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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迦帕尔为西蜀军众将设宴洗尘。
城堡外是人迹荒凉,一片死寂,城堡内却是华灯错落,载歌载舞。
无心坐于首席,左右两侧分别坐着西蜀军诸将和迦帕尔等迦都诸臣。
席上摆满是羊肉奶酒,葡萄甜瓜,确琳琅满目,乃饕餮盛宴。一路征战,雷坤山和赤崖诸将难得好好休息一番,便也是吃喝痛快,把酒言欢。席间则是琴鼓缀乐,一群斑斓多彩的舞者正跳着开朗而矫健的舞蹈。其男女成对,彼此交错配合间又针锋相对,或扬眉动目,或晃头移颈,或拍掌弹指,或推搡搂腰,极尽舞乐之事。且随着鼓点渐繁,舞亦,男女舞者皆原地快速旋转起来,鼓点越来越急,旋姿越来越快,看得众人激动澎湃,引得满堂喝彩。
待一曲舞乐毕后,迦帕尔见诸将尚在兴头,便谄媚道,“无帅和各位将军能够驾临奎城,实在是让奎城蓬荜生辉啊!除了那个不识事萨满老婆子,本王子和迦顿臣民都是壶浆塞道,对西蜀军将士门倒屣相迎的呀!从今天开始,西域再无迦顿,都将是大晟之国土,西蜀之领地!”
一席话说完,让西蜀诸将都听愣了,一个个疑惑地盯着迦帕尔。
一时尴尬,满常却大声干笑起来,“哈哈哈哈,王子殿下真是有文采,晟语比我们说得还溜呀!我们这些将军都是大老粗,殿下这话里头有些词,我们根本听都没听过,哈哈哈哈!”
众将也是哄堂大笑起来,笑得迦帕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西乞一恪忙站起来圆场道,“呵呵,王子殿下是小儒之学生,未能诲人有功,实在令满大师和各位将军大人见笑了。小儒在迦顿朝中还有几位学生,其虽是长于西域荒蛮之地,但却是对中原文化高山仰止,日常更是熟习于诗词歌赋,不如让他们吟诗几首,为诸位添一下雅兴?”
西乞一恪话音刚落,西乞道返便激动地站了起来,紧张兮兮道,“诸位将军大人好!小,小臣随先生之姓西乞,名为道返,取其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之意。小,小臣对诸位将军是顶礼膜拜,对,对无帅更是葵藿之心,日月可鉴!”说着说着,他实在太过激动,眼泪竟夺眶而出,“吾,吾真是可耻为西人也!今得见大体,实在是心潮澎湃,特,特为无帅,各位将军大人吟诗一首!”
说罢,西乞道返擦了一把眼泪,抹了抹心胸,平复一下心情后,略带鼻音吟道,“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吟毕,他可怜巴巴地环顾众将,似是乞求着称赞和奖赏。
众将还没反应过来,面面相觑。
“这是他娘谁的诗?酒来酒去的?”一将问道。
“这,这是李太白的诗······”西乞道返怯怯道。
“李太白是谁?西域的诗人么?”
“嘿,你这小子脑子里头尽是酒和女人对吧?李太白是中原的大诗人呀!”
“是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些西域人恐怕比我认得的字还多啊!”
“只不过,”雷坤山笑道,“这李太白是中原人还是西域人,还不得而知呢。”
迦帕尔先是一怔,后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西乞道返!你竟敢吟这些不三不四二流子还不知什么出身的诗人写的诗!简,简直是贻笑大方!”
西乞道返吓得忙跪了下来,连连磕头,“雷,雷将军,小臣愚昧无知······”
“呵呵,李太白是不三不四二流子的诗人?王子殿下此言差矣。”雷坤山冷冷地瞪了一眼迦帕尔,“雷某虽也是平常不读诗的粗人,可如若读诗,唯独看得起的便是这李太白的诗。至于他是西域人还是中原人,那有什么关系么?”他转眼看着西乞道返,“道返兄站起来吧。你刚才的诗吟得不错,雷某在此敬你一杯。男儿膝下有黄金,莫随随便便跪了他人。”
“是,是,多谢大人,多谢大人!”西乞道返一时冷汗淋漓,一时热泪流涕,身上是冷一阵热一阵,不知是什么滋味。
“无聊至极!”无心突然猛摔酒杯,喝了一句,“还不如女人!”
