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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她身陷囹圄。

再一次,她被人押进牢里,面对着暗无天日的四壁。

这晃晃数月,真是难以置信自己经历了这一切,牢狱,折磨,血虫。

她是不后悔来到西域的。在西域,她终于见到了大晟的皇族华元祺,并将伪帝一事尽相告知,算是完成了师父的遗愿;她甚至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得知自己的父亲就是师父,何其惊喜。

这生命中最后日子,简直是对自己以往那愚昧无知的人生一次狠狠的鞭挞。

至此,一颗心已是极是疲累。

她再也不会对什么失望,更不会对什么存有希望。

哪怕是一听到名字就会耿耿于怀的嬴覆,她也没有心思去恨去复仇。

而那些为她死去的吕克靖们,她只能一想起便悲从中来,心头一揪,克制着情绪,长长地叹一口气。

无法复仇,也无法报恩,那顽咒致身体萎靡不适,让她的精神也渐渐怠惰怯懦。

陆载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毕竟对自己有恩。

他说西乞无冥可以救自己一命,那自己便身在此处。

还没走到那牢房,便听见一阵哧哧绵绵又嘶嘶哑哑的凄美歌声

“······无可多情似无情,奈何相见如不见。罔心入高楼,楼上香闺眠。新人新月眉,旧人旧簪偏。江山有改否?岂及本性变。淅沥沥,淅沥沥······”

“进去!”

她被白虎城的狱卒强硬地推进牢里,身后的三善有点生气。

两者正对骂推搡间,她抓住三善的手臂,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她一走进去,脚踝面上就触碰到了一些滑溜溜的东西,让她有点发痒,不禁轻叫了一声。

“呵呵,不好意思,那是我的头发,”石牢里一个长发散地的女子道,“唉,一整天不洗,头发就像稻草一样干干的,怪难受。你觉得呢?”

洗头发?不要说洗头发,她很久都没有洗过身子了。

说话的人正是万蛊窟里的发女,她身边还坐着那个满身脏兮兮的,长得黑不溜秋的,发髻一大一小的丑孩子哭童。哭童之前还在背诵着什么,“······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可一看到她进来,他便停止下来,把头扭到一边去。

哭童身边是西乞孤鸰,他正蹲坐着,呆滞的目光木木地看着什么,浑身发着一股邪禊之气。

她不回答发女的话,只是走到另一边,在四善旁边坐了下来。

“白华姐姐!”四善兴奋叫道。

“嗯。”

“你身体好点了没?”

“还是那样。”

发女似乎有点不高兴了,嘟囔道,“什么呀,竟然不理人家。”

“发女姐,白华姐只是累了而已。”三善忙解释道。

“谁?是谁进来了?”

另一边墙上,一个有着黄斑老脸和蓬蓬白发的老人,睁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向她这边探了探。

“大家长,就是陆载带过来的那位,身上有血虫子的咒人。”发女笑道。

“我不是咒人。”她忙说道。

借着过道上微弱的火光,她仔细打量着这位“大家长”,即西乞无冥。

陆载说他可以救自己,一个瞎子,怎么救?

只见西乞无冥向自己这边拱了拱鼻子,嗅了嗅,“果然是她,身中血虫蛊的阆鸣之女,身上还有那块玉疙瘩。她当然不是咒人,你们咒人是已经死了的人,而她还是大活人,只不过是一个快死的活人。孩子,你快说说,你爹阆鸣真的死了?”

“是的。”

“哈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刚开始别人说,老巫我还不相信呢,不是号称什么天下第一巫吗?哈哈哈哈哈,孩子,快说说,你爹是怎么死的?被谁杀死的?”

她怔了一下,对啊,她竟然不知道师父是怎么死的,被谁杀死的。

“我,我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亲爹是怎么死的?那你找谁报仇索命去?”

她又怔了一下,她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又或者,一心以社稷为重的她,来不及想这个问题。

报仇,报杀父之仇。

她竟然没有意识去寻找杀父之人,她忽然为自己的薄情寡义感到寒心。

“其实你的杀父仇人很好找。放眼全天下,能杀了阆鸣的巫觋,能有几个?”

“请问无冥前辈,您知道的都有谁?”

她忽然有点激动起来,忘记了病怏怏的躯体。

“哎,老巫告诉你,五个手指头都数得出来。除了老巫我之外,上古四大巫家其余三位大家长,还有中原嬴易两大家的大家长,就这么几位了。若不是他们,那老巫就不知道了。毕竟我们西乞家远离中原那么久了,认识的也只有这些声名在外的人。只不过,”西乞无冥声音一沉,略陷思索,“能够把拥有勾陈之力的阆鸣杀了,此巫也必定拥有神兽之力,否则不可能。”

必定拥有神兽之力!就是拥有穷奇之力的嬴覆!

