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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从医学院到医院都有着很浓重的阶级观念,这其实和医学是门经验学科有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量经验确实可以填补理论知识的不足。

这种阶级观念有它存在的合理性,但随着70后、80后医学生慢慢进入医疗系统,硕士、博士的学历在不断冲击着主任级本科和专科的文凭,这种现象正在一步步被打破。

不过实习生和本科在读之间没那么大差距,祁镜也会有意无意地把这些差距抹掉。

内急的查房总会伴随着大量的治疗内容出现,实习生需要尽快把这些药物抄写在处方单上。难得今天内急没事儿,也没新病人,这些需要抄的方子就成了他们的“学习内容”。

这可把原本的抄方主力郭炎,乐坏了。

平时他都要花好几个小时去处理抄方这个工作,现在却完成了一位闲人。除了坐在王廷身边,看内科书也没其他事儿可干。

“小郭,过来帮忙。”祁镜站在门口,对他招招手。

郭炎合上书,往门口看了两眼,然后一溜烟跑了出去:“祁哥,做见习带教呢?”

“嗯。”祁镜点点头,“帮个忙。”

“有事儿尽管说。”

祁镜问道:“我记得昨天晚上来了一个老年心梗病人,家属不肯做造影,就一直放在留观室里。现在呢?肯做了吗?”

“不肯!早上高老师又劝了一次,和她说了一堆利害关系,可她儿子就是不肯。”郭炎摇摇头,很无奈地说道,“隔壁老大爷都说借钱给她们了,死活不同意,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态......”

以前心内做介入,几乎所有器械都不进医保,造影和支架确实不便宜。

庞大的医疗费用支出让这个病人成为了不错的病例,倒不是因为她的心梗有多严重多复杂,而是现在内急医生所面临的局面本身就已经足够复杂了。

祁镜把他们带到急诊大厅门口,往远处的留观走廊看了两眼,很快找到了病人所在的19床。

顺着他手指看去,老母亲半躺在床上用手捂着胸口,儿子则安静地坐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两人不仅眼神没交流,就连语言上也几乎没有交流,只是在那儿待着而已。

医学生身心都沉浸在治病的医书之中,平时满脑子想的也都是如何进临床救人,他们可从没见过家属不让救的情况。

现在病人就在面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说心里不难受绝对是假的。

祁镜对着郭炎和身边的abc三位见习生,说道:“如果你们是这位病人的医生,现在病人心梗进一步发展,只有做支架才能救她的性命。但她的儿子仍然死扛着不让做,我们该怎么办?”

三位见习生面面相觑,在这件事儿上他们的想法很相近,肯定想着先救人要紧。

但因为缺乏临床经验,又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医闹的理由,所以在听到这个提问的时候都选择了沉默。

“不能救啊。”郭炎烦躁地挠挠头,解释道,“做了造影之后确认了心梗区域就得做融栓或者上支架,这是一笔不菲的医疗费用,钱谁出?”

“郭学长说得没错。”

“确实啊,谁出这笔钱?总不能让我们医生出吧。”

“连借他钱都不要,我觉得除非直接把钱送到他手里......”

听到这句话,祁镜的提问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嗯,这个想法不错,那就把钱送给他。医药费包,免费做造影支架和后续入院费。”

“啊?”

一时半会儿这四个学生都惊讶地看向祁镜,眼睛里满是不相信:“会有这种好事儿?”

“怎么,不相信?”祁镜继续做假设,把事情推到了最后的爆点,“病人心梗越发严重,出现心律不齐,胸痛胸闷加重。到了这一步,再次让病人家属签字做造影和支架,并同时说明医疗费免,只需他签字即可......”

见祁镜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几位学生顺着之前的思路,补充道:“难道她儿子还是不肯签字?”

祁镜点点头:“嗯,就是不肯。”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这不救没天理啊!”

祁镜看着无比惊讶的后辈,忍不住笑了起来,倒是郭炎展现出了自己学长的风范。这些天的实习也确实给他送去了不少宝贵的“临床经验”,奇葩的家属比比皆是:“有时候确实会发生这种情况,家属因为副作用而拒绝做相关手术和检查。”

“那怎么办?,病人病情那么严重,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不行!我觉得还是要救,这可是人命啊!”

“我也觉得要救!”

祁镜看着abc,问道:“你们都选择救人?”

“对,救人。”

“那郭炎,你呢?”祁镜回头看了眼身边的郭炎。

郭炎犹豫了,从道义上讲,没了医药费这道坎救人确实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但从他那么多天观察下来,总觉得直接救人会有一点点不妥。这并不是他心狠,只是一种直觉带来的第六感罢了。

“不能救......”郭炎说道,“必须有家属的签字才行。”

“啊?”

“郭学长,人命在程序面前自然是人命第一。”

“是啊,人命关天啊!”

郭炎其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就是觉得不能救。面对自己三位学弟学妹,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只能看向了祁镜:“祁哥,答案呢?”

祁镜找了张空椅子坐下,根本没把这个病人当回事儿:“当然不能救。”

“为什么?”

这个回答彻底颠覆了三位见习生的医学观,没想到天经地义的治病救人在进了医院后竟然变了。如果祁镜不说个强有力的理由出来,他们甚至会怀疑自己做医生的目的。

“理由挺简单的。”祁镜拿出食指,指了指天花板,“上头规定的。”

“哪儿有这种规定?”

