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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天后的沙漠之夜,远有一轮蚀月。

寒夜中有温暖的篝火。

马歧之独自抱膝坐在火堆旁,眼皮耷拉着,有气无力地吟唱着

“歧路莫走,命乃天定人空谋;歧路莫走,阴阳相隔等白头;歧路莫走,人生此去难回首;一腔情与义,一川风打雨,无尽岁月悠悠······”

陆载慢慢走过来,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歧之,你怎么不回帐篷里睡觉?”

“我,我睡不着。”马歧之揉了一把脸,打起精神道。

“眼皮子都快掉下来了,还说睡不着。”

这时吉娜从身后走来,“三善四善都睡了?”

“睡了,都睡着了。”

“白华妹妹呢?”

“睡下了,在装睡着。”陆载笑道。

“那我也去睡了,今晚守夜就交给你啦。”

“好,你放心去睡吧。”

吉娜看了看马歧之,“你怎么还不去睡啊?”

“我还不困······”

吉娜瞪了他一眼,“小伙子,这回可不许再乱跑了!”

马歧之心下惭愧地点了点头。

陆载忙说道,“你放心吧,有我在呢。我一个人寂寞孤单冷,逮着他和我聊聊天。”

“好吧。明天我们再走一天,便到了西域第一座城——塞特城了。”

“很好。”

“好了,我走了。”

吉娜又瞅了一眼马歧之,然后缓步离开。

“怎么不去睡觉?”陆载笑道,“是不是嫌四善睡觉的时候太闹腾了?”

马歧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稍纵即逝。

“他和三善哥,真的都是你的亲弟弟?”

“是。怎么啦?”

“两个人看起来很不像。跟你也不像。”

“你什么时候学会相术了?是不是跟白华姐学的?”

“我就是看样子而已,这个谁都会吧。”

马歧之挪了挪身子,靠近了一点陆载。

良久,不说话。

突然间,大喊了出来。

“陆载哥,你收我为徒吧!我拜你为师!”

陆载若有所思,摇了摇头,“我不收徒弟。”

“那你为什么又教四善······”

“我教他的,是医术。而你想学的,并不是医术吧?”

马歧之一时语塞,低下了头。

“除了医术我可以教人,其他我都没办法······”

“不!你可以!我要学你救四善那天的法术!”

“原来醉翁之意在山术。你为什么要学山术呢?”

“我,我要长本领,然后回去······”马歧之将“报仇”二字咽了下去。

陆载爱怜地摸了摸马歧之的头,“小子,再乱想东西,小心执念成咒。”

陆载拾起几把柴,蹲下来,慢慢地添进篝火里。

“你回答我呀,到底行不行?能不能教我那个山术?”马歧之急道。

陆载摇摇头,“医术比山术有用多了。不如你和四善一起······”

“我不要!我学了医术我去治谁啊?那小胖子学医术合适,我学不合适。”马歧之生气恼道,“你若不教我,我就走!”

陆载微微地笑了笑。

他见陆载还是不回答,气鼓鼓地走向帐篷。

“歧之,你要去哪里?”

“我去睡觉了,哼!”

陆载目送着马歧之走进帐篷,这才放下心来。

他掏出自己的土黄色酒囊,那个绣有独角鹿踏祥云图纹的酒囊。

拔掉木塞,喝了一口。

他艰难地咽了下去,眉头紧皱。

“这酒真苦啊,真是难以下咽。”

说罢,又咕噜咕噜地大喝起来。

翌日,商队又是循规蹈矩,步步为营地走了一天。

日渐西边的时候,天色是多彩的明丽。随着商队缓慢笃定的步伐,黄沙渐变成荒土,暮色也魔幻般地破碎,多彩旋至淡彩,继而慢慢和黑影重叠。荒土上幢幢然的影子,都像是大漠收藏或隐没的最后的生命;最后的生命乎,那是枯瘦的树,树上有着发育不良的春芽;那是东一坨西一堆的草丛,宛如是迟暮的落日死前的梦呓。

莽荒的前路,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不远处那一座高大的土城。城墙上半是霞光半是影,隐隐约约有一些人从城里进进出出,头巾和黑色的辫子阻挡了脸孔,像是黑影下爬动的蚂蚁。

“前面就是塞特城了。”吉娜说道,“换成你们晟国的话,也可以叫边塞城。”

白华从窗里探出头,抬头望向那高大的土城楼。夕阳余晖照下,土黄色的圆柱楼缓散暖光,细细嗅到老旧的味道。伸手覆于脸上,更是从眼角的余光中感觉到一瞬间的耀眼。数处断裂的阶梯,拦腰崩塌的石柱,破烂不堪的箭塔,还有坑坑洼洼的城门,这里一切的土黄色都如夕阳一般,充溢着衰败的美丽。

“塞特城,边塞,它是最西边的城镇吗?”