“大家长,你告诉她这些干什么。她都快死了,还谈什么报父仇?难道你真要把她变成咒人?呵呵,那也好呀,”发女瞥了一下她,“我也就多了一个好姐妹。现在看起来也是可惜,这么年轻长得这么漂亮,真是红颜薄命。”

“谁说白华姐姐要死了?我们来白虎城就是为了找无冥前辈您,来帮姐姐治病的呀!”四善说道。

“四善!”

“什么?哈哈哈哈哈,找老巫来治病?治什么病?血虫蛊?”

西乞无冥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不能自己。

“鸰爷,你爹怎么了?”四善疑惑道。

“恐怕我爹是在笑,血虫蛊太久远,这不知从何下手。”西乞孤鸰苦笑道。

“不对不对。”西乞无冥道,“儿子,你听好了。世间万物,不出祝由术之外。没有什么,是祝由术治不好的!按理说,是可以治好的。”

她忙说道,“那前辈······”

“但是但是!你也知道,有些毒若是扩散全身乃至心脉,那便是灵山十巫中的神医巫彭也是救你不了,无可奈何。偏偏血虫蛊便是如此险恶绝命之毒,它遇血化虫,虫能活血。你们想想,人身上有哪处地方没有血的?一些剧毒缠上手脚,我们还可以斩手断臂,让其毒不再扩散;但血虫蛊却是万万不能,血流百脉,自然虫生百脉,一旦血虫入体,就会马上流变全身。所以孩子啊,你必死无疑,必死无疑啊!”

三善听后一脸焦急,“那,那前辈,就没有方法救白华姐一命了吗?”

“救命的方法,肯定是没有的。阆鸣之女啊,你不同于咒人,你可是大活人!如果没有陆载的巫力在苦苦支撑着,你早就无法承受万虫噬身之苦了!正因为陆载的巫力,现在你才稳定下来,老巫我说得没错吧?”

她点了点头。

“阆鸣之女,为什么不回答老巫?”西乞无冥有点生气道。

西乞孤鸰忙说,“爹,白华姐姐点头了。”

“哼,欺负老巫眼瞎似吧?”

“请前辈原谅,晚辈失礼了。”她忙说道。

“前辈,白华姐真的难逃一死吗?”三善越听越沉重。

“都说是必死无疑了。你小子那么想她不死,只能是用我们西乞家的祝由术,等她死之后,再帮她复活吧。”

“这样也行啊······”三善听在耳里,便在心里琢磨着。

西乞孤鸰忙说道,“三善哥,你别多想。那样子就是发女哭童一样,都是咒人,不是人了呀!”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小子脑袋瓜够木的,还真琢磨上了。”西乞无冥笑道,“怎么,阆鸣之女,你想不想当咒人啊?”

“若是如此,真倒不如死去。”她说道。

“哼,说得我们咒人多龌龊不堪似的。如果你生前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执念,你想复活也复活不了。想我们这种,都是生有怨念,死不瞑目的。”发女边捻着自己的发尾边悻悻说道。

生有怨念,死不瞑目么?

她看了看发女和哭童,他们不是人,没有人的生气和命息。

他们身上只有一股令人压抑沉重的怨念。

得有多深重的怨念,才能让人死不瞑目啊。

她感慨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四善见状,忙一手搭在她的脉搏上,一边安慰道,“白华姐姐,你别想太多。大哥说会救得了你,你肯定会好起来。你莫心烦,不然心血动乱,又把虫子呕出来了。”

“有你看着我的脉象,白华姐还担心什么呢?”

她摸了摸四善的头,心里漫着一股暖流。

“陆载那小子真会哄人,他若是治得了,就把巫彭都比下去了。”

“我哥说治得了,就肯定治得了。若真的治不了,他就会说治不了。他这个人直接得很。”

“真是唯有女人与小人难养也。你们不懂这其中道理,跟你们也是白说!”

“谁说不懂了?我不但会把脉,还会医术呢!”

“哼,会把脉,学一点皮毛竟敢说是医术?小胖子,谁教你的?”

“就是我大哥呀,怎么啦?”

“哼,有什么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都只会信口开河。”

“我知道您是顶顶厉害的大医巫,”四善笑道,“您若不相信我会医术,不如您考考我?”

“考考你?”西乞无冥想了想,“好呀,反正闲来无事,就跟你这小子玩玩。”

“那考什么?您是要问我问题么?”

“问问题?纸上谈兵的事谁不会?来来来,小子,”西乞无冥走近他,伸出右手臂,捋上自己的袖子,“你来给我把把脉,你给我说说。”

四善赶忙走上前,正想上手,西乞无冥淡淡地说了一句,“小子,先看看老巫我的心肝如何?”

四善咧嘴一笑,抬起西乞无冥的左手臂,上手切脉。

西乞孤鸰也是会心一笑。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看到四善三指在昏暗中准确无误地把在“尺中”、“关上”、“寸口”三脉位上,指间留缝,顿时觉得四善比自己老道得多。

“如何?”西乞无冥问道。

四善皱了皱眉头,“脉弦好急,这怎么是无胃之脉?”

