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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北城偏西,紫阳观。
昨天傍晚,满城暮雨落花,今日清晨,千丈青龙显圣。
且不提那风雪冰雹俱下、宛如天灾,随即先后有青光、玄黄气、黑焰遮盖天空,更有那神将横空、青虹惊天、妖鬼腾云、仙佛落珠,最后则是一青龙一金犬旁若无人地咬做一团,那叫一个眼花缭乱,就连打个闪,都跟下雨似的,天子脚下的百姓们何曾见过这个?
可要说真没见过那倒也未必,不少人终于记起了幼时曾听长辈讲述的年代久远的奇闻故事,今日才知那些个看似荒诞玄奇的传说,竟然都是真的!
身处京师,大伙儿也是隐约听说似乎近些年大周不甚太平,这社稷动荡、必出妖孽,神仙打架么,自然是凡人遭殃,于是等天一放晴,住在紫阳观左近的百姓甭管原本是否拜神信道,纷纷聚到观门外,只等观内道士开门迎客,好进去上一炷香、磕几个头,求一个心安、平安。
没等上多久,观门就开了,可惜却不是迎客。
观里的道士们一个个脸色阴沉,有些人还略显慌张,都是背着简单的行囊,一副要出门的架势,甚至有的连行李也无,却个个都提着剑,急匆匆地向外涌出。
见这些道人气息不善,倒也无人上前触霉头,待他们走远,一众百姓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正在此时,门内又走出一人,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容貌不过中人之姿,然而器宇轩昂、气质不俗,正应了那一句“腹有诗书气自华”。
他朝门外的百姓们行了一礼,朗声道:“诸位,老观主托左某告知,紫阳观即日起闭门谢客,从此不再接纳信客香火,不周之处,万望海涵!”
人群中有人认得此人,向众人小声道近日观内要修缮一间大殿,需重新粉饰壁画,这位就是老观主请来的画师了。
又听有人高声问道:“左先生,观里可是出了什么事?老观主闭门几天不要紧,可这给神灵的供奉是一天都缺少不得啊,我等信众可该如何是好?”
左姓画师既已传完了话,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回身将观门合上,径直穿过人群,自顾自回家去了。
他就暂住在道观东侧仅仅一墙之隔的民居内,早年这房子原本的主人将之捐出,便成了道观的产业。
今日紫阳观树倒猢狲散,这院落的地契又落到了他的手里。
左姓画师关好院门,落下门栓,将道观门前的喧嚣隔绝在外。
院中打扫得很是干净,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过于干净了,竟见不到一片落叶,便连鸟粪、虫蚁之类的东西也不见踪影。
左姓画师没有进正堂,而是取出钥匙,打开了背靠道观的西厢房。
他先是在门外静立了片刻,这才迈步而入,同样关上了门。
厢房里的窗子也是关着的,是以显得有些阴暗,却同样是一尘不染。
房内略显空旷,只搁了一张条案,上面放了笔墨砚台等作画时的应用之物,除此之外并无它物。
若说有什么特异之处,那便是迎面的墙壁上色彩斑驳,竟是绘有整墙的壁画。
这面墙上绘了些山峰飞瀑、大日云烟,在正中位置的云海之上,则着重描摹了一条鳞爪飞扬的青龙。
作画者显然技艺高超,将这青龙画得极为灵动传神,若是仔细端详,竟与灵山天人剑气所化的那条颇有几分神似。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这条青龙的眼睛处空洞无物,不知何故尚未点睛,是以尚缺了几分神彩。
左姓画师对着壁画端详良久,忽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今日亲眼见证,我画龙堂祖师果然与灵山有旧,即便不是正经传承,也该是得了灵山天人剑仙的几分遗泽,甚至是亲自指点也未可知,嘿,谁能想到堂堂一代魔门巨擘,竟与道门纠缠不清?”
他环视四周,脸上露出古怪笑意:“又有谁能想到,如此大的一座道观,与灵山和谪仙帖都有牵扯,却成了我左宏道容身之所?”
说这话时,左宏道整个人的气质都是大变,明明眉眼还是那些眉眼,而先前满身的书卷气已荡然无存,尽显疏懒狂放之态,其中又带了些愤世嫉俗的阴郁之气,让人一看便知这是个不为世俗所拘的人物。
他眼神幽幽,忽地将左手手掌一翻,似无色又似暗蕴七彩毫光的灵气透掌而出。
原本空无一物的掌心随着灵气蒸腾,显露出一块刺青,形似一簇青黑色的火焰。
渐渐的,这簇火焰直立而起,在他的手掌上舞动燃烧着。
左宏道盯着火焰看了半晌,看神情似乎颇有些不满意。
他的修为不高,只是练气,将灵气外放并凝聚成形已是不易,时间一长就有些力不从心,火焰便如受了风,忽高忽低,明灭不定。
他见状不再耽搁,手托着火焰便向壁画上抹去。
谁知他境界虽普通,灵气倒有几分神异,青黑色的灵火所经之处,墙壁上斑驳的色彩开始消褪,重又恢复了大块大块的雪白。
左宏道如此这般忙活了半晌,将整条青龙所在的区域连同下方都抹成了白墙,只留下墙壁上方小半块山峰云海,倘若外人见了,定会以为这幅壁画只起了个头就不知何故停了笔,落得个有始无终。
他咬破右手食指,在原本是龙睛的位置郑重点了两下,后退几步看了看,似是觉得那血迹有些扎眼,走到条案前取了几支画笔,沾满各色颜料,随手朝白墙上一甩。
墙面上立刻多了许多斑斑点点,较先前自然了不少。
“嗯,这才是作画的样子。”
左宏道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这些日子在中原布置妥当,又得空落了几招暗子闲棋,佛门将气运北移,正可回去从容施展。”
“哼,江南四百八十寺,落笔苍龙百零八,也该到瓜熟蒂落之时了。什么灵山什么谷神殿,我再来时,定教这大势偏移、乾坤翻转!”
