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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黛在中医这儿也算是名方了,祁镜能找到它也算机缘巧合。
想破解裘学亭身体里的秘密,最重要的就是他这几十年的既往史、用药史、生活习惯史。从这些地方下手,才能层层剖析出最后的结果。
最早高健来的时候发现了中药,之后祁镜和胡东升又从裘开海那里听到了老爷子小时候的情况。
惊厥和老中医,这让祁镜怀疑上了中药。
中医的惊厥也就是惊风,被称为风邪,有急、慢、内、外之分。像裘学亭这样,以小儿热惊厥遗留为基础的癫痫,基本就是内风,病在心肝,热、痰、惊、风四证俱全。
排除掉重金属中毒后,祁镜开始向中药中毒进军。
从普通的中医教科书到各类中医文献,再到各个地方的中医期刊,时间跨度整整40年,被他翻出来的名方、老方、民间药方多得都可以出一本药书了。
可其中所用药物,就算使用过量也鲜有造成这些症状的。
而从裘学亭的症状来看,去掉之后的胃穿孔,其实本身的烈度并不高,考虑到他十多年的既往史,即使真的是中毒也只限于慢性低剂量。
在这种前提下,祁镜一次性排除掉了许多可能。
感觉自己辛辛苦苦准备了一桌宴席,结果来的四个客人要求各不相同,怎么吃都不对味儿。祁镜没见过那么难伺候的症状,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寻找的方向是不是错了。
等一桌饭磕磕绊绊地吃完,收拾桌上菜碟的时候,他发现了一样东西。
那就是青黛。
有不少老文献里有提及这个名字,但都是浅尝即止,有些索性就挂个名字。等祁镜回过头再查青黛是什么的时候,发现不论是以前的青黛散还是现在用的复方青黛片,用来治疗的疾病都和裘学亭没什么交集。
中药方剂讲究君臣佐使,青黛散一般是以青黛为君,其他用药都在围着它转,主要起清热解毒、凉血消斑、泻火定惊的作用。虽然里面有个”定惊“,但以青黛为主的方剂却并不用于治疗惊厥和癫痫。
以前的惊厥癫痫文献里提到了青黛,但现在的青黛方剂中却没有这两个病症。
看似时间间隔很长,但比起悠久的中医传承,这只是短短一瞬罢了。在这瞬间里,为什么一个同名的方剂会出现那么大的转变。
思来想去,最后祁镜得到了一个模糊的答案:科学发展。
科学发展带来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提升,还有观念上的转变。
体现在医学上的就是中医的没落,没有科学试验的方剂渐渐不被大众认可,原有方剂中存在的有毒有害物质会被降量甚至弃用。
被称为青黛散的方剂实在太多了,最主要的还是配上其他药外用,清热解毒,生肌敛疮。最常配伍的是黄柏、黄连、薄荷、甘草、冰片、黄矾、枯矾、铜绿、藜芦、芒硝、硼砂等等......
那些中草药都没什么问题,吃多了对胃肠道和肝肾是个压力,但神经系统应该不会受累。
去掉这些之后,剩下的就是黄矾、枯矾、铜绿、芒硝、硼砂五种。
黄矾基本成分是硫酸铁,主要毒副作用是产生的三氧化硫,不论内用外用都要慎重。
但三氧化硫中毒可不是简单的消化系统和神经系统问题,它本身就有腐蚀作用,别说长期服用了,稍稍一过量就能让裘学亭的胃肠道烂穿,根本不用等那两节五号干电池进去。
枯矾就是煅白矾,也就是煅烧过的明矾,十二水合硫酸铝钾。
明矾虽然能抗菌消毒,但它本身也有毒,煅烧也没法改变其中铝元素的毒副作用。主要表现为神经系统方面,语言表达和记忆的丧失,头痛,贫血,肝肾损伤,精神高度紧张等等。
其中胃肠道问题也有,但却不是主要的。
铜绿也就是铜锈,即碱式碳酸铜,其主要损害在于入体后产生的铜离子。主要影响的是肝脏和脑神经,导致肝硬化、肌肉震颤、动作僵硬等等。
裘学亭的重金属检查都是阴性,所以铜绿也被排除了。
芒硝,十水合硫酸钠,内用治大便硬结,外用治痈疖肿痛。但它的毒副作用并不大,临床上主要出现问题的关键在于假冒伪劣的芒硝大行其道,土法制作、不合格制作、甚至混用亚硝酸钠的情况。
