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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审判前一天,卦川边上,伏羲地庙前。

苍梧的龟棺,就像白日下一团浓重的黑影,周围散发着阵阵阴煞之气。

嬴家的七十二巫贤中,有十六名盘坐在鬼棺八方十六处。他们的面前有亮着一幅卦爻,齐声郎朗地念道“坎宫交重,船车之鬼,艮象土爻,路狱之鬼。应鬼克身逢外鬼,官爻生世是连亲。日辰冲发为无主,土位塞兴定有坟。土动死囚牢狱,火兴临没产亡!”

整个鬼棺上空,弥漫着肃杀之气,正是一道巨大的无形结界。

阳光下悠悠走来一名青年,拖着颀长的身影,横着一把戒刀,出现在结界面前。

对比鬼棺这片暗影重重,青年越发显得耀眼夺目。

十六名巫觋都警觉起来,但他们并不惧怕。

一名巫觋轻蔑道,“谁要是想死,那就踏进这土爻死囚阵试试!”

只见青年并不结印,也不念咒,只是用戒刀划破手掌。刀上沾血,一刀插地,一个泛着金光的法阵马上出现在青年脚下。忽然之间,一阵不详之风刮起,沙石颤颤抖动,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各处骚动着。青年再一横戒刀,大声一喝,向着土爻死囚阵冲了过去!

巫觋们正感到惶惑,这个人是想来送死吗?一旦进了死囚阵,就被困住等死了呀!

可渐渐地,巫觋们都露出恐惧之色。

这青年巫觋何止一个人,身后简直有千军万马!

他举着那把戒刀,就是逞天崩地裂之力,乘雷霆万钧之势,如同一只巨大的白虎扑来!

不待青年巫觋攻至眼前,十六名巫觋马上散开,扩大土爻死囚阵的范围,哪怕此举减弱了阵法之力。青年巫觋马上改变路线,并不入阵,而是朝着离自己最近的巫觋攻去。那巫觋看不到任何成形的巫术,只感觉到一股疾风攻势,自己就像被无数马蹄踏过,无数枪戟刺中,一下子昏倒在地!

“这,这到底是什么巫术啊!”

“这是阴术,阴术!”

就这样,青年巫觋兜了一个偌大的圈子,将十六名巫觋一一击昏在地。远处的山头,蓦然冒出五六名巫觋,为首的正是易难,急急跑到战场,将一个个嬴家巫觋捆绑得严严实实。

“陆载大人,”易难对青年巫觋说道,“没想到这白虎之术,竟然是阴术!”

陆载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是阳术还是阴术,当时遇到这一招也是不知如何对付。”

“这术式可有名字?”

“没有。”

“那大人可以自己取一个。”

陆载想了想,想着想着笑了出来,“那就叫阴兵过境吧。”

“剩下便是最棘手的环节了。”易难看着阴气重重的龟棺,“怎样才能破解苍梧大人的阴阵呢?”

“你先前问我,在念域里用什么阵法除咒?”

“对。念域能成功的巫术,对阴阵应该也有效果。除咒术,本来就是阴术。”

“哈哈,那就简单多了。”陆载戴上面具,笑道,“那就用万能的,三奇将军阵吧!”

······

是夜,甘糜城,西域酒馆。

北堂重川、东陵壹、凤夷君、枭、易难,皆面对着陆载坐着。

当陆载和易难说完救他们的经过时,北堂重川和凤夷君都难以置信,东陵壹则微笑不语。

“所以,你是这世间仅剩唯一的除咒师?”凤夷君不由得再度对陆载打量一番。

“我怎么知道我自己是不是仅剩,唯一?”

“如果你真的是除咒师,”北堂重川道,“那就一定是仅剩唯一。”

他此时忽然心烦意乱,不由得站起来,走动几步。

“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见除咒师。你可认识陆行止?”

陆载摇摇头。

“那你极有可能是陆家分家的孩子。”

“阆鸣也如是说。”

“阆鸣”两字从陆载轻飘飘蹦出来,在座的各位都顿觉重如泰山。

东陵壹则是笑着摇头,“陆载啊陆载,多年不见,你还是一样,有种天生的钝感。”

“我倒好奇的是,怎么东陵大人和陆载大人相识的?”易难问道。

“陆载曾经在东陵家住过。他的寒鸦诀,可是东陵家御灵术中的秘术。”

“既然是秘术,为何还要授予给陆载大人?”

