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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未见,思意甚切,皇帝本想先板起脸训斥霍不疑两句‘当初胡作非为如今可知错了’,谁知看见养子清癯消瘦的形容,竟是鼻头发酸,什么也训不出口了。他亲手将养子扶起,就像所有不孝儿远游回家的老父一样,只会喃喃着:“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

太子看着父皇喜极而泣的样子,心中一块大石放了下来,随后环顾殿内席次,微微皱眉。

他的目光首先落到右侧首座的二皇子身上——太子以前有多看不起他这位二皇兄,如今就有多敬重他,一个人能改过不容易,脱胎换骨的改过重来尤其不易,是以这些年他一直与二皇子共坐右侧上席,反正他们哥俩一个丧妻一个未娶,正好凑一桌。

然后太子看向左首第一席的大公主夫妇,他心中有了计较,毫不犹豫的上前一步:“长姊,驸马,父皇多年不见子晟与崔侯,想来有许多话要说,二位不如移至次席,成全父皇与子晟崔侯叙旧之情?”

这话虽然是问句,但现任太子与前任不同,面冷心硬,手段强势,这些年在他手中吃亏的朝臣不算少了。大驸马八面玲珑,何况最近他也有件不大妥当的事落在太子手里。

他当即起身,连声笑道:“太子说的是,我等时常与父皇团聚,子晟却是久别重逢,也是应该,应该!”

大公主愤愤不平,硬是被丈夫拉着下移了一个席位。等皇帝扭过头来,发现长女夫妇‘主动’让出坐席,还觉得十分欣慰呢。

原本宫婢要给骆济通在末尾加一席位,谁知孤家寡人的三公主朝她招招手,骆济通惊喜交加,恭敬的坐了过去。

“驸马没来?”骆济通有些奇怪。

三公主笑笑:“他今日身染小恙——放心,是真的病了。我们夫妻如今好的很;我们,终于知道如何做夫妻了。”

骆济通略一环顾:“五公主与驸马也没来?”

三公主道:“前几日他们夫妻又闹了一顿,双双抓破了头脸,这会儿还没好全吧。”

骆济通惊讶极了,她觉得这五六年间宫闱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先不说易储易后这等大事,莽撞的二皇子成了个沉静安稳的鳏夫,四皇子娶了个好脾气的王妃,爱找茬的五皇子如今笑容可掬,尖刻锐利的三公主发福了足有一圈,却变得言行有度,反而是一向长袖善舞的大公主看来有些不大靠谱,这会儿正目光不善的东看西看,更别说那些年幼的皇子们长的她都认不出了。

唯一没有变化的可能只有二公主夫妇吧,夫妻俩还是那么和善可亲,举止亲昵。

“还没谢过三公主让妾与您共席。”骆济通举杯道谢。

三公主还敬,轻声道:“我这是在向你示好啊。”

看骆济通不解,她解释道,“母后与兄长都不怎么喜欢我,父皇在时还好,以后老三当家了呢,我也得顾着些将来啊。老三待霍不疑比亲兄弟还亲,前程必然不可限量。说不得,以后我还有事要托到你头上呢。”

骆济通手上一抖,脸颊蓦的红了一半,手中的酒水散落几滴。她自小进宫,一直以为三公主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蠢货,连装都不会装,活该整天被父母厌恶训斥,没想到

“以后会来向你示好的人还多着呢。”三公主有意无意的看了大公主夫妇一眼,“再怎么说,我母后兄长算是高升了,有些人,心中更不安吧。”

“殿下,妾,妾”骆济通没料到这番变化,一时无从接话。

“不过也不用急。”三公主仿佛自言自语般,“你如今什么名分还都没有吧,霍不疑有允诺你什么吗?嗯,看来还没有。不着急,慢慢来,先把霍不疑拿下了,以后荣华富贵滔天权势,那是享之不尽。若是事情不成”

她看着骆济通笑了笑,“就当我适才的话都没说。”

骆济通气息急促,浑身僵硬。

三公主倾过身体,拍拍她的肩:“我们做公主的,生下来就定了一辈子,没什么可翻腾的。可你们不一样,凭着容貌手腕还能搏上一搏。前朝的霍光大将军,三朝辅臣,权倾天下,听说他的妻子霍显,原本是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奴婢,可她有做女人的本事啊,啧啧,后来多少出身显赫的贵妇都得看她脸色。你读书比我多,当知我这话不假吧。所以济通啊,好好干,加把劲,好事就在眼前——这是我的真心话。”