“最西边?对于你们晟国,它当然是在西边的。”吉娜苦笑道,“但是最西边就说不过了,因为它在西域境内。应该说,它是我们西域最东边的城吧。”

“啊,对不起,是我失语了。”白华忙道歉道。

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日落西方现山水,柳花一村自有人。”

究竟这个“人”,是谁呢?

“那附近有什么村落吗?”

“有,当然有了。城里住的是城主或者酋长。大多数族民还是住在周边村子里。就像甘糜城城外还有甘糜村一样。”

白华下了车子,和四善同骑一只骆驼。

离塞特城越来越近的时候,四善忽然间喊了一句,“啊,这城好破啊!”

陆载和三善都一下子笑了,白华则轻声地斥了一句,“四善,你怎么可以这样子说话,没礼貌。”

“哈哈,本来二姐要说的话,现在有一个白华姐说了。”三善乐道。

“三哥,说什么城破呢,没点礼貌!”四善做鬼脸道。

“四善!”

“没关系,”吉娜说道,“这座塞特城之所以看起来满目疮痍,是因为在西域和晟国还处于战争时期,它算是为西域全境抵挡过你们西蜀军和西北军多次的进攻。”

其后,她苦笑道,“当然了,它被你们西蜀军的无心攻下来好几次。”

看着众人满脸的尴尬,吉娜只好说道,“但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大家边境和平,这才是最重要的。”

“今晚我们会在城里落脚吗?”陆载问道。

“不会。”吉娜摇摇头,“塞特城这一带与我们不是同一个民族,塞特城的城主也只是暂时依附在我们迦顿国而已。说得不好听一点,城主和臣民只是崇仰我的姑母赫拉公主,并不是真心归顺我国。现在赫拉公主有恙,恐怕他们便有了二心。若是今晚我们在城里借宿,恐怕天还没亮就全被杀了。”

“如此说来,”陆载说道,“贵国赫拉公主的人望真是不一般啊。”

“不错,你这话一点都不过分。”吉娜略带自豪道,“这一片土地上,有大大小小数百个民族,若论有自己独具一格风俗文化的,就有西域十三族。十三族又组成三个最为强大王国,迦顿,塔桑,罗萨斯。几百年来,西域从来都没有统一,毕竟西域很大,有大漠有戈壁也有草原,各族因为生存而互相武斗,争夺草原。而我的姑母赫拉公主,她是三大国地界的划分者,也是各族领地的划分者。她当然很伟大了。”

“如此一来,三足鼎立,反而也是一种和平统一呢。”陆载说道。

“嗯,”吉娜瞧向白华,“只可惜,赫拉公主病倒后,三国和平的局面恐怕会打破,各族有重起纷争的迹象。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认同我姑母的想法。”

吉娜看着白华说话,白华却是出神般低头沉思。

“白华妹妹?”

“啊,我,我在想点东西。我们今晚在哪里扎营?是在村子里吗?”

“是在村子里。”

“嗯好。”

然而商队在进村的路上不太顺畅。

塞特城一带位于西域边塞,很多商队进出碎金流碛,都会在这里露宿一宵。尽管如此,商队进村还是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是这一次却有点不一样。

村民们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白华身上。

每个人简直是看到什么世间奇观似的,看到白华就站住了,说话戛然而止,手上的动作也愕然地停住了,只有眼睛是定定地瞧着白华。

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要么就是追上商队,跑过去,在白华骆驼的前面仰视着白华。

要么就是跑去别的地方,喊着其他人过来。

就一会儿的功夫,周边几乎所有的村民都过来了,熙熙攘攘里一层外一层地围着商队。商队再也走不了了。

他们容不得吉娜解释,就一一跪倒在地,边向着白华磕拜,边喊道,“阿撒伊丹······阿撒伊丹······阿撒伊丹······阿撒伊丹······”

大伙都发现了,这些人几乎全是老人和孩子。

“吉娜姐姐,你需不要跟他们解释一下······”白华说道。

吉娜点了点头,但又有点于心不隐。

“白华妹妹,”吉娜恳求的语气,“不如你就来扮作一次我姑母吧。”

“啊?”

“这附近的村落,住的全是老人和小孩。青壮年都出去大城里谋生,或者就去走商,去到你们的晟国,去到甘糜城敦兰城或者更远的中原。所以,这些孤寡可怜的老人小孩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祈祷和守望。老人就祈祷着儿子平安无事,早日衣锦还乡,小孩就整天盼望着阿大阿娜回来。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了。”

吉娜看着众虔诚的村民,颇有感慨道,“可能是我以前经常跟着姑母到处走,看到许多平民百姓们对我姑母的信仰和感激之情。他们一旦真正看见心目中憧憬已久的沙漠公主,一张张被生活折磨得憔悴苍老的脸上,就会洋溢起安宁和欢乐,就会继续熬下去,等待下去,生活下去。”

吉娜诚恳地看着白华,“对于他们来说,赫拉就是希望。你能否给他们一点希望呢?”

