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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第一次来挖玉一样,库热西站在塔什河河边,满目疮痍,坑坑洼洼的大片河滩,眼里心里都一片茫然。
河滩上到处都是十尺多的深坑,挖弃的鹅卵石已经在河边叠成不计其数的石垒,好像一堵堵小矮墙。尽管河边已经被挖得不成样子,挖无可挖,今天一大清早还是看到有人在那里挖着。视野的近处是一张馕饼一袋水囊,远处是黑色的帐篷。
“要不是家里离得近,我恨不得在这里搭帐篷日日夜夜挖着呢!”阿大曾经如是说道。
他现在走过来,推了推库热西,“嘿嘿,拿着。”
库热西接过铁锹,忧心忡忡地看着吐尔孙。
阿大要么昨晚一晚上都没睡,要么就是说梦话,“我运气来了!我运气来了!”
“小子,今天可是你自己要跟过来!”吐尔孙指着河边一出地方,“你就在河滩上面挖吧,说不定有好宝贝。”
“那你呢?”库热西看着吐尔孙肩上的粗麻绳,和手中的锄头。
吐尔孙大步向前走着,“我得去前面山上掘!”
“那我也跟着你去!”库热西挺担心他阿大的。
“哎,只有一把锄头。”吐尔孙想了想,“行吧,你就在山沟旁边挖吧。”
父子俩走过河滩,一路上和不少挖玉人打招呼。
趁着阿大和别人说几句的时间,库热西看着河沟里那鬓角苍白,带着一顶小白帽的老汉。
他也是拿着一把铁锹,一锹一锹地伸进浑浊水中的坑里。
坑自然是早前别人挖的,这位上了年纪的老汉是来“捡漏”的。
一锹一锹的,每次出水都是几大颗石头。
老汉的铁锹抵着肚子,弯下腰,伸长脖子,眯着眼睛,瞄了瞄石头。
自然不是宝贝,然后又使劲地抛到土埂上。土埂堆满了挖出来的鹅卵石。
又是一锹下去,这回碰到硬邦邦的石头了,老汉铲不进去。
他先拔出铁锹,伸脚进水里探了探踩了踩,又伸进铁锹,然后用脚踩着铁锹,一下一下地死磕进去。
铲到之后,再吃力地拽着,气喘呼呼地抬起来。
又是好几颗巴掌大的鹅卵石。
老汉又眯着眼睛,伸长脖子,瞄了瞄石头。
“老头,不用看啦,也不用挖啦!”吐尔孙见状喊道,“这河里头没多少籽料了!”
老汉笑了笑,拭了试鬓白渗出的汗水,露出满脸和河滩一样坑坑洼洼,沟壑纵横的皱纹。
吐尔孙拉着库热西走了。
“为什么河里没有了,他还在那里挖啊?那不是白忙活吗?”库热西问道。
“没多少,并不是代表没有。”吐尔孙有点疑虑地回头看,“万一这老头真的挖到一颗,那真的是,不知得气死多少人!”
吐尔孙停下脚步,望着河边,寻思着什么。
“哎,算了,不管了不管了!”他紧握着锄头,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哼,在哪里挖,挖没挖着,这都是天神的旨意。”吐尔孙吐了一口水,“要不要赐给我,什么时候赐,都是天神老子说了算。”
父子俩来到山脚下,仰头是一座高大不足却险峻有余的山麓。山坡上有不少挖出来的矿口,一个个就像老鼠洞。
“我,我们在这座山上挖?”
“你怕了吗?”
“这怎么上得去?”
“那边有山道啊小子,你以为只有我们才来挖呀。人多了自然会有路。”
吐尔孙放下麻绳和锄头,跪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白玉貔貅镇纸。
“你干什么?”
“别吵!”
只见吐尔孙将白玉镇纸毕恭毕敬地放在地上,然后双手举高,虔诚地磕拜了三个响头。
而后,吐尔孙先拿好白玉镇纸,扫了扫玉面上的泥土,哈了哈气再擦了擦,慢慢地放进袋口。这才站起来,拿起麻绳和锄头,带着库热西上山。
说是山道,其实就是一条走出来的羊肠小路,只能容一个人侧着身走过。脚下若一打滑,虽说不是掉到万丈深渊,但是这斜斜的陡坡也能致人伤残。
吐尔孙走在最前面,他走一下停一下,走一下摸一下,走一下探一下。
有时还俯腰,探看着或者敲打着脚下的岩石,这动作让库热西触目惊心。
“阿大,你不怕掉下去吗?”
“哎,这点胆子都没有的话,你还想做采玉人?越是险峻的地方,就越有可能藏着奇珍异宝!”
“那你怎么看哪里有没有玉呢?”
“听好啰,向着阳光找,发亮的石头就是玉!”
有了“向着阳光找”这念头,库热西走路看山也留了点心。
辗转几圈后,库热西似乎在一道山口子有了些许发现。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面砾石墙,它恰恰是在阳光底下,正对着自己发光。
盛亮无比,那石面就好像一条河流,阳光照耀下水光粼粼。
他像被吸了魂似的,脚步不自觉地靠近了。
触手可及后,他又不自觉地伸出手,手指轻轻摩挲着。
阳光是和煦的,但这石面却有意外的涼意,真是奇妙。
“库热西,快点走啊!库热西!”