“并不是我们授予他的。而是他······”

“寒鸦诀我天生就会了。”陆载插话道。

大家又是吃惊。哪有谁天生就会一个巫术?而且还是东陵家的秘术。

东陵壹笑出声来。现在旁人对陆载的反应,就像当年陆载借住东陵家时,东陵各长老家长的反应一模一样。

“除咒师、巫胤之子、东陵秘术、大国师忘年之交······”凤夷君疑惑地盯着陆载,“然后你此前一直默默无名,现在还在做一条村村巫,养三个弟妹?真是不可思议。”

“无论此身如何,”陆载的声音突然变得沉郁,“明天就是一善的天命之日。”

“巫胤之子,你确定要以一己之身封印骷颙吗?”北堂重川道。

“是。这难道不正正是巫胤之子的作用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

良久,东陵壹道,“难道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吗?陆载,你根本无需······”

陆载沉声道,“你们都知道西乞家封印骷颙的历史。封印骷颙,要么以万人之血献祭血虫蛊,要么就是用巫胤。这虽然是西乞槐的想法,但目前看来,他的想法是对的。骷颙是上古之兽,它不会亡于任何力量之下;它只能被封印,但就算封印住它的肉身,它的干旱之力仍在作用。西乞槐曾经用活血成功二次封印骷颙,才令西陇有三百年之安宁,但他和西乞家所付出的,绝不仅仅是那一万人的怨念。如今,我一人之血即可封印骷颙,对比西乞槐和西乞家,已经是最微不足道的牺牲了。再也没有第三种方法。”

听者再次沉默了。

对于巫胤之子,哪怕是北堂重川,都是不熟悉的。

它究竟蕴含多少力量,它能带来如何变化,都是未知之数。

若此刻能代替一万人献祭,的确也是最大的功绩了。

“好!”凤夷君重重点点头,“我向你保证,你三个弟妹,绝对会在娲皇宫平安成长!”

“卦台山,永远是他们的家。”枭忽然说道。

“还有东陵家,永远保护他们。”东陵壹说道。

“还有易家。”易难也笑道。

“北堂家自然也是。”北堂重川也点点头。

陆载心头涌上一股暖流,立马跪下来,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陆载就此谢过各位大人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二善他们,你要以死封印一事?”凤夷君问道。

陆载摇头不语。

他不知如何开口。或许,就等事情发生了,他们就去经历罢了吧。

这时,传来“咚咚咚”的楼梯声,紧接着响起敲门声。

一听这声音,陆载就知道是四善了。

果然,他在门边探出圆滚滚的头。

“大哥,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好的。”陆载站起来,“各位,失陪了。”

“你要去做什么?”

“我让他们收集了因血虫而亡的尸体,现在要火葬他们。”

······

甘糜村的村口,十多具尸体叠在一起,有七尺之高。

村民皆聚集在村口。当听到“陆载火葬尸体”的消息,全村人都震惊了。

夜色之下,受着干旱的折磨,一个个村民就如干枯的活尸,竟和躺着的尸体相似。

明日就是大审判日,木下鬼和西北军也撤离了,一切已成定局,他们再也无意去抓陆载。

此时,他们以不解、不安、不屑的表情议论纷纷。

“这,这,这是作孽啊······”

“这人没了,就得入土为安。你烧了,岂不是犯了大大的忌讳!”

“这陆载是在报复我们吗?”

作为一个巫觋,陆载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众生必死,死必归土,入土为安。

而且,火葬不但犯了殉葬的大忌,还犯了大晟巫觋最要命的忌讳。气魂归于天,形魄归于地,这可是巫界不成文之共识。

陆载这样做,只会让全村人更加恼自己。

但他没有办法,他必须果断,哪怕遭人怨恨。

他能用巫胤复活血虫,那这些尸体身上的血虫,也肯定能通过其他途径复活。

为了不造成更大的伤害,他必须火葬他们!