他忽地耳朵一动,闭上嘴侧耳听去,禁城方向隐隐有钟鼓乐声传来。
天子临朝,满城闻此声。
静静听了片刻,左宏道猛地将画笔一扔。
他仰天无声大笑,说不尽的狂放乖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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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丘山,甘泉宫。
去地百余丈的通天台上时而云雾缭绕、时而长风浩荡,两尊威严灿烂的金铜仙人之下,一大清早就摆起了宴席。
席面倒也简单,不过是些时鲜瓜果,再就是金铜仙人所接之秋晨甘露,以玉杯盛之。
赴宴的人更少,只谷神殿大祭司并灵山掌教葛抱川两人,各据几案、相对而坐,端木赐持玉壶侍立在侧。
待青龙金犬开始相斗,大祭司方才将端了半晌、只喝了一半的玉杯放下,一边瞧着端木赐将玉杯斟满,一边笑道:“葛掌教,幸而老夫还算沉得住气,否则几次险些就要动手,让老弟给谢山客陪葬啦!”
他复又举杯,一头灰发被台上长风吹起:“今日得见灵山天人剑,获益良多,当浮一大白!”
葛抱川哈哈大笑,亦是举杯相迎:“看来神主出手相救谢山客,此举并非只是出乎葛某一人的意料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谢山客心高气傲,竟想凭一己之力将天狱山千百年冤孽煞气吞下,难怪蹉跎三甲子未能神通。以他的才情,再忍忍未必没有机会,可怜被神主惦记上,终究是功亏一篑。我灵山帮了这么大的忙,大祭司请我喝几杯通天台甘露,这买卖可不亏。”
说罢,他将杯中甘露一饮而尽,赞叹道:“灵气浓郁,果然非同凡响。今日先饮金铜仙人之甘露,又得见五方雷帝紫玉盘,谷神王三宝得见其二,当真是不虚此行!”
大祭司对葛抱川的调侃不以为意,谢山客的修行固然艰难,然而一旦侥幸成功,势必神通无匹,他占据了天狱山要害之地,又是桀骜激愤的性子,到时只怕连神主和天子都不得不有所迁就,哪像现在,顶多就是个普通神通,甚至更弱,还要受神主节制而不得自由,如此一来,这京师里好些人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反观灵山,今次勉强保住了面子,论里子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天人剑这等利器,唯在秘不示人的时候才最是犀利,如此轻易就拿出来,嘿嘿……姚太乙能成就神通,暴烈勇猛的性子不无裨益,然而若不改弦更张、修身养性,今后也就只能止步于此了。
当下他摇摇头道:“谢山客的得失祸福,不劳咱们操心,神主天心如何,也非我辈可知,倒是姚道兄的脾气还是那般急躁,一声不吭就祭出天人剑,长此以往,恐非天下之福啊。”
“嗯?大祭司言下之意,第二次西征已是势在必行了?”
葛抱川眉头轻皱,他这是明知故问,神主超然世上,极少如此插手世俗之事,倒不是说这位就该对灵山天人剑无动于衷,而是出手的时机实在耐人寻味,其与天子到底达成何种默契,亦需要继续试探。这么一想,姚太上这一剑倒也并非全无收获。
大祭司笑而不答,扭头向端木赐问道:“赐,借着姚殿主这一剑,可辨清了几分世道人心?”
端木赐躬身道:“多谢大祭司教诲。赐心中忽有一个念头,想想就有些心惊,也不知想的对不对。”
“哦?”
大祭司有些讶异,摆摆手道:“但说无妨!”
葛抱川也将目光投注过来。
端木赐直起身,开口道:“神主与天子,莫不是想夺戎人之气运,在佛门扶持一位天人?”
此问一出,颇有些石破天惊的意味儿,于大祭司与葛抱川而言,亦算是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通天台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大祭司思量片刻,与葛抱川对视一眼,笑道:“葛真人,咱们怕是把姚道兄的心思想得浅了。”
葛抱川叹息一声:“大祭司只怕早就心如明镜,神主的心思,葛某也能猜出一二,可笑我来时还抱着息事宁人之念,盼望天子再做思量,却不知大势之下绝无侥幸之理,就连这个年轻人都瞧出来了,说不得天子已是心坚如铁。”
他深深看了端木赐一眼:“后生可畏啊,可惜入了谷神殿,偏又不姓姬。若来灵山,葛某之后,不做第二人想……”
眼见大祭司要吹胡子瞪眼,葛抱川连忙摆手笑道:“一时失言,大祭司勿怪,时候也不早了,葛某叨扰多时,这就告辞了!”
他长身而起:“大祭司且安坐,不劳远送!”
大祭司抬头看了看天,这上午才过去一半,哪里就时候不早了。
他心知葛抱川心生去意,已是不愿多留,索性也不点破,只是摆了摆手,权当别过。
待葛抱川的身影消失在台阶处后许久,他这才有些哭笑不得地道:“赐啊,遇上这等事,寻常人捂盖子都来不及,偏你一根直肠子通到底,看看,把人赶跑了吧?”
端木赐也笑道:“只看姚殿主那一剑,想必该明白的肯定都明白了,葛掌教本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么,赐恶言赶人,那是另有原因。”
他抓着手中玉壶晃了晃:“神主给天子续命,用光了历年积攒下来的甘露精华,纵是通天台神异非常,又正值秋天,一夜下来也才只得了小半壶,再不赶人,咱们谷神殿可就要丢人了。”
大祭司一怔,忽地放声大笑,笑声苍老,却透着无穷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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