骆济通宛如受蛊惑般的看向前方首座的霍不疑,皇帝在和他热络的说话,太子待他亲近无间,越皇后不断吩咐宫婢给他添加肉羹汤菜,连长公主夫妇都要给他让座这一刻,她的心前所未有的热了起来。

然后,她慢慢放下酒卮,脸色恢复正常,依旧温文恭敬道:“公主殿下说笑了,不过,妾也不瞒您,妾自幼倾慕霍将军,五年前在西北遇到他,见他伤痕累累,病弱无力,我就想着能好好照料她”

“这话你不用跟我说。感动我有什么用,要感动霍不疑啊;最不济,也要感动父皇和老三,让他们都站在你这边。”三公主笑吟吟道,“当年,程少商随便哄两句,他霍子晟就跟心热的什么似的,恨不能把人揣在怀里贴肉疼着,你也学学人家。”

“”骆济通勉强一笑。

三公主自斟自饮的冷眼看她,满意的笑了。

上首席位处,皇帝越看养子越心酸,声气发堵:“你你怎么头发也白了”

霍不疑微笑道:“几根鬓发罢了,边关苦寒,这是常事。”

“常什么事。”一旁的崔侯忍不住插嘴,“我也在那儿,怎么头发一点没白啊。”

众人侧头看去,只见崔侯果然与五年前变化不大,二皇子正要问为何,霍不疑轻笑一声:“崔叔父,您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五年来一直有喜事,自是一直精神爽了。”

崔祐低骂:“你这竖子,不饶上我心里不舒坦是吧!”

“这怎么说的。”太子笑问,他察觉出霍不疑不愿众人关注他,也帮着扯开话题。

崔祐笑呵呵的说了起来。

原来崔家父子三人这五年来过的异常精彩。除了头一年刚到西北,大家手忙脚乱无暇他顾,第二年起桃花运跟扑棱蛾子一样拼死都要撞进他崔家大门。

先是崔大郎某日遇上了一位当地豪族出身的小女娘,两人一见如故,比完弓箭比剑术,比完剑术比酒量然后崔侯就有了第一位儿媳;结果到了迎娶那日,居然发生了‘姊妹替嫁’的乌龙事件——原来是那小女娘的生母早逝,继母听说崔侯是皇帝心腹,崔家又是开国功臣,于是起了坏心思。

之后一通鸡飞狗跳乱七八糟,末了在西北众多世族的劝说下,崔大郎以长姊为妻继妹为妾,前提是亲家休了那不慈的继母。

皇帝用力拍腿,指着养子笑骂:“看人家多争气,那时崔大郎才十六吧,这妻妾都有了!”

席间众人哈哈大笑。

给长子办完婚事,崔祐刚松下一口气,谁知次子的桃花更凶猛。

西北边族众多,刚长出喉结的崔二郎靠着满嘴花里胡哨,前后脚的结识了两个胡族女孩,一个豪爽些,爱骑马打猎,一个浪漫些,爱听他讲中原的才子佳人故事。

相处一阵后,两个女孩春心萌动,同时要求崔二郎来提亲,崔侯也很开明,叫儿子问清那两女子的家世来历,择优录取就是。

崔二郎一问之后吓出一身冷汗,原来两女都是部族族长之女,要命的还是来自两个积年世仇的部族——说实话,本来那两位族长老爹也不愿女儿外嫁汉人,但一听仇家女儿也在竞聘崔家新妇的职位,小儿女之事立刻升级为‘不能让对头比下去’的外交事宜。

照旧是一通鸡飞狗跳乱七八糟,若不是霍不疑预先提防,手段了得,边城险些闹出部族火拼的惨事,最后凉州州牧亲自出马,一番安抚劝说外加和了十八桶稀泥,崔二郎同时有了两位不分主次的妻子。

二皇子被呛的连声咳嗽,太子忍笑去捶打他的背,四皇子喷了一案几的酒,四皇妃赶紧帮他擦脸,皇帝笑的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事他早得过崔侯私报,只是不知道细节竟如此可乐;反正朝廷对西北诸部的羁縻策略是‘拉拢小的制约大的’,联姻两个小部族也不坏。

正当众人都以为崔家二子将老爹缺了一辈子的桃花运都补足了,崔侯的人生也开始骚动了。某次崔祐巡边,路遇悍匪,偏偏带的人手不多,危难之时只能负伤逃入雪山,然后被一个贫苦的猎户寡妇救了。

后来崔祐得知,自从这家男人死后,这妇人带着老人孩童日子过的十分艰难,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撇下老小去改嫁。崔祐觉得这妇人坚韧可敬,便对她说‘自己心中妻子的位置早有人了,若她愿意,自己就纳她为妾,帮她照顾老人孩子’——然后单身了大半辈子的老崔,终于房里有人了。

其实若只是寻常的救命之恩,给钱关照就是了,崔祐之所以会纳了那妇人,众人心知肚明,那些日子在山中必然发生了某些不可言说之事。

皇帝很是感慨:“这样才好,朕看你一直孤零零的很不是滋味,可谁劝你也不听这下好了,阿猿啊,有个女人贴身伺候你,朕也放心了。”

说完这话,他照例不忘瞪养子一眼,“听见了没,连你崔叔父都有人了!”