一声呵斥,满堂皆吓得雅雀无声。可过了一会儿,满常忽地笑了出来,陆陆续续的,所有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是啊!无帅说得对,喝这种奶兮兮的酒,还不如养好精神头玩玩女人呢!”
“你养什么精神!你肾虚,你养肾吧你!”
“胡扯!你敢不敢跟老子比拼一下?”
“好呀,来呀!”
看见诸将情绪高涨,迦帕尔顿时又高兴了起来。他忙使劲地拍了拍掌,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西域美女鱼贯而入,诸将们一时的笑骂之声霎时湮止,眼神和魂魄都被婀娜多姿的们勾去,望眼欲穿,垂涎欲滴。
“这些都是给各位将军晚上享用的。”迦帕尔奉承道,“能够被将军们临幸,这是她们几生修来的福气。我们也相信,其经将军们一夜洗礼之后,必定是脱胎换骨,褪尽了身上西域野蛮之气,不再是化外之民,而是成为真真正正的妇道人家。”迦帕尔满目期待道,“所以,今晚雀屏中选之人,我们将视其为将军们带来的福气,并将娶其为妻。”
说罢,他更是一本正经地对无心说道,“无帅,如果这里的女子不合乎您的口味,本殿下马上搜刮全城,一定会找出让无帅满意之人。本殿下只希望,那位被无帅临幸的女子,日后能够成为本殿下的妻子。无帅一夜赐恩,本殿下将感恩戴德,永世难忘。”
听到这番话,众将又一下子怔住了,纵欲的眼神顿时收敛了回来。
他们一脸的惊异,不可思议地盯着迦帕尔。
无心正眼没看迦帕尔,就冷冷地喊了一句,“赤崖。”
只见赤眉焰发的赤崖将军一手扳住迦帕尔的肩膀,使劲地往后一拽,迦帕尔失声往后倒地,赤崖再一脚狠狠地踩在了迦帕尔的脸上。
“哼,干得好!这什么人呀!”
“真不知道是侮辱我们,还是在恶心我们!”
“跟西域人打了半辈子交道,还真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
西乞一恪忙致歉道,“无帅,王子殿下一时语失,还请无帅见谅!这都是小巫管教无方,未能以大晟礼教······”他想起了书房里一幅大字,“······化民为俗,实在是小巫之责,小巫之责啊!”
无心不语,一手轻轻地扬了扬。
满常叹了一声,“西乞二家长的,这些什么王子大臣,统统都撵出去吧。你留下即可。”
“那,那这些女子······”
“现在谁还有那个兴致?都撵出去!”
“是,是······来人,把二王子殿下拉出去!”
“无帅!无帅!”迦帕尔被军兵拉拽着,还竭力大喊着,“本殿下是对你忠心耿耿,赤诚无比!无帅今晚选中的女子,请务必,请务必赐给本殿下······”
人被拖走,大门一关,猖狂之音渐渐消失。
满席狼藉,一时无语下,众将又慢慢笑出声来。
笑声里充满了嘲讽、诧异、愤怒、感叹、无奈,五味杂陈。
“王巫白华,现在在哪里了?”无心忽然问道。
“回无帅,”满常道,“白华正逃往圣城。”
“华元祺?”
“华元祺和吉娜皆隐匿不现,所以还不清楚他们在哪。”
“难道不是和王巫大人一起去了圣城?”雷坤山道。
“哼,”满常瞟了一眼雷坤山,“还王巫大人?这白华和那吉娜狡猾得很,恐怕是兵分两路,白华去了圣城,吉娜和华元祺去了迦都。无帅,我们是先攻圣城呢,还是迦都呢?”