吐尔孙从山口钻了出来,拉着库热西正要走,库热西却把手拽了回来。
“你怎么了,累了······”正说着,吐尔孙的眼神也定在了砾石墙上。
“好小子······好小子······”吐尔孙慢慢地说着话,慢慢地走近,似乎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然后是突如其来的激动,“你竟然找着了!真让你找着了!”
“这是吗?”
“这是啊!这是一大块的籽料啊!”吐尔孙激动道,“好小子,好样的啊!”
库热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阿大如此赞赏。
而且,本觉平淡无奇的一座山,现在看到眼前这块光泽不凡的玉面,库热西顿觉不可思议,心里也是充溢着激动。性格腼腆的他,此刻却想振臂高呼,大声地,很大声地,非常大声地喊出来。
“你马上回家!马上回家!”
“回家?”
“对!你马上回家,先去拿钱买一把铁锹,然后再带上帐篷和木架子,馕饼和水囊,快!而且千万千万,不要被任何人发现或怀疑你!”吐尔孙全身趴在石墙上,亲了亲石面,“我们要在山里搭帐篷干活!”
于是乎,两父子在山上守着这处地方,整整干了三天活,才把这一大块的籽料挖了出来。
吐尔孙把石块捆绑好,然后背在身上。库热西收拾好东西,两父子下山。
这一路春风满面,似乎是这么多年来,父子俩相处最融洽的时光。
只是刚进村子,就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对他们喊道,“吐尔孙,吉利尔莫带着一帮班塞人到你家里头讨债来啦!你还不赶紧回去!”
“什么!”吐尔孙背着沉重的石头,吃力地跑了起来。
其时已经日落西山,家里面只有妻子一人。
当父子俩赶到的时候,一群恶汉正在院子里围殴着一个人,人群中发出妻子凄厉的叫声。
库热西听着这声音就哭了。
“去找城主大人!去找城主大人!”吐尔孙对库热西急吼道。
库热西抹了抹眼泪,撒腿就跑。
他边跑还大声喊着,“班塞人杀人了!班塞人杀人了!”
路边的库诺人面面相觑,皆无动于衷。
他们知道发生事,他们只是不想惹麻烦。
“他们杀了我们,就会杀你们,一定会杀你们!因为我们都是库诺!,他们都是班塞人!你们谁没欠吉利尔莫的钱?我们人人都向他借了钱!我们还不起他的钱!库诺人还不起班塞人的钱!库诺人只能死在班塞人手上啊!!”
库热西疯狂的哭诉,一下子戳到了每个库诺人的痛处。
因为奎城城主华元祺的政策,库诺人得以结束游牧流浪的生活,在奎城成家立业。但他们要维持生计,做生意也好找工作也罢,都需要本钱。于是吉利尔莫大发“慈悲”,许诺欠债者长时间的借期,但却利用自己的资源和势力,千方百计阻挠库诺人发财致富。哪怕做生意,也只能做小摊小贩的小本生意。
因此,华元祺让库诺族居住在奎城的做法,也颇受争议,毁誉参半。究竟是救了库诺人,还是害了库诺人?
吐尔孙卸下石头,发疯似的冲了进去,“住手!住手!他妈的都是给我住手!”
人群中央,妻子已被打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
吐尔孙拳打脚踢,发狂地推搡恶汉,才得以来到妻子身边。
他抱起不省人事的妻子,全身吓得颤抖,“不要······不要······”
“哈哈哈哈,我说这是谁啊?原来是咱们奎城为了采玉而家破人亡的玉痴——吐尔孙啊!”吉利尔莫揶揄道,众恶汉也大笑起来。
吐尔孙一言不发,放下妻子,大步跨到吉利尔莫的面前,甩着脑袋就是往吉利尔莫脑子一砸,吉利尔莫应声倒地,吐尔孙也扑上揍了起来。
两人激烈地撕扭在一起,吐尔孙如一条发狂的野狗,一口牙一把咬住了吉利尔莫的耳朵,狠狠地撕扯着!还一手猛抓住吉利尔莫的下体,一把抓出血来!
好几个恶汉抓住吐尔孙的手脚,把他拽了出来,在地上拖了一把,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墙上。
吐尔孙口里叼着一只耳朵,像获得了战利品一样,嘴角微微上翘。
“把他,把他杀了!”
“来啊,来啊!老子跟你们没完!”
众恶汉立马冲上前,拖着满脸血污的吐尔孙出来,左一拳右一脚地殴打起来。
吐尔孙却是不怵,抱着自己的脑袋,暗里却在傻傻地发笑。
“停手!”吉利尔莫大喊道,“停下来!”
众恶汉停手,这时才听到了吐尔孙的笑声,那放肆诡异的笑声。
“可恶,这人竟然是个疯子!”吉利尔莫气急败坏道,“继续打!”
混乱中,吐尔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手触摸不到任何东西,空空如也。
他再也得意不起来,开始慌乱。
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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