霍不疑温和的笑着:“臣听见了。”

大公主一直心怀怨怼,想着若非姓霍的捣乱,此时东宫之主说不定还是她那好说话的同胞兄弟,自己何至于受三皇子的气,于是忍不住酸道:“说起来,子晟也是有人的,五年前都快要成婚了,可惜啊,一朝”

“住嘴!”

“长姊说什么呢!”

越皇后与太子同时厉声喝斥,大公主悚然惊醒,大驸马连声告罪:“公主是饮酒醉了,醉了,说话不经心的,子晟莫怪,陛下,太子殿下恕罪,千万恕罪”

霍不疑垂首不言,众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皇帝久久注视长女,面无表情;殿内气氛凝重,无人敢开口。这时一名小黄门轻悄走进殿来,在岑安知耳边说了两句,然后岑安知朝皇帝一拱手:“陛下”

皇帝点点头,然后朝长女道:“你不会说话,回家好好自省后再说话,这一年,你就不必再进宫了。”

“父皇”大公主哀求的看向皇帝,被禁止进宫一整年,属于很严重的惩罚了。

大驸马在旁懊恼不已。

皇帝没理他们,抬头又道:“今日差不多了,太子,子晟,崔祐留下,其余人散了吧。哦,骆氏,你也留下。”

越皇后率先起身,从侧面离去,其余人等出席后齐声告退,然后鱼贯出殿。

走出殿外,几位小皇子先是一哄而散,大公主用力甩袖,泄愤般的大步快速离去,大驸马赶紧跟上。二皇子看四皇子面色潮红步履不稳,过去帮四皇妃托着四皇子走,四皇妃不知前情,只觉得这位二皇兄虽然看着有些落拓,但真是很好的人。

二公主让二驸马先走,自己拽住三公主的袖子,低声道:“你适才跟那骆氏说了什么!我虽听不见,可难道你不知道我会读唇语!”

三公主慢条斯理的抽回自己的袖子:“阿姊既然知道我说了什么,为何来兴师问罪,我又没说错话。”

二公主低叹道:“子晟也是可怜,难得身边有人了,你何必去挑拨。”

“我就是看不顺眼骆氏那副看似恭顺实则得意的嘴脸。”

“你怎么知道她是假恭顺呢,早些年骆氏在宣娘娘身边,颇有贤名啊。”

“真恭顺还是假恭顺,我不清楚,我也用不着清楚。”三公主一脸闲散,“我与驸马全家和好了,我与自己乱七八糟的前半辈子和解了,如今我也没什么别的乐子了。阿姊放心,我有分寸。”她脸上笑着,可笑容中分明是寂寥。

二公主不再教训,上前挽着妹妹的手走去。

不远处,袁慎跟着小黄门往宣德殿走去,正好与她们错开。

袁慎步入殿内,发觉偌大的宣德殿只剩下皇帝等数人,正要给皇帝和太子下跪行礼时,他猛然看见霍不疑在旁,顿时心神大乱。

霍不疑看见是他,也定定的望了他一眼。

皇帝正在问骆济通:“这么说来,若不是你看着,子晟就要胡来了。”

骆济通笑道:“霍将军一忙起来废寝忘食,妾不过略加照料,不敢表功。”

“功劳还是有的。”太子道,“崔侯的信中说的巨细靡遗,你都能算是子晟半个管家了。若不是你晴天晒被冬日烧炭,谁知道子晟会把日子过成怎样!”

崔侯忍不住道:“也不至于这么不济吧我与子晟住在一处,那宅邸虽不如当地豪族舒适,但饱暖总是无忧的”

——太子你想给骆氏夸功也不必这样啊!