一时半刻,白华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看着地上的老人孩子,老人的眼睛是闭着的,孩子的眼神只有迷茫。

“当然可以了。是不是呢,王巫大人?”陆载笑道。

“王巫,大人吗?”这四个字在白华心里微微发响。

“你叫他们起来吧。”白华说道。

“你让他们起来吧。”吉娜笑道。

白华点了点头,伸出手臂,微微地向上抬了抬。

这姿势自是尊贵,富有威严,在此一瞬间白华宛如圣光附体。

她,毕竟是大晟王朝的王巫大人,曾经。

三善和马歧之都出神地看着白华,坐在白华前面的四善,更是趴在了骆驼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村民们似乎心神领会,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一个小孩子踮起了脚,向着白华伸出了手。

“四善,让我下来吧。”

四善忙让骆驼跪下来,这边是三善立马赶到,扶着白华下骆驼。

陆载则是微微一笑,商队的人都下了骆驼。

白华落地后,忙不迭地握住那小孩纤弱的手,温柔地捏了捏。

于是乎,所有村民都向白华簇拥靠近,直直地伸出了手,眼神里充满渴望。

“你跟他们说,翡亚萨利佩,”吉娜在白华耳边道,“翡亚萨利佩,这是祝他们平安快乐的意思。”

“好。”

白华每握着一个老人或小孩的手,都会轻柔地说一句,“翡亚萨利佩。”

小孩听了后要么咧嘴一笑,要么就是有点害羞的愕然。

而老人则是紧紧抓住了白华的手,听到那句话后泪流满脸,亲吻了白华的手背,然后又跪了下来。

白华此时的心,也是无限的感动,以及从心底间感受到信仰的力量与静谧。

这相对于中原一昧地宣扬尊尊有别是为礼,亲亲而和是为乐,并只能靠祭祀和法度来维持礼乐之道,这些民众的信仰倒是更为坚定,更为虔诚,也更为纯粹。

当然,此刻的感动归感动,她心底里并无意诋毁大晟的巫治。在她的心里面,文执羽帗,武持戈戟,八佾而舞,不但谓之舞蹈之壮美,更是文化之盛况。

人实在太多了。握了许多的手,仿佛手就只有两种,要么老人要么小孩。说了一样的话,然后说话的心情也变得雷同和麻木。

白华这才意识到,要成为信仰的使者,仅凭着初始的恻隐之心,是不可能的。

你必须经历时间的考验,必须要和他们拥有同样的信仰,然后比他们更坚定,更虔诚,更纯粹。

但现在的白华,则是感觉到有点疲累。

原本虚弱的身子,变得越来越没有力气。她脑袋甚至有点发晕,身子里面的血虫好像闻到血味一样,开始骚动了。

她瞥过一眼,一些小孩子身上似乎有伤口。

额头上,手臂上,裸露的脚趾头上······

“陆载,陆载······”她有气无力地叫唤道。

她正要伸手握住一个小孩子小手的时候,她发现了小手上有伤痕。

她怔住了,手停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陆载,陆载······”

她一下子脑袋发晕,周围的人都紧紧地看着她。

吉娜也疑惑了,她轻轻地抓住白华的手,想让她握住孩子的手。

“陆载,陆载,陆载在哪?”

“你说什么?”

“陆载,在哪······”

话音未落,白华顿感一阵晕眩,然后是一阵猛烈的恶心,喉咙鼓动,直至嘴腔······吉娜忙扶着她,陆载却是一个箭步冲了上来,飞快地往地面按住白华的头,白华一口吐出了一大滩血,和一大堆蠕动的血色毒虫。

村民们都吓坏了,一刹那间呼天抢地逃跑。

陆载大喝一声,一手搂住晕倒的白华,一手虚空划了一圈,建起了结界。然后两指一拢,对着地上的血虫一指,虫堆马上燃起了烈火。

“血虫!”吉娜惊呼道。

“我们离开这里再说,莫要连累村民!”

大部分村民已经害怕得逃回了家中,立马关门闭窗;一些胆子大躁脾气的老头儿则是拿着斧头对着白华大骂着。

他们一副誓死捍卫村庄的凛然样子,扬声驱赶着商队离开。

商队马上拉着骆驼,赶紧逃离村庄。

只不过刚刚走出村口,就被一队军兵挡住了去路。

他们都是头戴扁毡帽,身穿短袍,长裤革靴,肩挂大弓,背插铁鋋,腰佩弯刀,和中原的将士截然不同。

而且每个人都拔出弯刀,刀锋直向白华。

三善赶忙走在陆载面前,伸开双臂。

吉娜上前交涉,军兵队为首的人则是脸色和语气都非常强硬。

“怎么了?”陆载问道。

“塞特城的城主让我们进城。”

“如何行事?”

“人家都邀请了,只能进城啊。”吉娜苦笑道,“而且,现在的城外好像比城内更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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