“乡亲们,大家都先听我说。”陆载说道,“陆载知道,本来村里葬礼,应由村巫或者郡上巫觋定日子,才能做白事唱大戏,入土为安。但是现在来不及了。”道艰难之言,如缝唇崩线,“如果大家还要顾着自己的性命,不被这些虫子蚕食的话,就只能火葬······”

陆载走到村长卢德正面前,慢慢跪了下来。

“陆,陆大人,你这是······”

“甘糜村收留之恩德,陆一善一家将永存于心。”陆载斩钉截铁地说道,“只是,事关全村人的性命,陆载不敢妄语妄行。眼前只有火葬一法,才得以度过此次厄难。”

陆载看着大家的难言之语,更是朗声说道,“从此刻起,陆载不再是甘糜村的村巫。火葬一举,乃陆载一人擅自所为。陆载祭祀之后,将和二善三善四善离开西艮村。正所谓法不责众,乡亲们只要不在场拜祭观祀,方相寺也就不会有所追究,而只会问责陆载。”

村民们个个歪着脖子,想着这其中的利害含义。

卢德正摇了摇头,扶起陆载,只得说道,“好吧,那你就烧吧。老了,也只想太平无事。”

他环顾周围,跺了跺拐杖,生气道,“怎么,还不走?咳咳!是不是······是不是······还听不懂陆大人的话!走,都走吧!该干嘛干嘛去!”

“三善,”陆载叫道,“你也扶老村长回家休息。”

“好。”三善道。

“好,好。”卢德正在三善的搀扶下,蹒跚地走着,边走边说道,“人啊,只会瞎折腾,作茧自缚,自作自受,唉。”

陆载无奈地笑了笑。

他回头看着地上的尸体,长呼一口气。

接下来便是火葬了。

二善、三善、四善将所有的柴枝都堆到干尸旁边。

一切准备就绪,陆载决然跪在地上。

弟妹三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陆载一言不发,就默默地磕了三个响头。

弟妹三人也跟着磕满三个响头。

磕毕,陆载站了起来,从衣襟里掏出那副纯黑色的半颜面具。只见其形状平淡无奇,因全布满黑色鳞片而让人感觉鳞次栉比,额处还有两白色圆点。

陆载戴上面具,只遗露出嘴唇与下巴。尔后,他“哈哈”两声乐点,身影舞动,马步扎稳,独臂伸东方,吟道,“青帝伏羲兮,岁星所照。”又面具一扬,正朝南方,“赤帝神农兮,荧惑曦曦。”左脚退一步,“黄帝轩辕兮,镇耀中原。”右脚跨向西,“白帝少昊兮,太白生息。”最后全身往北面旋舞而动,衣尾随风飘飖,矫健如黑龙扑翅于夕阳霞光下,最后长吟一句,“黑帝颛顼兮,辰光汨汨。”

吟毕,他转向柴堆,直腰立定,飞快地结着手印,最后两手一合,柴堆底部马上点燃,并迅速燃起熊熊大火。

陆载慢慢地闭上眼睛,默念术语“敬尔细听,尔经之处,匆匆阳光,疾去慎留。白鹰黑鸦,顾视何妨,若遇歧路,日落为方。行行且行行,春绿藤梢叶;行行且行行,夏覆麦苗田;行行且行行,秋收万粟子;行行且行行,冬雪瑞丰年。”

念毕,那火势刹那间熊熊烈烈地燃起来,焰苗冲天而起,炽燎之势直逼那午间狂日,且那火焰的色彩如同沉积在酒樽底的血液,一下子搅拌起漫天血意。那刺眼寡淡的天空,竟瞬间被染上了一抹酡红,如同黄昏落霞,一恍然间时辰倒转。

火势巨大,烘得周围的空气炽热无比,似是一面面扭曲的镜子。

四善仰起头看得入神,二善忙拉着四善往回走。

尸体渐渐湮没在这血色大火中,从若隐若现的黑影,到火光一片,弟妹三人默默地看在眼中,通红的双眼一眨也不眨。

他们还想起,之前很多个早上,还帮着牛婶烙饼呢!好像他们前一刻还满脸春风跟牛叔说一声早上好,下一刻就要眼睁睁看着牛叔一家入葬火中。

在少龄之年,生命的无奈与残酷予他们猛烈的一击。

陆载那黑鳞面具,那鳞片竟是在一张一合地呼吸,混发着强大的巫力。

而黑鳞面具下,陆载双眼犹显得炯炯有神,亮如星沙。

火势渐渐变小,反倒是浓烟越来越大。

陆载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很好。”

然后脱下面具,藏于衣内。

他再一次郑重地跪在柴堆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甘糜村民们,你们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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