位老兵和陈纳德先生的女儿,一个人来到酒店消防楼梯的拐角处,点燃了一支香烟。
在这一刻,李牧觉得自己真的要做点什么,拍一部电影只是为他们正名,让他们的历史公布于众,但对那些正在遭受生活苦难的老兵来说,这样的电影对他们起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如果让他们在窝棚里、在垃圾堆旁看到了这样的电影,想必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更痛苦的事情。
于是,李牧掏出手机,想给国内打一个电话,想吩咐一个合适的人,去帮自己走遍全国,去统计到底还有多少幸存至今的抗战老兵,去看看这些老兵现在过的怎么样,有多少人在苦难中挣扎,以及他们都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但是拿着手机,足足用了一根烟的功夫,李牧也没把电话打出去。
太难。
老兵太少,如同散落在海洋中的黑珍珠,想把他们都找出来,这个工作量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事情,必须要建立一套完整的系统,并且建立起能够完善运行这套系统的硬件平台。
换句话说,这是一个软硬件兼备的大工程,只开发软件,如果硬件平台带不起来也是白搭,但是如果硬件平台没问题,软件不够科学合理,那么整套系统运行起来的效率就会变得非常低。
这样的事情,交给任何一个人都很难做到,除非自己来主导,所以这种情况下,也就自然没了打电话的必要。
李牧轻叹一声,用烟头点燃另一支烟,然后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捻灭,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声音:“无所不能的李牧这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李牧下意识的回头,见蔚澜正站在身后一脸微笑的看着自己,惊讶的说:“你走路都没有一点声音啊?”
“是你没听见吧。”蔚澜脸上的微笑看起来有些姐姐对弟弟的宠溺,却也带着几分心疼,伸手摸了摸李牧的脸,柔声道:“是不是听两位老飞虎队员说完那些历史,你心里有点喘不过气来?”
李牧点点头:“压得慌。”
蔚澜宽慰道:“其实你没必要感觉这么沉重,你看他们都这么长寿,而且现在都过得很好,这是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李牧深深叹了一声,道:“你看到他们两个过得很好,觉得很欣慰,可是我想的是咱们国内和他们一样现存的老兵,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虽然大部分可能都有政府在照顾,但国家这么大,一定会有些老兵被遗漏,很可能城市中某个沿街乞讨的老人,就是曾经扛枪上过战场的老兵,想到他们,总觉得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蔚澜看着李牧凝重的表情,忍不住上前轻轻把他抱住,将脸贴在他的肩头,在他耳边说道:“亲爱的,这种事情尽量别往深了去想,想深了就太沉重了,我怕你会因为这些沉重的历史增加过多的心理负担……”
李牧说:“可是我的眼前,总是有一群孤苦伶仃、老无所依的老人面孔飞舞萦绕着,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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