无帅缓缓地喝了一口酒,不说话。
“我以为,既然确定白华去了圣城,那便先攻圣城,劫走白华后,再图迦都。毕竟,这白华才是我们此行目的。”
西乞一恪一惊,忙说道,“无帅,圣城不隶属西域任何一国,乃中立自辖之地。其在西域颇有声望,信徒更是遍布三国。不但迦顿的长公主是圣城圣女,人称‘沙漠女神’的赫拉,罗萨斯和塔桑的王室也有不少信奉圣城的成员。如若进攻圣城,恐怕即是和整个西域宣战,罗萨斯和塔桑绝不会袖手旁观。届时恐怕西蜀军难以全身而退,还请无帅三思。”
“赫拉?就是阆鸣那个相好,白华之母么?”满常轻蔑道,“都为人之母了还敢自称圣女,这脸皮还真够厚的。我们攻打圣城,不为己利,也为天理。”
雷坤山道,“无帅,西乞先生说得有理。正和出兵前一样,我还是觉得为了王巫大···为了一个女子而大动兵戈,实在是大题小做。我们只要迎回王爷,再通过谈判索回白华···”
“雷将军这是什么意思?质疑无帅,乃至质疑当今皇上出兵决定么?”
“朝廷出兵,是让我们迎回王爷,而不是抓捕白华!”
“呵呵,雷将军,我们都心知肚明,”满常反唇相讥道,“能否迎回王爷,才十多岁的皇上根本不在乎。倒是若能抓回白华,无帅封王那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你雷坤山,到底是在谁的麾下效力?莫非想重蹈你大哥的覆辙么!”
雷坤山不由得火冒三丈,正欲发作,却被赤崖一手按住。
赤崖瞥了一眼雷坤山,无奈地摇了摇头。
“无帅!”满常继续道,“我们不但要攻打圣城,还要光明正大地劫走白华。我们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西蜀军抓捕了大晟朝廷命犯,刺杀大国师阆鸣的原王巫大人,白华!”
“可是无帅···”
还不待雷坤山说话,无心便站了起来,冷冷道
“三天后,进军圣城。”
……
三天后,圣城。
白华醒过来时,正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她的眼睛微微眨着阳光,在恍惚之间看到了发着明亮光芒的窗户。眼角处探出一个人影,遮住了半边的窗户,晕散了光亮。她的目光落到了那人的目光上,看到至亲之人,心里渐渐安宁了不少。
“你终于醒过来了。”赫拉感慨道。
“母亲······我睡了很久了么?”
“三天左右吧。你伤得不轻,幸好穆萨祭司为你治疗了,你才能这么快醒过来。”赫拉轻柔地抚着白华的头发,慢慢扶她躺起来,“可是对于我啊,却是一点都不快,这三天实在是煎熬,怕你又是一睡便是几个月,怕你再也醒不过来。”
白华笑道,“母亲也睡过一场长觉,不是吗?还是长达二十年呢。”
“若不是因为你,我可能还在沉睡呢。”
“哪能说是因为我呢,是陆载唤醒你的。”
“是他唤醒我的,但我却因你而起。他在梦里跟我说,你就在西域。梦绕魂牵二十年的女儿啊,能不醒过来么?”赫拉抓了抓白华的手,下定决心道,“我下半辈子,绝不会让你离开母亲了。”
“母亲,你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了,我也不会离开您的。”想起阆鸣之死,白华感伤地笑了笑,也紧紧抓住了赫拉的手。
“好,好。”赫拉情不自禁地淌下了眼泪。
“公主和王爷两位殿下呢?还有阿里娅祭司大人和徐大人呢?”
“都去了迦都。你受了伤,而且听说西蜀军想抓你回中原,徐大人便亲自送你来圣城,让圣城来保护你。”
白华赫然一惊,“让圣城来保护我?若无心攻了过来,那圣城和信徒岂不是因我而惨遭战火涂炭?”
“你别急别急,”赫拉抚了抚白华的背,“你的伤刚好,心情不要急。你放心养伤便好,圣城是何许地方,那无心再猖狂,也不会攻过来的。他若是攻打圣城,那便是攻打整个西域的圣地,那便是与西域所有人为敌。到时候,不只是迦顿,塔桑和罗萨斯都会派兵来拱卫圣城。更何况,我们圣城自己还有军兵守卫呢。”
“不,母亲,你不了解无心,你也不知道无心到底有多强大!”想起三天前的对战,白华不由得心间一怵,“他一人可以征服一座城池,他一人可以毁灭一个军队,他还会怕西域三国联手对付他吗?”
赫拉也是吃惊,猛地抓住白华的手,“我的天神,你就是跟这种人拼命么!你,你真是太鲁莽了!不是说好救了华元祺,你就全身而退的吗?”