土法和不合格制作主要是杂质和微生物超标的问题,混用亚硝酸钠就更严重了,极容易致死。
以裘学亭的生活质量水平,这种情况发生的几率几乎为0。
至于硼砂,原名蓬砂,又名月石,始载于五代《日华子本草》,具有清热解毒,清肺化痰的功效。其实说白了它内服就是祛痰,外用时因为弱碱性可以起到抑菌消炎的作用。
当然硼砂本身也有毒,症状还和裘学亭的类似。
但还是老问题,药物和治疗对象不匹配。裘学亭可没有外伤感染,也没有咳嗽咳痰,按以前中医书上的作用,他根本没必要用硼砂。
祁镜这通打给张明远的电话里就带了这样的疑问。
“真亏你能想到硼砂,这东西用的人其实不多,原因你应该知道,就是有毒。”张明远看着自己孙女,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中医里有很多这种用药方式,但都因为剧烈的毒副作用停用了。”
“没想到张老师知道。”
“本来我主攻的就是慢性疼痛,对于腰肌劳损、落枕都有点手段,煅硼砂挺好用的。”张明远说道,“至于癫痫么,是很久以前一位师兄和我聊天的时候,说自己也用硼砂治疗的癫痫,还写了篇论文发在中医杂志上。”
“唉,裘学亭死活不肯说中药的事,还想要把方子带到土里。本来我也觉得没希望了,想不到还真是硼砂......”
祁镜想起了硼砂的毒理作用,说道:“硼砂慢性中毒虽然不多见,但在症状表现上和他非常契合。”
“具体怎么发现硼砂这个作用,我也不太清楚。”张明远解释道,“但我知道他用硼砂配合苯妥英钠,治疗了不少苯妥英钠低效甚至无效的病人,也治疗过许多症状严重的持续性癫痫。具体是个什么机制,我也不清楚,也没人研究。”
“他当时用的时候没有中毒么?”
“我一般外用,副作用很小。他那儿内服的量也不大,就算有,停药后也会慢慢排出体外。”
“张老的师兄还在么?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不在了,十多年前就不在了。”张明远苦笑了两声,“和我同宗同源的几位都走了。”
“张老你可得保重身体啊。”
张明远起身伸了个懒腰:“这你放心,我身子骨好的很,还得看我孙女考大学呢!”
......
挂掉张明远的电话后,祁镜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不过支持硼砂的证据很有限,厨房里没有发现硼砂的痕迹,裘学亭的卧室里也没发现类似的药方和购买的收据。甚至于他的用药目的也很迷,因为裘学亭的癫痫早就治好了,周围的人也没见他发过病,何必吃这种东西?
讲来讲去,唯一能证明的就是几个症状而已。
专家主任持怀疑态度也情有可原,其实就连祁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裘学亭要吃硼砂。在市北人民医院住了那么久,除了挑逗小护士外,也没见他发过病。
有了疑问,祁镜这儿就分三步走。
第一步是让市北人民医院的毒理检查,之前大海里捞针查不出来,现在有了目标物,查起来就方便多了。
第二步是让随行的高健去丹医大查文献,张明远靠的只是记忆,但既然有写论文,那就应该有存档才对。祁镜身边的文献杂志数量有限,真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学校里的图书馆更有用。
第三步就是直接碰面,和裘学亭真正碰上一面,好好聊一聊。
祁镜其实见过老爷子一次,但那会儿裘学亭肚子疼得厉害,内容都是和腹痛的处理办法有关。现在他要做的是真正的深入交流,得抛开一些东西,尽量绕着老中医和硼砂转。
只不过今日不同往昔,裘学亭肚子上的伤口早就长得差不多了,但却没法离开这间vip病房。
“李哥,这位是......”
“我朋友,让他进去。”
“可上头说了,这老头谁都不能见啊。”
“我查案呢,录口供行不行?”李文毅拿出了自己的小本子和一支录音笔,“上头上头,什么都上头,上头让我立刻破案,你怎么不说呢?”