“这不是在草菅人命嘛。”

“唉,你们别把话说死了。”祁镜这时反倒批评起郭炎来,“你虽然答对了,但却没说出合理的理由。病人到了那种程度,就算做了造影支架也很有可能直接死在手术台上。家属没签字,病人死在你们手里,算谁的?”

“可病人不救也会死啊!”

“谁说一定会死的?证据呢?”祁镜反问道,“万一她好了呢?”

“......”

“现在人上了介入室的手术台,人死了,谁负责?谁赔钱?”

“......”

祁镜也觉得无奈,但这却是最能保护医护工作者的办法。在医疗工作中,绝不能暴露出任何漏洞去挑战人性,只要有推卸责任的可行性,就会有人真的去实行。到了那种时候,面对一大笔赔偿金,没多少人会去考虑救人时医生嘴里所说的道义。

“难道......难道就这么看着?”一位被祁镜冠名为字母a的女生问道。

“那自然不行。”祁镜说道,“上级医生可不是摆设,你们这些小医生扛不住压力,那就记得把压力甩给他们。住院甩锅主治,主治甩锅副高,副高继续往上就是主任。”

“那主任万一也做不了决定呢?”

“再往上还有行政总值班,有行政楼那么多领导,最后还有院长。”祁镜笑了笑,马上说道,“你们也别觉得到了院长就能结束,遇到这种极端事件,就算是院长也得继续上报。”

“还得上报?”

“嗯,谁制定下的规矩就让谁来背这口锅。”祁镜叹了口气,说道,“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做临床医生的,就只能不停给家属解释,希望他能改变决定,所以医生的嘴皮子一定要利索。”

一个笼统的概念被祁镜说出了一大堆东西,这些也是郭炎这些天在内科急诊感觉到的一些东西。

作为字母b的男生对这种制度气得直摇头:“这太不合理了,一个人的生死竟然要让儿子来决定。而且他这难道不算谋杀吗?活活把自己老母亲逼死,这......”

“这是警察管的事儿,和我们无关。”

祁镜马上予以反驳,必须要把他这种念头给掰回来:“再说,直接越过委托人签字给病人做手术,这已经上升到了法律法规的层面。在讨论合不合法的时候,说它的合理性其实是种耍流氓的做法。一个男人讨四个老婆合理不合理?肯定不合理。那合法不合法?在不少地方真就是合法的。”

又说了一堆道理,他这才理顺了几个见习生的思路,相比起学过内外妇儿四大金刚的实习生要好教育得多。

因为很多伦理方面的问题早就融进了课间大量病例之中。

“祁学长,你怎么了?”女生a看着祁镜压着自己的后脑,关心道,“是不是不舒服?”

“偏头疼。”祁镜按着皮下的血管搏动点,虽然疼得他直皱眉头,但还是补充说道,“对了,我忘记说了。刚才那种情况只对现实管用,到了执业医师笔试的时候遇上了,还是得选救。”

“这......”

经过刚才的三观重塑,这句话对他们的冲击倒是不大,反而有种锦上添花的感觉。就算看似纯粹干净的医疗系统,其实也是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而这就是社会。

......

也许是连着熬了两天夜,刚才又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吹了一脑门的空调风,现在祁镜的后脑有点疼。他把学生留在那儿,自己一个人跑去了护士台,敲了敲台面:“小梅,来点舒马曲普坦。”

小梅没抬头,只是一手抄着东西,一边听着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嗯?怎么了?”

“我头疼,疼得不行。”祁镜皱着眉头,忍着这种一跳一跳的痛感,“我记得纪清在护士台留了一盒,快给我拿一粒。”

“我在忙呢,自己拿。”小梅瞥了他一眼,继续埋头写着东西。

偏头痛和脑血管的血流量分配有一定关系,任何改变体位的动作都会改变脑血管之间的血流分配,也就会变相加重头痛的感觉。祁镜只能尽量放缓每个动作,最后在角落的抽屉里找到了那盒药。

混着两口清水,他把药片一口吞下:“来病人了?是内急的吗?”

“不是。”小梅摇摇头,很诧异地说道,“今天真是见了鬼了,从凌晨2点开始,你们内急就没接过车了,怎么那么清闲?”

“万一让王主任听见可不好。”

“他人又不在。”

没120的急救车,祁镜就没办法让这些学生体验那种抢救的刺激感,也就没办法展现出内急问诊的策略和方法。祁镜扫了眼她写的报告纸,看到了“腹痛”两个字,便又问道:“是谁的车?外急的?”

“嗯,女的,40来岁,腹痛三小时。”小梅复述道,“疼得挺厉害,急救车上的人说生命体征也不太好。”

腹痛是外急最常见的主诉症状,能让见习生看一看腹痛的鉴别诊断也好。毕竟急诊不仅包括内科,还有经常处理车祸外伤的外科。而且要说狗血,那外科肯定是内科的好几倍。

祁镜听后点点头,连忙问道:“今天外急还是谷良坐诊?”

“是啊,你不是说自己上班无聊,想找人聊天,所以就把他的班完美复制到了自己身上吗?”小梅是从没见过这么随便的人,不过倒也是见怪不怪了,“你不会又想到什么歪点子了吧?他们还是学生......”

“哪能啊?”祁镜祁镜笑着揉了揉后脑,解释道,“我这么好的带教老师可是求都求不来的。”

“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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