白华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无心身上有神兽祸斗的巫力,只是我没想到祸斗之力这么厉害。我还是王巫大人呢,真是丢了师父的脸······”
“你都差点死了,你还在想阆鸣?唉,阆鸣让你当的是什么王巫大人,是大人还要你去拼命的吗?看来我是千万万不能让你再回中原受苦!”
“身为王巫,本应为民请命祈福,保民安居乐业。”白华沉吟了一下,“母亲,既然西蜀军目标是我,我想我还是······”
“你什么也莫想!”赫拉生气道,“好好留在圣城,安心养伤!”
“可万一无心攻过来了呢?”
“那也有穆罕默德将军在挡着!再不济,还有四位祭司大人!我就不信了,这无心还能打得过阿丹祭司!”
“但那些信徒呢?那些一路上五体投地跪拜而来,但还没入城的信徒呢?只要起了祸端,就必然会有伤亡的呀!”
“他们既然是我的信徒,那他们也一定会为保卫圣城而战!我身为圣城圣女,我会号召信徒们,保护我,保护圣城!”
赫拉强硬的语气,令白华大感意外,也令白华一时无法接受。
“母亲,你不能为了我,而辜负了这些无比相信你,信仰你的信徒啊!”
“辜负?对于他们来说,这算不上辜负,反而是对他们的恩赐。”赫拉冷冷一笑,“反正我都是一个伪圣女,我早辜负、欺骗了他们。事到如此,只要你安然无事,我存一点私心又如何?”
“但在他们面前,你就是纯洁无暇的圣女啊。”白华摇着赫拉的手臂,好言相劝道,“信仰总是盲目的。正因他们完全信仰你,完全献身于你,所以我们才不能轻而易举地辜负这份信任,更不能因为一点私心而放弃他们啊!”
“我的女儿啊,”赫拉抚着白华的头发,有点可笑道,“该说你是正直还是天真好呢?他们信仰我,还不是因为信仰我这件事对他们自身生活是有好处的?若我夺走了他们的儿子女儿,他们还会信仰我么?”
“那便要看是信仰前还是信仰后了。在还没发生什么任何事之前便信仰了你,那岂不是最纯粹的信仰么?你忍心辜负这些无条件信赖你的人吗?”
“什么?无条件?”赫拉没好气道,“不会存在无条件的信仰!一个孩子出生在一个信徒的家庭,那他是不是有了信仰的条件?一个人做了坏事,愧疚之下寻求良心的忏悔,那是不是信仰的条件?一家人生活贫苦,生计劳顿之余需要心灵的慰籍,那是不是信仰的条件?一个富贵之人,希望满足自己同情心和虚荣心,那是不是信仰的条件?一个罪恶之人,希望合理地解释自己的和罪行,那是不是信仰的条件?所谓的信仰,都只是些生存的藉口罢了!”
赫拉一时有了怒气,撇开白华的手,忿忿地踱步着。
白华无奈道,“母亲,您没必要这么生气。我绝不是觉得你是自私自利之人。我只是说,你不能为了你的女儿就丢弃了圣女的责任······”
“不,不!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自私自利之人!”赫拉愤愤道,“你和阆鸣是一样的,你和阆鸣都是一样的!天下诸人都是自私的,连同自己明明都是自私的,可偏偏就要拿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是对的!难道你们真以为自己真的是大公无私之人?”她脑海里倏地响起阆鸣那铮铮郎朗的声音——“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便不由得抓狂起来,“天下真的有大道么!所谓的大道,还不是每个人心存侥幸地踩着上一个人走的小道,慢慢才变成的大道!”
正说着,门外传来通报之声。
“谁?不准进来!就在门外说话!”
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听起来气喘呼呼,匆匆忙忙。
听着听着,赫拉的脸容渐渐失色。
白华走到窗前,望着圣坛山下,那些惊慌失措的信徒们,以及匆匆集结的圣城军兵,心里面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第一个人,会是谁呢?”白华忽然道。
“你说什么?第一个人?”赫拉一脸忧心忡忡,疲惫地瘫在毯子上。
“第一个走出这条小道的人,会是谁呢?总得有个人,来开辟这条小道吧?”
赫拉先是一怔,然后沉吟一下低头,泪水簌簌地落了下来。
“这个人,一定得是阆鸣,一定得是你么?你可是我的女儿啊!”
白华浅浅地自豪一笑,“但我也是阆鸣之徒,我也是阆鸣之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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