“可是......”
“可是你个头!快开门!”李文毅的记录本直接拍在了他的脑门上,“影响我破案,上头怪罪下来,我拿你是问!”
门开了,裘学亭就斜靠在靠垫上,手里捧着今天的晚报,拿着老花镜对着看。报纸上还写着裘家被抓的一系列消息,像裘学亭、裘开海这样的公众人物,影响力到了一定程度,热度想退去并不容易。
老头就这么看着,也没什么反应。
把他们迎进门的是张美舒,空出了自己的椅子后,还从旁边搬来了一个单人沙发:“两位喝什么?茶?还是饮料?”
“不用了,我们问完话就走。”
“天气热了,我看还是喝饮料吧。”张美舒放下手里的茶壶,又转身跑去冰箱旁拿出了两罐汽水,“真好也晚了,你们两个还没吃饭吧,我去外面买点......”
“不用了!”李文毅拦住了她,“我说不用了,我们谈了话就走。”
张美舒不敢看着面前的警察,视线在周围来回晃着,两手更是不知道该干嘛,只能捏着裤缝来缓解自己的压力。
自从裘家倒了之后,从没有管过家事的她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现在李文毅站在她面前,张美舒很想好好问问自己丈夫的情况,但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我确实饿了,给我煮碗泡面吧。”祁镜看了看她,掰开了汽水拉环,“有些事儿我也得问问你。”
“好好~~我这就去煮~”
李文毅看着她走向厨房的背影,拉了拉祁镜的袖子:“你什么意思?”
“你看看这一家子,老的精神出了问题,两个小的进去了,最小那个p事儿不知道一件,连工作了十年的佣人也走了。”祁镜感慨道,“现在家里唯一能用的就她一个,就别再给她压力了。别到时候她也疯了,你找谁问话去?”
“我看你就是饿了......”
“这不不是重点。”祁镜喝了两口汽水,走到了裘学亭身边坐下,“裘先生。”
裘学亭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眼睛继续看着报纸上的新闻,一动不动。
“我是为你的病来的。”祁镜笑着说道,“石老先生托我给你问个好。”
只是一个普通的称呼,就把裘学亭的魂给拉了回来:“石老先生?”
“对。”
“你是......”
“我是他孙子。”
“孙子......”
裘学亭缓缓放下了报纸,把手里的老花镜戴上,仔细看了看祁镜:“不像,一点都不像......唉,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那么爱骗人呢。上次骗说是实习的医生,现在又骗说是石老的孙子来套我话,我又不瞎。”
“哈哈,老爷子慧眼。”
“你说你们警察问话就问话,老派孩子过来骗人干嘛?”裘学亭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我家门一直开着,又不是不让你们进来。”
李文毅要解释,但被祁镜一把拦住:“我还真是医生,就是想了解一下石老先生的医术。”
“唉,石老妙手当初救了我一把。”裘学亭按原样把手里的报纸折了回去,又摘下了老花镜,说道,“可惜他十多年前就走了,为了纪念他,我还特地让开海办了家药厂。没想到......”
说到这儿,老头死死盯向了一旁的李文毅,恐怕药厂也没能逃过被查封的命运。
“石老确实可惜了。”祁镜忽然问道,“我其实就想问问,当初他究竟给你用的是什么方子?”
“我之前已经说过了,这方子不外传,我连几个儿子都没说,怎么可能和你说呢。”裘学亭回想起当初的事儿,依然感慨万千,“当初我还纳闷呢,吃西药怎么都吃不好的病,他怎么用点药粉就治好了,实在太神奇了。”
“我猜那应该是硼砂吧。”
裘学亭一愣,看了祁镜许久:“你真是石老的孙子?”
祁镜轻笑了几声,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刚才完全是瞎说的。”
“那你怎么知道是......”裘学亭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秘方他只和我一个人说过,不外传的啊!”
“我看你误会了。”
祁镜说道:“石老先生早在40年前就把治疗方法写成了论文,并且发表在了中医杂志上。杂志是公开的,谁都能看见,里面不仅说了硼砂,还详细介绍了各种情况下的用量和疗程时间。我觉得,老先生从始至终就没有‘不外传’的想法。”
“没有‘不外传’的想法......是我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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