“臣的长媳第二年就进门了,那小女娘自幼在继母手中过的不容易,进门后对臣百般孝顺,对子晟敬如兄长,一屋子大男人的衣食住行,她也竭尽全力周全了”当然,不如骆氏调理的那么精致就是了。

太子当做没听见崔祐的话,继续夸奖骆氏,骆氏一脸娇羞,霍不疑始终旁观。

皇帝看见袁慎来了,温和道:“善见,你来的正好,上近前来。”

袁慎依言行事,皇帝又道:“善见,你给朕拟旨。子晟今日回来了,他在外五年很是辛苦,还立下了大功。朕决意赐爵列侯,是为‘高雍侯’,官封骠骑将军,享万石官秩,依旧加侍中,加食邑”

霍不疑忽然笑了下:“陛下,您之前已赏赐臣许多了,臣就孤身一人,要那铺天的产业作甚。再说朝廷就快度田了,树大招风,您真的还要赏么。”

皇帝笑骂:“竖子狡狯!那些是赐给你的么,是赐给你老子的!不论他在不在,虞侯他们有多少,朕也不能让他少了!也罢,这回征蜀之战中你有大功,回头我将僭王一系的财帛田土庄园分你些就是了。”

听完皇帝吩咐了一长串,太子和崔侯都满意的跪坐一旁。

袁慎一一应下,对皇帝要赏赐霍不疑什么他并无看法,不过为何要特意召他过来呢,回尚书台说不是一样吗。

皇帝向前附身,按着养子的肩头,沉声道:“子晟,你知道少商与善见定亲了吧。”

话未落音,殿内众人俱是一震,骆济通尤其脸色发白。

霍不疑缓缓抬起头:“我知道。”

皇帝道:“你可有话要说。”

殿内寂静,袁慎发觉自己无意识的咽了下口涎。

霍不疑转头看了眼袁慎,缓缓的摇头:“袁侍中为人沉稳,行止有度,少程娘子嫁与他,终身有靠了”

袁慎和骆济通双双落下心头大石。

崔侯看了皇帝一眼,饱富深意的摇摇头,捻着胡须没有说话。

太子疑惑,一方面他很高兴兄弟这么果决的斩断前缘迈步未来,一方面,他觉得,仿佛霍不疑刚才的话中带了些颤意啊

“好。”皇帝拍腿,看了眼骆氏,“你以后呢,有什么打算?”

霍不疑端坐的姿势仿佛凝固了一般:“五年前,我害了一个女子,她全心全意的相信我,我却在与她成婚前三日犯下滔天大罪。我后来常想,若非沉冤得雪,真相大白,她以后该怎么办?有一个犯下死罪的未婚夫婿,陛下是不是会疑心她知情不报,都城众人会不会对她指指点点,谩骂嘲笑。”

听出他话中的心酸之意,太子不忍道:“这也不见得”

“如今她找到了如意郎婿,我只有替她高兴的,别的,再无二话。”霍不疑继续道,“往事已矣,人总要往前看的,陛下放心,待我重修霍氏坟茔与祠堂后,就会祭告祖先,娶妻生子,延续香火。”

“你能想得开就好。”皇帝点点头,“成了,我与崔祐还要叙叙旧,你们先退下吧。”

太子叹了口气,然后笑着领霍袁二人告退,骆济通亦步亦趋的跟在三个男子身后。

“这就对了嘛,过去的就过去了,以后成家立业,好好过日子就是了。”太子边走边说,“子晟,骆氏,对吧。”

霍不疑微笑道:“殿下说的是明光正道。”

骆氏爱慕的望着他,羞涩的低下头。

袁慎此刻浑身轻松,头一回觉得少商的话会成真,也许等他和霍不疑各自成婚后,两对夫妻还真能如老友般来往呢。

四人一路说说笑笑——其实是太子说,其余三人附和——倒也融洽。

霍不疑和骆济通都是远程赶路后直接进宫的,如今必得先回家整顿,太子一路送至宫门,袁慎也笑呵呵的相陪。这时,太子身后的一名小黄门忽叫道:“殿下您看,宫门口仿佛有事。”

四人一齐望去,只见上西门大开,宫门外吵吵嚷嚷,不知发生了何事。

太子神色一肃,沉声道:“过去看看。”

众人快走几步赶过去,只听宫门外一个粗豪愤怒的声音在高声大叫:“你这小丫头,究竟想怎样!”

这声音众人皆不识,只袁慎心头猛烈一跳。

然后是众人皆熟悉的一个少女声音,那女孩仿佛在笑。

“我想怎样?第五壮士,您真说笑了,该我问你想怎样吧!前些日子难道是我去行刺,今日难道是我来掳人?你自己吃饱了撑的来找茬,就怪不得我早有防备了!来人哪,把那网兜拉紧了,放跑了这位壮士,我就把你们烤来吃了!”

不等太子反应,忽闻身边咔啦一声,他赶紧扭头,只见霍不疑脚下踉跄,直接踏碎了一块青砖——他俊美的脸庞苍白异常,却仿佛要放出光彩来。

太子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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