“哼,小子,你是在咒老巫我快死吗?”

“可您的脉象,好慌乱呀,这还不是真脏脉么?”

“真,真脏脉?!”西乞孤鸰吃了一惊,站了起来。

“哈哈哈哈,简直胡说!小子,你三指并拢看看。”

“可是您又不是小孩子······”

“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快快并拢!”

四善三指并拢,脸上露惊奇之色。

“脉象平稳?”

“你这小子只知道书上说的,成人者三指留缝,孩童者反之。怎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孤鸰你也听着,老巫已是老人的年纪,脉位较深,自不可再论寸关尺三位。切年老之脉,便可不分寸关尺,分浮中沉即可。这个,陆载那小子没教你这个小子么?这简直是误人子弟嘛!”

“大哥没让我治过老人家和小孩子的病。”

“什么?你已经开始给人治病了?”

“对啊,我在医馆里经常帮人治病。”

“你多少岁?”

“比鸰爷少一岁吧。”

“哼,还没成人就给人治病,陆载这小子胆子不小,就不怕你治死人么!”

“这我倒没有出什么意外,而且大多是小病······”四善不好意思道。

他瞄了一眼西乞无冥,那灰蒙蒙的双眼怪恐怖的。他以为他在生气,便伸手手臂,“无冥爷,不如你给我把一下脉呗?”

“无冥爷?亏你叫得出来!”西乞无冥摆摆手,“不用把,你小子的脉象浮缓滑而无力,气血不足,所以身子虚胖。”

四善自己一把,果真如此,顿觉神奇地“哇”了一声。

“哼,小子,医海无涯,你还得漂好久才能上岸呢。”西乞无冥往回走,喃喃自语,“陆载那小子也是,懂点皮毛就半路出家······虽然好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孤鸰是否也应该······”

“无冥爷,”四善跑了过去,拉着西乞无冥的手,“反正在这牢里也没事干,您再过几招给我呗!”

“什么叫过几招给你?你以为是学医是和学山术武功一样么?更何况,你又不是老巫的徒弟,凭什么老巫要教你?滚!有多远滚多远!”

“哎呀,就像您说的,反正闲来无事,对不对?您就当给大家说故事呗。”

“岂有此理,岐黄之术当听故事?你这不是儿戏么!”

本来受困牢狱之中,众人心情多是低落不语。

可现在硬是被这一老一小的对话逗乐了。

她的心情,也一下子开朗了不少。

只是想起师父的死,还有杀父仇人,自己心底还流荡着那股涔涔的寒意。

对自己冷漠的寒意。

师父忍辱负重,舍生取义,自己都没做过什么就感觉如释重负,实在是可笑。

陆载正努力地破荆斩藜,自己却在怨天尤人,更是有愧于天地。

可惜这一身病躯,有心无力。

她看着牢外的火光,开始幻想着此时此刻的陆载,究竟在做着什么。

正想着,牢外人影幢幢,钥匙声铃铛发响。

一个狱卒站在牢外,正打开石锁。

他身后还有一位坐着四轮车,全身只残存上本身的耄耋老人。

门一开,那狱卒马上被西乞无冥扼住了喉咙。

“哼,这么堂而皇之地开门,也太小看老巫我了。”

“大家长,在老巫面前,你还是一个年轻人呀。”

那耄耋老人一发声,西乞无冥马上放下手。

她心想这老人巫力藏得真好,连咫尺之间的西乞无冥也毫无觉察。

“原来是修史长老,您怎么来了?”

“我和陆大人,想请少主和陆四善出去一趟。”

西乞孤鸰马上站了起来,西乞无冥一手挡着。

“慢着!所为何事?”

“大家长请放心,有陆大人照看着,少主不会有事。”

“那陆载为何不亲自过来?”

“陆大人正在大堂上力排众议呢。大家长,你应该知道,这调解族内矛盾,其耗费的心力,可一点都不比破除诛族咒少啊。”

西乞无冥放下了手,“修史长老,您是族内最德高望重的长老。您应该知道,若是杀了孤鸰,我们族便永没有希望脱离诛族咒了!老巫我此辈已然,下一辈的事,老巫也管不着。孤鸰是生是死,西乞家生死存亡,你们自己看着办,哼!”

“好!孤鸰少主,请。”

西乞孤鸰出来后,修史长老又望向四善。

“四善兄弟?”

“好。”四善也走了出去。

三善也站了起来,喊道,“那个长老,我也是孤鸰的朋友,能不能······”

西乞孤鸰向三善投去感激的目光。

“三哥,你就在这里好好照顾白华姐姐吧。”四善一把抓起西乞孤鸰的手,“我和鸰爷去办点事,去去就回。”

修史长老看着他们的牵手,又看着西乞孤鸰那感动的笑容,心里却狐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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